第11節
從那天起,小黑屋成了三個孩子之間的“私密”。 石薇失蹤后,安曉想到了小黑屋,這還歸因于石薇的一句話。因為有一陣子石薇會神秘消失,不上晚自習,情緒上也有些喜怒無常,一會兒笑如朝陽,一會兒又淚如珠散,安曉關切詢問,石薇說:“不用擔心啦。高考有什么了不起的,考不上又能怎么樣?大不了小黑屋里吊死?!?/br> 想到小黑屋,想到那句話,安曉甚至沒來得及叫上在縣城的谷伊揚,一個人鉆進了莽莽松林。 在小黑屋里,她發現了石薇從橫梁上垂下來的尸體。 石薇的皮帶,套在她脖頸上。三年前見過的那截古老的皮帶,仍掛在橫梁上。 沒有絕命書,沒有更多的征兆,誰也不知道,石薇為什么選擇輕生。 抑或,石薇是不是輕生? 從此,安曉的生活也被改變了。她自閉了很長一段時間,原來那個無憂無慮的快樂女生似乎換了魂。本來預測可以穩上重點線的安曉,在高考中一敗涂地,只能再復讀一年。谷伊揚雖然也受了很大觸動,但他還是發揮正常,考進了江京大學。從此,這對戀人只能分隔兩地,只有在qq上見面。 安曉逐漸重拾了舊日腳步,復讀時,恢復成班上的尖子生,一心期待著和谷伊揚在江京大學重聚,做他的小師妹??墒蔷驮诤俚絹砗?,就在石薇自殺一周年臨近的日子里,安曉似乎又神不守舍了。 在qq里,安曉告訴谷伊揚,她近日從鎮上的“百曉生”潘姨那里,聽到一個在鎮上流傳了很久,只不過近幾十年來被壓下去的一個傳說:如果真有人冤死,你可以在出事點找到冤魂,條件是,必須是在忌日那天。 谷伊揚一陣緊張:你不會想去…… 安曉說,我從來沒有認為,石薇是自殺。她生前,有些事兒,沒有告訴我。 谷伊揚覺得安曉不可理喻:她生前沒有告訴你,難道死后反而會告訴你?你怎么會相信這種典型的迷信?你怎么會相信任何潘姨嘴里說出來的話? 安曉說,至少值得試一試。 谷伊揚在qq上阻擋不住安曉。只好提前從江大返回老家,親自去阻止安曉。他在石薇周年忌日的當晚趕到縣城,繼續往銀余鎮趕,但是等他趕到銀余鎮安曉家時,安曉已經進了山。 安曉幾乎重復了石薇的命運。 谷伊揚用了平生最大的氣力爬那段山路。那年雪少,常有人進山,但夜路難行,他趕得急,險些滑落山崖。等他幾欲斷氣地跑到小黑屋,發現的是吊在橫梁上的安曉。 好像參演一出殘酷的輪回悲劇,谷伊揚幾乎暈厥。他堅持穩定住自己,放下了安曉。他懂得急救的一鱗半爪,為安曉壓胸、對著她的嘴呼氣,竟換回了安曉的一絲生氣。 安曉的父母不久后趕到,一起將安曉送進醫院急救。幸虧谷伊揚對安曉搶救及時,安曉上吊時間不長,她的生命被挽回。 可悲的是,她的生命,只是部分被挽回。 由于上吊后出現腦窒息,安曉成了植物人。她的父母帶著她,去沈陽、北京,尋遍良醫,仍束手無策。 她只能安靜地躺在家里,外面的世界,和她無關。 谷伊揚只能在每次假期返回時,看著她逐漸枯萎。 到后來,安曉的父母甚至不希望谷伊揚再來探視。他每次的到來,對這兩位眼睜睜看著女兒凋零的中年人來說,都是一次打擊。 谷伊揚理解。他已經盡了全力,他只好努力走出這個陰影。 這的確解答了,一直纏繞在我心頭的一個問題:為什么在江大“風頭十足”的谷伊揚一直沒有找女朋友。直到大四,才有了我這個“初戀女友”。 和我的甜蜜維系了不到一年,就在谷伊揚到北京報到上班后不久,一個震驚的消息將他拽回了老家。 安曉有了知覺! 是天無絕人之路,還是年輕的身體保存著執著旺盛的生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安曉的母親注意到,已經成為植物人四年多的女兒,一雙消失了神采四年多的眼睛,在左右上下地轉動! 當谷伊揚在一個周末從北京趕到安曉的床邊,他從安曉的雙眼中看出了久別重逢的喜悅和那份或許從未消失過的依戀。 “就是因為她見到我的那種目光,我有了個天大的難題?!惫纫翐P站起身,踱到墻邊,像是在面壁思過。 我知道了下文:于是他做了艱難的決定,為了安曉的康復,他決定將所有的情感傾注在安曉身上。 可歌可泣。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蔽艺f。 “我能怎么說呢?我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總想,等等吧,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這事情我的確沒處理好。我甚至私下問過成露,該怎么辦,她也沒轍?!惫纫翐P嘆道?!八?,我就想,這樣和你冷冷斷掉吧,就讓你恨我吧?!?/br> 我心頭一動:“這么說來,你和成露多次密會,是因為這件事?” 谷伊揚苦笑一下:“如果我說就是因為這件事,你會相信嗎?” “不會?!?/br> “我的確和她約見了很多次,出于一個很可悲的原因:從去年夏天起,成露就感覺羅立凡可能有了外遇。她試圖跟蹤羅立凡……你知道她的,沒什么城府的一個女子,可謂毫無進展,沒跟出兩步,不是丟了目標,就是被早早發現。于是她找到我,希望我能幫她跟蹤羅立凡,看他是否出軌。我特別厭惡做這種事兒,但成露是你的表姐,我對她,也很同情,所以答應了。我們的那些見面,就是我向她‘匯報工作’。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琢磨著他的每一句話,捫心問,對他的信任已經恢復到接近滿分,這才說:“我猜,你們這兩個偵探菜鳥,被反跟蹤了?!?/br> 谷伊揚緊閉著嘴,片刻不作聲。我柔聲安慰:“你們兩個的性格,都是開朗陽光型的,和羅立凡斗智,一開始就會落下風?!?/br> “可是你看看成露近來的樣子,還很開朗陽光嗎?尤其剛到的那天晚上,她喝醉的樣子,看得讓人心酸,不知道羅立凡對她用了什么樣的精神折磨?!惫纫翐P說。 說到我心里隱隱作痛之處了。 “那你一定懷疑,成露的失蹤,和羅立凡有關?!蔽艺f著大白話。 “不懷疑他還能懷疑誰?聽說你卷入過刑偵的,肯定知道, 妻子出事,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丈夫。只不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果是羅立凡干的,他又是怎么讓成露消失的?!惫纫翐P的拳頭緊緊攥著,難得他在羅立凡面前能控制得這么好。 我一指窗外:“說難,也不難,你看這好幾尺厚雪,能掩埋多少東西?你們雖然用鏟子翻找過,但如果藏得更遠些呢?” 難道,我在假設成露的被害?也許是不離不棄的頭痛,也許是缺乏食物減少了腦部的血供氧供,我忽然覺得自己不能思考了,不能理順這繁瑣的頭緒。 我又問道:“那么請你坦白告訴我,這次組織這些人到這里來滑雪,是不是和安曉的死有關?” 谷伊揚一驚:“為什么這么說?”他永遠是個很容易“讀出來”的人。 “那天,我跟著你去了墓園?!?/br> 一絲惱怒浮現在谷伊揚額頭:“你怎么……” “黎韻枝到雪場找你,很多人都看見了,我當時得知你和成露‘有染’,所以希望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跟著你出了雪場。后來在墓園,黎韻枝也跟過來,告訴了我墓下埋的是安曉。但并沒有告訴我來龍去脈,比如說,安曉是怎么去的?!蔽艺f。 谷伊揚搖搖頭,眼眶有些濕:“安曉的病情有了極大轉機后,她父母又帶她出省到沈陽求醫,住在醫大二院。半個月后,狀況更有好轉,雖然還不能開口說話或者下地走動,但頭頸和四肢已經能輕微活動。見到我,甚至會笑,微微的笑……至少我能看出來……”他抬起頭,大概是怕淚水滾落?!八母改笌氐郊抑?,并開始為她做一些康復訓練,進展緩慢,但一切都向光明發展,后來都可以坐起來,靠在床上,從床上拿衣服。她還有意識地努力張嘴發音,照這樣發展下去,醫生認為,她起身走路和開口說話,都是遲早的事?!?/br>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繼續聽下去,只能含著淚,等著悲劇的結尾。 “誰知,有一天,就在她父親去上班,母親出去買菜的短短半個小時內,她做出了令人無法理解的事。她用床頭柜里的一把剪刀,割破了手腕。等她母親發現,叫來急救車,她已經失血過多,急救輸血也挽回不了她的生命……”因為這一事件的發生,就在不到兩月之前,痛苦的記憶猶新,我能做的,只是為谷伊揚拭去淚水。 我等屋中悲傷的情緒略略沉淀一陣后,才說:“這么說來,我完全可以理解,你會懷疑,安曉并非自盡,畢竟,一切都在向好處發展。 “不過,從病人的心理角度看,卻可能正相反。她幾乎是從腦死亡中活轉過來,逐漸明白自己原來披上了重癥的枷鎖,雖然在緩慢地恢復,但那種無力回天的感覺一定很深刻。人的耐心是有限的,這樣常年禁錮在床上的病人,尤其當她發現自己年紀輕輕,卻需要父母一絲不茍、吃喝拉撒俱全的伺候,產生抑郁是很正常的。誰又能保證,半年一年后、五年十年后,她能獲得跟常人一樣的生活呢?這么多年失去的青春呢?誰來償還?如果她意識到,最終還是有可能會落下殘疾,能得到你永久的愛嗎?她成為植物人的時候,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女,她現在的心智是什么程度,沒有人知道,但因為自己的處境而抑郁,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很有可能?!?/br> 谷伊揚說:“你的意思是,她真的有可能是自殺?” 我緩緩搖頭:“那取決于,你還有什么可以告訴我的。比如說,為什么要到這個雪場來‘度假’?” 谷伊揚遲疑了一下,我立刻明白,他的確有更多的隱情。 我又等了一會兒,走上前,溫聲說:“這樣吧,要不,你告訴我,為什么組織這次活動,你點名要我也來?” 這次,沒有遲疑:“因為我還愛你……有時候我很內疚,即便在安曉床側看護她,腦子里也會冒出你的影子?!?/br> 我正想說:“那你難道還不相信我?有什么不能告訴我的呢?” 門突然被推開了。 闖進來的是黎韻枝。 “你們說完了沒有!”這是我不熟悉的黎韻枝。長睫下的雙眼失神散淡,聲音里帶著歇斯底里的黎韻枝。 “快了?!蔽译[隱覺得不妙,“能不能再給我們……”她,就是我想問的最后一個問題。 谷伊揚,你是怎么認識黎韻枝的? “他也不見了!他也失蹤了!” “誰?”我和谷伊揚同聲問。 “羅立凡!”黎韻枝撕心裂肺般叫出這三個字,忽然雙手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18.又少了一個 谷伊揚飛跑出我的房間,直奔羅立凡和成露的客房。我拉著黎韻枝,隨后跟上。黎韻枝試圖掙脫,我輕聲在她耳邊說:“從現在起,如果我們要想活命,必須隨時隨刻在一起?!?/br> 聽上去很夸張,也許真的是我過敏,我感覺,我們此刻所處的危險,恐怕不是停電少食和一對失蹤夫妻那么簡單。 欣宜和簡自遠已經站在羅立凡的客房內,滿臉的焦慮和恐慌,欣宜的眼中還有一片水光。饑餓、幽閉、神秘失蹤的旅伴,我忽然可以理解黎韻枝看似突然的崩潰。 我暗暗告誡自己,在越來越黑暗的日子里,只有保持頭腦的清醒,才能守住迎來光明的希望??墒?,我的頭痛也很執著,每當我要劇烈思考的時候,就冷冷地閃現。 客房床上的被子胡亂鋪了鋪,基本上是早上見到的樣子。床下只有兩雙拖鞋,說明失蹤的時候,羅立凡應該還是穿著靴子。大衣掛在椅子背上,又表明他可能并沒有出門。簡自遠說,他剛才肚子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去找羅立凡商量,怎么分最后剩下的那幾個包子,卻發現他已經不在客房。他沒有“打擾”我和谷伊揚,在廳里遇見欣宜,在各個房間看過,還是沒有羅立凡。最后去了黎韻枝的房間,她一個人和衣躺著,聽說羅立凡失蹤的事,也一起找尋了一遍。當她意識到,羅立凡可能真的步成露后塵失蹤了,突然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黎韻枝表露出的絕望,顯然也感染了欣宜,兩個女生都掙扎著保持冷靜。 谷伊揚問:“你們剛才都在哪兒?都沒見到他嗎?聽到有人出門嗎?” 我看看屋里的電子鐘,上午11:43,時間過得真快,我和簡自遠一起鉆研視頻,又和谷伊揚談了一陣,居然轉眼半天快過去了。這其中的兩三個鐘頭,我的確沒見到羅立凡。發生了什么? 眾人對谷伊揚的問題都搖頭。簡自遠說:“我開始和蘭meimei一起……聊天,后來在廚房里找了一會兒什么都沒有的線索,就灰溜溜地回到客房去……去看電腦了?!?/br> 欣宜蹙起眉頭:“你的電腦怎么這么給力啊,還有電哪?” “這就是有經驗的驢友和新手的區別,我的筆記本電腦本身就是九芯的,采取省電設置至少可以堅持六個小時,另外還帶了個充足電的備用電池。在能源局出差是家常便飯,我早就練出來了……”簡自遠橫眼看著欣宜,“欣宜meimei好像是在懷疑我把羅立凡蒸發了?” 欣宜說:“你不要那么敏感好不好,只是好奇問一下?!?/br> 簡自遠不依不饒地問:“那你倒是說說,這段時間你在哪兒?你在干什么?” “我一直在廚房和前廳,我幾乎要把每塊木板和地磚都掀起來了?!毙酪苏f。 我問道:“這么說來,如果羅立凡出門,你肯定會看見?!?/br> 欣宜點頭說:“百分之百……除非……大半個小時前我去過一次衛生間,如果他正巧那個時候出門,我可能會錯過?!?/br> 谷伊揚拉開木屋大門,從臺階往下,沒有任何足印。我抬頭望天,這段時間風大,但雪小,一個小時之內,應該不會將腳印完全覆蓋。 關上門,谷伊揚又望向黎韻枝:“你剛才在哪里?” 黎韻枝渾身一震,仿佛聽到了一句有生以來最不堪的羞辱:“伊揚,你難道……你難道懷疑我?” 我看著她無辜的雙眼,也有些難過,她一個嬌小的女孩子,又能把凜凜七尺的羅立凡怎么樣呢?但谷伊揚的問話沒有錯,這個時候,必須摸清每個人的情況。 我柔聲安慰黎韻枝:“我想,伊揚不是在懷疑你。已經兩個人失蹤了,而且都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我們剩下的五個人,應該全力尋找一切的可能?!?/br> 黎韻枝終于說:“我還能在哪里,一直在我房間里?!?/br> 我想,這么說來,三個人,在整個別墅的三個不同的角落里,無法為彼此作證。羅立凡的失蹤,可能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有關。 更可怕的是,可能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無關。那又會是誰? 谷伊揚說:“不多說了,開始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