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羅立凡的長相,比帥氣普通,但比普通帥氣,不張揚的,也沒有自我感覺甚佳的跡象; 他會討女孩喜歡,但不是靠赤裸裸rou麻入骨的奉承或者故作瀟灑的擺譜;他給我一種能干但踏實的印象,待人誠懇有禮,做事負責細心。后來和mama聊起來,她老人家也是同樣的好感,甚至有那么一絲艷羨,好像恨不得他要娶的不是表姐而是我才好。 成露和羅立凡很快結了連理。蜜月后,羅立凡的事業也進入甜蜜發酵期,開始平步青云。 和成露拍拖時,他只是個低層的項目主管,三年磨礪和兩次跳槽后,他已經是指揮五六百人的明星企業高管。 兩人的情感和婚姻,卻往反向發展,直至可以說跌入深谷。 大概三個月前,我第一次聽成露在抽噎中向我傾訴時,曾經問她:“這么說來,你有確 鑿證據,他有小三了?” 這句問話引發了更猛烈的洪流。待到哭聲漸弱,她說:“問題不是有沒有,而是‘小’ 后跟著什么樣的數字,三,四,還是五!”據說,羅立凡公司里,將到、未到和剛過適婚年齡的美女下屬就有上百個,更不用說一些業務往來的職業狐媚子。成露說,羅立凡行事其實很謹慎,單看私人手機上和郵箱里,清清白白。但他公司配的iphone里,卻充滿了無數貼心女子們的溫情問候。 我好奇地問:“他公司配的手機,怎么會讓你看到了?” 她猶豫了一下說:“不是只有那些小三小四會耍手段,我也不比任何人傻,想達到目的 的時候,也會動腦筋??傊谴慰吹剿镜氖謾C,算是開了眼,也算是知道,我們之間,算是完了?!苯又歉嗟某槠?。 一直被寵愛的人,突然發現自己最看重的愛情原來是一場騙局一場悲劇,受傷之痛,可 想而知。成露變得暴躁、易怒,甚至喋喋不休、草木皆兵,但這又怎么能怪她?我想給她更多的安慰和勸解,奈何自己也是情感的菜鳥和敗將,只有暗暗替她難過。 外人看來,成露和羅立凡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但只有我和成泉這樣了解成露 的人知道,她不會輕易地讓自己珍惜的幸福失去。 所以,當我寒假前接到成露一個奇怪的電話時,并沒有大出意外。 “那蘭,你寒假有什么特殊計劃嗎?” 3.寒之旅 那時我正在緊鑼密鼓對付期末考試,當表姐成露打電話來問我,除了回家看mama外,是 否還有別的安排,是否已經買好了回家的車票。我遲疑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呢? 江京是鐵路大站,江京站春運萬頭攢動的一幕幕,在網上傳得很恐怖。大學四年來,我經歷過的,其實比網上看照片更恐怖,即便在學校里可以訂到坐票,在超載的列車里十幾個鐘頭的顛簸,我每每想起,多少會心悸。而春節期間的動車票,根本訂不到。 我在去年結識了一位叫鄺景暉的老人,他晚年喪女,逐漸將我當成了他的女兒。他和助 手到學校來看我的時候,提出讓手下人開車送我回家過年。這半年來,我曾經謝絕過他送我的數件禮物,但這次,他不準我再推辭。 同時,我從他們的神色大致猜出,他們還帶來了不怎么好的消息。 關于秦淮的消息。 秦淮,是我在去年夏天一場變故中不幸認識的一個人。我也說不清,我們應該算是什么 關系。是戀人?我們沒有花前月下情話綿綿;是普通朋友?那一個心貼心的擁抱,那一個膠著的吻,輕易抹不去,忘不了。 果然,鄺景暉的助手闞九柯說:“秦淮的下落,我們倒是查到了,他帶著meimei秦沫在云 南一處山清水秀的小鎮住了一個月左右,大概還是嫌醫療條件不夠完善,又搬到廣州,請了最好的精神科大夫給秦沫治療。據我們觀察,秦沫的情況有很大起色……”他停下來,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一個“不過”,或者“但是”,會緊跟而來。 “不過,他絲毫沒有回江京的計劃。他還在緩慢地寫著下一部小說,他最多的時間是陪 著meimei,絕對沒有和任何‘女性友人’交往過密。真要說到社交……廣東省佛教界的一位高僧釋永清,經常是他的座上客?!标R九柯說。鄺景暉是傳說中的“嶺南第一人”,秦淮到了廣州,基本上就是到了鄺家的眼皮底下。 我淡淡說:“沒有關系,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追求……” 鄺景暉一直在盯著我的表情,他欠身說:“這就是你和細妹……亦慧的不同之處,你更 矜持,她的情感更熱烈?!蔽覐牟粫X得鄺景暉拿我和他遇害的女兒鄺亦慧相提并論有什么不好。本來,鄺亦慧就是我和鄺景暉的紐帶。我也聽出他的話外之音,可能是因為我在少年時,深愛的父親被害,所以感情上比較自閉。去年夏天的那個大案破解后,秦淮離開江京去“療傷”,結果數月沒有音信。我尊重他的決定,更在乎自己的尊嚴,所以也沒有去聯系他。反是鄺景暉以父親般的細心覺察出了這段微妙情緒,主動去為我探查秦淮的下落。 我心生感激,說:“真的,我們都是這么大的人了,做什么選擇,都會有一定的道理?!?/br> 鄺景暉說:“這對你其實未嘗不是件好事?!鼻鼗串斈陰缀跏呛袜椧嗷邸八奖肌钡浇┑?, 所以鄺景暉對秦淮的成見,也難在一朝一夕間釋然。 闞九柯轉換話題說:“那就這么定了,我們的司機開車帶你回家,其實從江京到你們家,高速公路上開過去,不過是十個小時之內的車程?!?/br> 所以,當成露問及我的寒假返家計劃,我心頭一緊,莫非她和羅立凡的矛盾越發不可收拾了?軟聲說:“你如果需要,我可以陪你?!?/br> 成露說:“能不能晚幾天回去?”聽她欲言又止,我只好問:“你想和我多親熱親熱?” 成露遲疑了一下說:“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東北?!?/br> 這個倒是始料未及,我說:“三九寒冬,往東北跑?好像不太符合我們這些候鳥的自然規律哦?” 成露說:“你怎么越來越像個南方妹子了,那蘭姑娘?要不要我給你翻翻你們那家的家譜呀?去東北不是讓你受凍去,是讓你去滑雪,住在暖氣開足的度假村里,是去享受的?!?/br> “滑雪?你想看我連滾帶爬仰八叉狗啃泥的樣子,我直接視頻給你看好了,為什么要費那么大勁兒跑到東北雪場去表演呢?”我敷衍著,無力地抵抗著,但心里,已經大致知道,成露想要促成此行的目的。 果然,成露不耐煩地說:“你這個人精,非要我挑明了說嗎?” “你真的試圖破鏡重圓?佩服你,真的,不是嘲笑。我還是希望有情人保持眷屬的。但是,你們單獨行動不更自然些嗎?也更有浪漫氛圍,說不定可以讓他浪子回頭——再說依我對羅立凡的了解,他還不算什么真正的花心大蘿卜,大概只是暫時的立場不穩——話說為什么要我這個燈泡在場呢?” 成露冷笑說:“哪止你一個燈泡,有一堆燈泡呢!”她隨后告訴我,計劃中有那么一組人,將一同前往長白山北麓一個新開張的延豐滑雪度假村。一套別墅木屋已經租好,一共四間臥室的寬敞居處,理想情況是五六個人同去,熱鬧些,也可以分擔開銷,目前還有兩三個名額待定。 “你要我給你‘護駕’?成格格?”我猜想成露和羅立凡之間的關系一定還在冰封期,但不是沒有消融的可能。我和他們兩個都熟,正好做“中介”。而且,成露知道,我這個小表妹是永遠向著她的。 “不光是護駕,你是專業人士呀!你不是考過心理師執照了?你很重要的,羅立凡本來堅決說不想去的,后來聽說我打算叫上你,就同意了,說你比較理智,可以幫我們調解?!?/br> 我想和成露解釋,心理師和婚姻咨詢或者居委會大媽還是有差別的,但想想她的處境,沒有多說,同時知道自己漸漸被說服了:我喜歡這個可愛任性又脆弱的表姐,她是我從小最接近的女孩,我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會全身心地投入。 “好吧,我跟我媽說一下……” “我已經給小姑打過電話了,”可以聽出成露的自豪和快樂,成露的小姑當然就是我媽?!澳銒尯芡纯炀痛饝?,我趁熱打鐵,說服了她到江京來和我們一起過年。這下可熱鬧了!” 原來剛才的“晚幾天回老家”的說法,只是在試探我的口風。我說:“你好像很擅長瞞天過海?!闭f完就覺得后悔。 果然,成露一嘆:“還不是跟某人學的……這次,你要幫我把把關,看看我們還有多少復合的可能,看看這個人,究竟值不值得再讓我付出心血?!?/br>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沉默了一陣,問道:“對了,你說打算五六個人同去,但目前還有兩三個待定,說明已經定下了兩三個,虧你是學商業精算的,好像報數字報得很含糊哦。除了你和羅立凡,還有誰是定下的?” 成露半晌無語,又一嘆后說:“你能不能晚點兒問這個問題?” 我警惕起來:“你準備把瞞天過海繼續下去?你一定要告訴我?!?/br> 又一陣沉默,成露終于說:“其實,這次活動的牽頭者,并不是我。這個人,我說出來,你前面答應我的,可不能反悔!” 我的手足有些發冷:“你是不是又胡鬧了!有時候,我怎么覺得,你該叫我表姐才對!” 成露說:“我才不在乎稱謂呢。實話告訴你吧,牽頭的這個人,是你認識的一個人……也就是你此時此刻,已經猜到的那個人!” 谷伊揚! 4.囚鳥 幾乎就在停電的剎那,木屋門突然開了,狂風卷雪,乘勢鉆進門廳來。谷伊揚帶著一頭一身的雪片踏入,在門后的墊子上使勁跺著腳,卸下鞋上鞋底的雪。 緊跟著他走進來的,是個嬌俏的女孩,眼睛大得讓人一看就生出百般憐愛,天然的長長睫毛上,數秒前的冰霜已化為一層細細的水珠。 她是黎韻枝。 “停電了!電沒有了!”簡自遠驚叫著跑過來,看到谷伊揚和黎韻枝,一愣,搖著頭說:“現在開始沒電了!記住,沒電了!屋里本來還有暖氣的余熱,勞駕你們沒事兒不要進進出出地放冷氣進來好不好?如果想親熱,這里房間有很多……” 谷伊揚就是簡自遠所說“一大早就神秘消失”的室友。 去年此時,谷伊揚是我的男友,我的戀人。初戀。 我所了解的谷伊揚,大學時代的谷伊揚,聽到簡自遠這番詬病,會一拳打飛他的眼鏡,打腫他的臉,把他抵在墻邊,掐著他的脖子,告訴他:“你算他媽的什么東西?你憑什么跟我這么說話?” 但谷伊揚,已不再是我了解的谷伊揚。整整半年杳無音信后,他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沉默了很多,消瘦了很多。在大學里,他是理工學部學生會的副會長,在小小天地里指點江山,少年意氣,往往口無遮攔;但現在,說話的果斷勁還在,只是每每出口,似乎都在斟酌。大學里,他是職業健美先生,一有機會就會向我顯擺他身上的這塊“肌”、那塊“肌”,但現在,他雖然看上去還算魁梧,卻明顯清瘦了。 或許,到首都機關工作,這些都是必經的修煉。 谷伊揚只是冷冷地聽著簡自遠發泄,話音落地的時候,問:“你說完了嗎?” 簡自遠大概從谷伊揚的眼神里看到了威懾,嘟囔道:“大家都應該自覺點?!?/br> 谷伊揚的目光移開簡自遠,看著我說:“這雪從昨天下午開始下,整整一晚上,變本加厲,我感覺情況可能不妙。半夜里和前臺通了兩次電話,那時候纜車就開不動了,出了故障,沒辦法接我們下去。雪場至少關門五天。我讓他們開雪地車來接,他們說路太陡,能見度幾乎為零,雪車上不去,唯一的可能是我們自己走下山。我知道,深夜風雪里走那段路下山,和自殺沒什么兩樣。所以只好等等。天沒完全亮,你們還在夢里的時候,我就出去看路況,看看在白天光線好的時候,是不是有走下去的可能。她……”他看一眼黎韻枝,“她跟出來想幫忙,結果差點兒被雪埋起來?!?/br> 黎韻枝的臉早已被凍得通紅,此刻更鮮艷了。她嗔道:“我是擔心你……” 谷伊揚說:“從現在開始,我們的確要齊心協力,做好持久戰的心理準備?!?/br> 羅立凡問:“這么說來,你探路的結論是:情況不妙?” 谷伊揚嘆口氣說:“你們可以責備我,是我訂的這套別墅位置不好,有點‘高高在上’,太偏僻,離度假村的總臺太遠?!?/br> 這座木屋,的確是整個度假村最邊遠的別墅之一,沒有什么直通的路,必須從雪場底坐一條“木屋專線”的纜車越過滑雪場的山頂,然后坐雪地車,到達另一峰腳,再爬上山,爬到木屋前。從纜車上的確能看到滑雪場后面的斷崖陡壁,谷伊揚對徒步下山的悲觀顯然沒有絲毫夸張。記得初次登山到木屋面前時,成露和簡自遠都不停抱怨著木屋的位置如何令人絕望。等爬到門前,回首眺望,兩人卻同時閉嘴了:從木屋制高點的角度看去,莽莽雪山、深谷、松林,盡收眼底,這一派江山如此多嬌的風景,你這一生又能有幾回可以看見? 我問:“記得從纜車下來后,至少有兩三輛雪地車往返各個木屋的,那些車還在嗎?” 谷伊揚搖頭說:“其中一輛,在大雪到來前被纜車送下去做維修;另一輛,在大雪突來后,工作人員被一套木屋的兩位旅客逼得沒辦法,帶著他們硬往山下開,結果出事了,栽進一個山溝里,雪場立刻派人連夜救援,據總臺的人說,一死兩傷,車子絕對報廢了??赡苓€有一兩輛雪地車下落不明,總臺正在核實?!?/br> 一時間,整個別墅里靜悄悄的,大概所有人都在無聲地細細咀嚼谷伊揚帶來的噩耗,嚼出一嘴的苦辛味道。 看來,今后這幾天里,我們將成為一群困獸。 困獸猶斗,我有種感覺,這木屋的寂靜也只是暫時的。 打破寂靜的,是成露又起的哭聲。 羅立凡恨恨說:“就知道哭,哭能解決問題嗎?哭能讓暴風雪突然停下來嗎?” 成露的淚眼含怨帶怒地一瞥羅立凡,轉身跑回客房。 我也惡語相向羅立凡:“你說這樣的話,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真不知道你這樣待人接物的態度,是怎么做上高管的?還是你對別人都以禮相待,只對自己的太太發狠?” 簡自遠忽然開口問道:“難道就我們這幾個人被困在山上嗎?‘木屋專線’的纜車到站后,再往山上去好像還有十幾幢這樣的木屋吧?” “二十四套?!惫纫翐P的冷靜令我嘆為觀止,“但沒有都住滿,總臺告訴我,像我們這樣被困在山上的,有五六家。只不過,每家都離得頗有一段距離,互相溝通,如果僅僅靠行走跋涉,會有風險。當然,也不會有太多幫助,除非等我們資源極度匱乏了……” “早知道當初真該堅持不要上來住的!雪場下面的單間旅館有什么不好!”簡自遠一腳踢在墻上,試圖解恨,卻忘了自己只穿了拖鞋,抱著腳嗷嗷叫起來。 我說:“現在找后悔藥的配方沒有任何意義。來參加這次活動是你自愿的,還是把精力集中在尋找出路上吧?!?/br> 這是我第一次幫著谷伊揚說話,本想忍住不說的,但拗不過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