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對于閉門羹,凌薇是有心理準備的,她打算就此離開。 輪椅沒滾出幾轱轆遠,大門打開了。一條窄窄的門縫中,擠出一張倦意滿容的臉,凌薇認得他正是女孩兒的父親。 “你有什么事嗎?”男人眼神警覺地掃視著凌薇身后,生怕還有其他人似的。 “您是寧夜先生吧!”凌薇又將輪椅轉了回來,“您還記得我嗎?我們在醫院見過?!?/br> 見凌薇靠近房門,寧夜無禮地關上了厚重的防盜門,就像容易受驚的動物,好似在他眼里,凌薇就是一頭兇猛的獅子。 “你干嗎?”防盜門里傳來發問聲。 是什么讓一個男人如此恐懼? “寧先生,我剛去醫院看過您的女兒,順道來探望一下您,還有件事想問問您,方便開門嗎?”身為接警話務員的凌薇,聲音帶給人無比的親切。 “就你一個人嗎?”門開了大半,寧夜仍保持著戒備。 凌薇注意到寧夜身后的房間里,大白天竟拉著窗簾,里面什么都看不見。余光中的走廊窗戶外,陽光明媚。 在兩人之間猶如畫著一條看不見的黑白界線,凌薇徘徊在黑暗邊緣,不知前方會有怎樣恐怖的事件正等待著她? 凌薇想知道,連住院的女兒都可以不管不顧,只敢龜縮在家,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會令血濃于水的父親也膽怯? 終于,厚重的門在凌薇身后關閉,里面的門框上新裝了一副搭扣,明顯都是后來才安裝上去的,寧夜將它鎖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寧夜轉過臉,上下審視了一番凌薇后,說的第一句話令人大吃一驚: “有人想殺死我。但我想,應該不會是你吧?!?/br> 一盞幽幽的小燈,在地板上照下一個若有若無的圓,寧夜和凌薇猶如一對站在舞臺中央的演員,正演著對手戲。 寧夜領著凌薇走進書房,他們開門時只發出了極小的響動,寧夜撥撩起窗簾察看了一下外面,才放心地按下了燈的開關。 凌薇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她右手做瞭望狀,問寧夜:“有人在監視你嗎?” 寧夜痛苦地揚了揚眉毛:“這事我很難和你說清楚?!?/br> 凌薇往前移動輪椅,抬頭正視著寧夜的眼睛,她能看到他眼眶中密布的血絲。 到底是什么樣的事情,讓這位父親如此驚慌失措呢?報假案電話凌薇尚未搞清楚,行為古怪的寧夜本身又像另一個謎團。被窗簾圍裹得暗無天日的房子里,寧夜正經受著古怪離奇的曲折事件。 “你剛才說你去看過小櫻了,她現在情況怎么樣?”寧夜撓了撓幾天沒洗的頭發問道。 “護士告訴我,小櫻的情況有明顯的好轉,不過現在還沒有醒過來?!绷柁睋Q了種語氣說,“你現在這種狀態,也不適合照顧孩子,是不是你家里出什么事了?我有什么能幫助你嗎?” 寧夜十分警覺:“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么事情?” 凌薇把接到報警電話、去快遞公司等一系列經過,統統告訴了寧夜。 “我來找你,就是想弄個明白?!绷柁睉┱埖?。 “我這里有個荒誕的故事,你愿意聽我說嗎?”寧夜問道。 “如果故事是真實的,我很樂意?!背鲇趯ψ约褐庇X的信任,凌薇點點頭。 寧夜走到書桌旁,打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沓報紙,社會版面上的幾則新聞被黑色記號筆畫上了大大的圈。 “你先看看這些奇怪案件的報道?!睂幰箤蠹堖f到了凌薇手里。 報紙上全是最近發生的那兩起離奇死亡事件的報道:一件是從一層墜樓死亡的出租車司機,正是凌薇的隔壁鄰居唐澤森。另一件是淹死在自己辦公室里的圖書主編。 一篇篇的報道全是看似自殺的意外,調查始終缺乏結案的證據,凌薇不明白寧夜為什么給她看這些,這和寧夜又有什么關系? 凌薇突然發現淹死的圖書公司主編,死亡的地點恰巧是在上泰大廈。 “這兩起案件發生前都有人報警,電話號碼顯示是你常喊的那家快遞公司?!?/br> 寧夜的聲音辨析度很高,凌薇聽得出打電話的人不是他。 “不是我?!睂幰鼓f道。他在寫字臺后的轉椅上坐了下來,“一開始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有人會以我小說中人物的死法來殺人呢?況且我的小說還沒有出版,看過的人本來就沒幾個,但現在他們都死了?!?/br> “這兩個死者你都認識?”凌薇奇怪道。寧夜認識那位主編在情理之中,但是那位在一樓家中墜樓的死者,也和寧夜有交集嗎? 寧夜點了點頭。從一沓報紙中抽出一張,指著上面一個用黑筆畫的圈,緩緩地說:“所有的事情都從這里開始?!?/br> 黑圈中的報道,講述的是一起在家中自燃的死亡事件。 自燃——本來寧夜新寫的小說會以此作為開篇案件,但幾個月前,這個構想在給夏文彬主編看過之后被否決了,他正是那位報道中暴斃于辦公室的死者。 當天,悶悶不樂的寧夜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和健談的出租車司機聊起了自己的新小說,出租車司機給了寧夜不少建議,兩人像一對久違的老友,在短短的路程上,寧夜就構建完了自己日夜冥想三個月的小說,感激之余寧夜偷偷記下了儀表盤前工作牌上的司機名字和工號。 “他叫唐澤森吧?” 凌薇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兩名死者都和寧夜的新小說有關系,或者說,他們都看過或者聽過寧夜的新小說。這部小說如同詛咒一般,真實世界里發生了小說中虛構的事件。她腦子里閃過風行快遞的后院,會不會真的是“外星人”所為? 寧夜繼續講述這個離奇的故事,凌薇耐心聆聽著,不愿漏過一個字,接著聽下去以后,凌薇的態度變了。 故事的核心出人意料。 在唐澤森墜樓之前,已經有一個與寧夜小說有關的人意外身亡了。他是夏文彬主編的助理編輯,這位編輯總是在寧夜交稿后,頭一個看他的文稿,而他在看完寧夜的開頭后,卻莫名其妙被燒死在自己家中的浴缸里——這本是寧夜創作的自燃開場。 這一巧合,讓寧夜感到震驚,他考慮報警,又生怕是虛驚一場。但緊接著,出租車司機唐澤森的死如約而至,就像小說中那名如風箏般的紅衣小女孩兒,如出一轍的墜樓事件,死者依舊是寧夜最新小說的知情者。 主編夏文彬是第三位死者,他陳尸的方式,和寧夜新小說中的女死者馬玲異曲同工。 凌薇想起了那通報警電話,報案人在電話中還不小心說錯了案發的大樓,文中所描寫的大樓和上泰大廈僅一字之差。 “我還打過電話提醒他,他笑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說這種事情怎么可能發生呢。唉!要是我再說得肯定一點,讓主編能夠相信我,或許他就不會死了?!睂幰雇纯嗟匕杨^埋進了雙臂之中。 “如果你告訴我這些都是意外,我絕不相信!”凌薇開始堅信所有死者都是被謀殺的了。 顯然寧夜和凌薇的觀點一致,否則他也不會在房門上加了鎖。寧夜告訴凌薇,他尚在創作的新小說常常會發生奇怪的事情,情節無緣無故與設想的不同了,自己筆下的人物不再駕輕就熟,寧夜翻看寫完的部分,總懷疑是不是自己的作品。 寧夜一臉古怪,輕聲在凌薇耳邊說: “我感覺整本書就像有了生命一樣?!?/br> “會不會是你的對手想整垮你?”凌薇假設道。 “那也不至于殺人!”寧夜蹙眉道,“現在看過這本新書文稿的人,除了我,只剩下一個人了?!?/br> 凌薇問道:“這人是誰?” “‘風行快遞’的老板?!?/br> 每次寧夜的書稿快遞到夏文彬手里,夏文彬都提起過書稿有被拆封的痕跡,寧夜一直沒放在心上,時至今日,他才懷疑起這名快遞員來。 但凌薇認為快遞公司老板這樣做沒有動機,寧夜解釋道:“如果看過這部小說的人全都死了的話,那這部小說就成為他的了?!?/br> “為了一本書的稿酬殺這么多的人?”凌薇持懷疑態度。 “如果他是一名狂熱的書迷,就另當別論了。將小說占為己有,人物的命運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發展,有一個理想的結局,不正是每個讀者的期望嗎?” “那他一定是個瘋子?!?/br> 廚房的方向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令整個房間一下子陷入了窒息的寂靜中。凌薇豎起耳朵,小聲地問寧夜:“是不是有人進來了?” 寧夜又重新攥起菜刀,摸到門邊,開了一條縫。 廚房中的聲音仍在繼續,房門和所有的窗簾一切完好。 “??!”寧夜突然驚呼。 又是一聲清脆的響聲。 “那是我家定時的咖啡機,讓你受驚了?!睂幰剐∨苤M了廚房。 凌薇有意無意地翻著寫字臺上寧夜最新寫完的章節,又一個駭人的殺人現場躍然入眼,這次會不會再度成真呢? 寧夜笨手笨腳地關上咖啡機,他回頭看了一眼書房里的女人,其實還有她所不知的另一個殺人嫌疑犯??墒?,那種可能性寧夜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他抿了抿嘴唇,把原本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對于寧夜所說的故事,雖然整件事情在邏輯上沒有什么破綻,但考慮到寧夜本身就是一名推理小說家,凌薇還是持半信半疑的態度。 由于本次拜訪是自己的個人行為,所以在沒摸清事情來龍去脈之前,凌薇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得靜觀其變。 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離開了寧夜那所讓她感覺不舒服的房子。在留號碼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忘了開機,連忙打開手機。 離開時,天空已掛上一輪弦月,泛紅的云朵填滿了高樓之間的空隙,好似一塊巨大畫布裹著整片天際,如筆觸巨大的水粉畫。 天不是很冷,凌薇想透透氣,沿著車站緩緩推著輪椅,腦海里盤旋著寧夜說的那些話。 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嗎?一個人寫了個殺人案,現實中馬上就會發生相同的命案,只有科幻小說里才這么寫吧! 但如果這是真的呢?凌薇打了個冷戰,她剛看過寧夜新寫的一章,一個女人被燒死在自己家里,皮膚在灼熱火焰中化為焦灰的感覺,想來就如身臨其境,毛骨悚然。 報紙上對于之前三名死者的報道偏向于巧合的意外,或是自殺。他們三人無論從職業、年齡還是背景上幾乎沒有重疊,警方也從未將這三人的死亡聯系到一起,只有寧夜才是他們唯一的交集。 唯一成立的假設是,這三人的死都是精心布置而成的謀殺,動機尚且不明,但很可能與寧夜所寫的這本小說有關。以現有的條件推斷,看過那本小說的人都會死,現在看過小說的人只剩下作者一個人了,死者會是寧夜本人嗎? 他將像根火柴一樣,被活活燒死。 凌薇想到這兒,右手加力,輪椅靈活地掉轉頭來。她不安地凝視著寧夜居住的大樓,熊熊霞云燃得更旺了。 突然,凌薇的手機響了。 接起一聽,是同事山姍打來的。 “你總算接電話了,打了好幾個電話都無法接通,你去哪兒了?”山姍責怪道。 “對不起,對不起?!币膊恢郎綂櫿易约河惺裁粗匾氖?,但麻煩到了人家,凌薇還是不由分說地道了歉。自從事故之后,凌薇的性格中就多了一層隔膜,讓她與整個世界保持適當的距離,使自己不會進入別人的世界成為負擔和累贅。 “剛才張積打電話來找你,說老孟出事了?!?/br> 不知為何,凌薇頭一個聯想到的畫面,是寧夜小說中被燒黑卷曲的肢體。 “怎么了?”凌薇的語氣中,好奇多過關心。 “老孟突然發病住進了醫院,就在剛才情況一下子惡化了,我現在正在趕去醫院的路上,你也趕快來吧!”山姍報出了醫院的名字,急急忙忙地掛斷了電話。 凌薇看了看手機,確實有幾個未接來電和短信提醒,是進門前怕打擾了主人才關的機。 在數個未接來電之中,有一個不是山姍的。 居然在幾分鐘前,孟大雷給她打過電話。 剛才山姍不是還在電話里說,他在醫院搶救嗎? 凌薇急切地揚手招著飛馳而來的出租車…… 送別凌薇,寧夜坐回了稿紙前,提起筆沒寫幾個字,筆尖戳破了稿紙,黑墨滲透幾層紙,化開一圈烏黑的圓。 冥冥中,有種不祥的預兆壓降過來,寧夜頭皮陣陣發麻?!昂凇边@位如同伴侶般陪伴自己多年的親密主角,即將上演在寧夜書中的最后一幕了。 換掉那頁被弄臟的稿紙,寧夜提筆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