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懷熹帝令擎天堡助長子時,可沒想過多年后她的幼女會如何清算昔日政敵。 韓練咬碎銀牙和血吞,為了保全家族只得硬著頭皮聽命于崔巒。 她恨北云,毀她家業殺她親族,卻也恨南云,若是當年天同帝不逃往江南,他們家何至于遭此大劫? 七十六年前,云桑王朝幾近覆滅時,二皇子云照夜逃往江南自立為帝,危難之際擎天堡項家一面對抗北燕一面號令群雄扶植帝室,本該是不世之功。 結果云照夜自私怯懦,不愿光復云桑,更不肯率眾北伐,只想偏安一隅穩坐半壁江山,為了自保簽下喪權辱國的條約,更是棄父母兄妹于不顧,甚至派人刺殺被北燕遣送回國的父皇天成帝,最終寒了天下有識之士的心。 反倒是身陷北燕的朝華公主志向高遠不屈不撓,多年來臥薪嘗膽歷經磨難,最終結集各方反燕勢力及云桑舊部,完成了本不可能的豐功偉績。 當年朝華公主率軍南下討伐不義皇兄,在溱江駐軍時派游龍堡堡主項飛前往說和,項家與韓家乃世交,但韓家那些年一直在為偽帝云照夜效命,而項家則追隨朝華公主,辛苦奔走意圖匡扶云桑正統。 項飛提出,只要擎天堡不阻撓正義之師渡江,待收復江南后大清算時,可在公主面前為韓家作保。 當時的擎天堡已是騎虎難下,只得同意。 可是誰又想得到,偽帝竟假借談和之名派死士行刺。 朝華公主身受重傷,軍政大權落在其子賀廷與侄女鳳章公主手中。 賀廷并非云桑人,鳳章公主則是偽帝親女,他二人皆無資格討伐云照夜。因恐夜長夢多,大軍只得連夜開拔,回到了重建不久的紫薇城。 于是擎天堡又陷入兩難之境,一面繼續鎮守溱江,一面苦等王師歸來。 那期間,朝廷不斷將忤逆之臣發配碧靈江畔墾荒。 云桑歷史上僅有過一次太后垂簾,但幾年后也退居后宮還政與新君。 像這樣以女子身份光明正大承襲帝位之事從未有過,雖然景徽帝文韜武略不輸于男兒,且為中興云桑立下過汗馬功勞,但依舊無法令所有人心服口服。 每當她提起欲收復江南,便有一堆迂腐老臣奔出來,以倫理綱常相諫,言她女主當政本就不合天理,討伐親父更是罔顧人倫等。 景徽帝雖怒不可遏,卻又拿那些硬骨頭沒辦法,便命人將其押往碧靈江畔墾荒,讓他們隔江遙拜偽帝。 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偽帝駕崩。 那時云桑國力大盛、兵強馬壯,景徽帝派皇太女率軍南下屯兵江北,直逼明月城。 說來也奇怪,除景徽帝之外,偽帝終其一生再無所出,雖也曾過繼了一批宗室子弟,但始終算不上正統。 他駕崩后南方小朝廷群龍無首,他的養子養女們忙著爭權奪利,無人能力挽狂瀾,世族大家也不愿陷入兵禍,便以薛家為首一同請降,為表忠心將皇太女迎入城中,并將偽帝的養子養女盡皆綁縛與前獻上。 云桑統一之后,擎天堡上上下下總算舒了口氣。 可歷史就像是輪回。 景徽帝生前最厭惡迂腐文人那套自古以來男尊女卑的論調,于是故意留下遺訓,命后世若有公主須傳位與公主,除非公主德才有虧不堪大任。 其后皇太女繼位,改元懷熹。 她反其道而行之,立了長子為太子,為日后政變埋下了禍根。 多年后王室內亂,太子敗落,攜部眾難逃,云桑那么大,他非要渡江去天市城,于是擎天堡再次陷入兩難境地…… ** 天水茫茫的江邊旌旗飄揚,甲兵林立,碼頭已被封鎖,甲胄鮮明的將士列陣于前,正有條不紊地按部登船。 “小姐,大將軍命您同行!”韓練一身戎裝,正站在碼頭上遙望著江面,一名小校疾奔過來,稟道。 “我已將堡中精英盡皆派出,這還不夠?”韓練柳眉一豎,略有慍怒。 “屬下不知,”小校神情恭謹道:“大軍即將開拔,還請小姐速做決斷?!?/br> 罷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韓練回頭吩咐了幾句,跟著小校去了崔巒所在樓船。 月上中天時,韓練從艙室走出,只見江面上浩浩蕩蕩皆是戰船,場面無比壯觀。 聽聞安平嚴也訓練了一支水軍,卻不知戰力如何。 她能理解安平嚴父子,在此關頭他們除了負隅頑抗別無他法。 即便知道以卵擊石,也是要拼一把的,若降,必死無疑,若戰,興許還有幾分生機。 崔巒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沉聲道:“憂心忡忡所謂何事?” 韓練忙輕輕退開,拱手道:“大將軍?!?/br> 崔巒年逾三旬,身形高大沉穩如山,負手站在甲板上,衣袍當風,頗有幾分戰神之氣。 韓家兄妹幼年時曾被父親送到崔父手下歷練,勉強也算舊相識。 “迷津不破,大軍終是無法靠近天市城?!表n練道。 “國師有指令,否則本座會隨意發兵?”崔巒瞥了她一眼,淡淡道。 “據說陣眼在屏幽山,江上戒嚴,國師大人孤身一人,如何過得去?”韓練好奇道。 “你以為國師就是個只會耍嘴皮子的神棍?”崔巒揚眉道:“他若沒幾分本事,又如何能得陛下盛寵?” “國師是個……什么樣的人?”韓練頗為好奇道。 崔巒想了想,搖頭道:“本座并未見過廬山真面目,據說是個謫仙般的人物?!?/br> “這世上真有神仙嗎?”韓練遙望著夜色幽幽道。 崔巒哼了一聲,“若真有神仙,本座還用辛苦練兵南征北戰?整日燒香上供即可?!?/br> 韓練忍俊不禁,忽又覺得不妥,忙斂容正色。 “阿練?!贝迬n突然用幼時稱呼相喚,韓練不由吃了一驚。 “你莫要擔心,待此間事了,我自會在陛下面前替擎天堡陳情?!贝迬n道。 韓練胸中一哽,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一別十七載,誰又能想到再見會是這種情形。 次日午時,日上中天,忽見江面風浪驟起,鋪天蓋地般朝船隊襲來,眾人便知到了迷津之外,便不敢再向前,按照先前計劃兵分兩路,一路東/突去攻右翼永福城,一路原地待命。 永康城毗鄰屏幽山,南云勢必會派駐軍守護陣眼,一旦開戰前線吃緊,自會從屏幽山調兵,到時候守衛空虛,國師便可趁機前往破陣。 韓練請命出戰,崔巒欣然應允,并將擎天堡水軍交由她指揮,盼望她能一舉得勝,日后班師回朝也好請功。 鎮守永康城的是安平曙,他們一早便料到北云會先攻永康,所以早在江上嚴陣以待。 開戰之前免不了一番口舌相爭,不外乎就是爭論誰是正義之師誰是亂臣賊子。 擎天堡初遭變故,韓練唯恐繼續叫陣會動搖軍心,便下令攻擊。 只聽得遠處鼓聲大作,隱約從屏幽山方向傳來。 “將軍,據探子回報,屏幽山上埋伏有巨弩車,射程可達數十丈,威力無窮,須得小心應付?!备睂⑸锨胺A報。 “派人悄悄上岸,務必繞到后方,摧毀他們的巨弩車?!表n練從容道。 又派先鋒繼續深入,試探對方實力。 “聽說屏幽山由太子云昰鎮守,若能生擒,當是奇功一件?!彼厣硪粧?,道:“可有人愿前往?” “末將愿意!”話音剛落,便見一少年將軍越眾而出,單膝跪下道。 竟是庶弟韓經! “好,愿你馬到功成?!表n練朗聲道。 ** 屏幽山巔,云昰正與風漣并肩而立,遙望著永康城。 “先生能在短時間內造出二十架巨型弩車,實在是奇跡?!痹茣g身披輕甲,軒昂卓然,面上早已脫去稚氣,渾身都透出一股少年特有的銳氣和英勇。 “遠遠不夠?!憋L漣面有隱憂,瞧著愈發陰沉的天色道:“對方人多勢眾,我方箭弩有限。殿下,臣聽聞韓練雖為女子,但自幼便與其兄韓絡在輔國大將軍麾下歷練,有勇有謀,如今她既已反水,您務必要當心?!?/br> “先生放心?!痹茣g握緊了腰畔寶劍,凝眉道。 “看看時辰,阿曜押送的武器該到了,臣先去接應?!憋L漣躬身告辭。 十九架巨型弩車皆已安裝就位,只有一架尚在待命,風漣走過去,吩咐軍士道:“送往玉女峰?!?/br> “先生,玉女峰并非最佳位置?!必撠煱惭b的領頭工匠疑惑道。 風漣緩緩一笑道:“這架不是用來迎敵的,而是守護陣眼。若敵方靠近定讓他有去無回?!?/br> 工匠恍然大悟,忙命屬下一起幫忙運送。 此刻安平曜押送著數車軍械物資已到了玉女峰下,正與負責人對接。 風漣疾疾迎上去,不復以往的風輕云淡,神色間滿是緊張和忐忑,“阿曜,如何?” 安平曜神情萎頓滿眼凄惶,張了張嘴道:“阿煦他……” “這是他的使命?!憋L漣打斷道:“我要你煉制的箭簇如何了?” 安平曜道:“幸不辱命?!?/br> 風漣不由大喜,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當今世上唯一煉化無名隕石的冶煉師?!?/br> 安平曜冷汗涔涔,搖頭道:“我寧可從未做過?!?/br> “有得必有失,你莫要放在心上?!憋L漣安慰他道。 “可……這也太過殘忍了吧?”安平曜不忿道。 “這種事,以后都不會再發生。你莫要為阿煦不平,他求仁得仁應亦無憾?!?/br> 風漣走過去,掀開板車上蓋著的桐油布,一眼便看到三支數尺長箭矢,箭桿是用烏金鐵木所置,硬如金石,箭簇形制頗為古怪,竟是鈍頭,但寒光凜冽,殺氣騰騰,隱約泛出一抹血色。 他抬手輕撫著箭簇,神色略為憂傷,嘆道:“我從小將你養大,卻不想竟以此種方式作別,好孩子,愿你來世無憂?!?/br> “師父……”安平曜忍不住出聲。 風漣解下披風,將那三支長箭裹起來負在背上,瞟了安平曜一眼,道:“你應該慶幸,這本該是你的結局?!?/br> 安平曜悚然一驚道:“什么?” 風漣淡笑道:“我原本欲選你為祭品,因為你善良純澈有赤子之心。然而你卻有個極聰明機警的meimei,她猜到我不懷好意,便威逼利誘,迫我簽下協議,不得與你為難。我既答允她,自然不會食言?!?/br> “晞兒……她又怎會猜出……”安平曜心神巨震,道:“那她答應了什么條件?” “別擔心,我不僅不會傷害她,還會和你一樣愛護她?!蹦┝?,他又語重心長地加了一句,“阿曜,你是個好孩子,永康城終會淪陷,不要參戰,保護好自己,我向你保證,你一定會見到meimei的?!?/br> 風漣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終是不忍心,喚道:“阿曜,跟我去玉女峰守護陣眼吧!” 安平曜想了想,點頭道:“好?!币娝粠Ъ?,納悶道:“這能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