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魂兮歸來,哀江南!2 歌聲蒼涼凄切,像是無數根細軟游絲,牽引著她一步步飛到了青鸞山巔,她看到了塔頂上聲勢浩大的招魂法事,看到了塔下跪著誦經祈禱的大批百姓。 天一塔位于青鸞山朝陽峰,塔頂設有招魂法陣。 六根雪白晶瑩云紋盤繞的巨柱撐起里穹頂一面巨大銅鏡,銅鏡邊緣畫著密密麻麻的朱紅色符咒。 正下方是三尺來高的琉璃臺,臺下白色的石板地上用褚紅色標記著諸天星辰的方位。 六十四位白袍朱帶的術士手持法器,神情肅穆莊嚴的闔目念誦著咒文。 淡金色的奇異文字從法器上緩緩升起,匯聚到了頭頂的銅鏡上,銅鏡映出的光芒將琉璃臺籠罩其中,泛起令人目眩神迷的彩光。 琉璃臺上靜靜躺著一個少女,神色安詳,宛若熟睡。 在霧靄流云般的光暈中,她整個人都透出一種神圣莊嚴來。 此時已近黃昏,高窗之外可見萬丈霞光。 待看清塔頂主持法陣之人竟戴著與破城賊首別無二致的銀面具時,她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再難聚合。 四散的魂體日夜在青鸞山巔徘徊,卻因陣法束縛不能遠離,又不愿重聚,直到抵觸的意志越來越薄弱,最終在大陣關閉前勉強完成歸位。 逃逸的主魂在靈山秀水的滋養下逐漸聚合,卻因心中怨憤難消執念太深而流連世間不愿入輪回。 復活之后的她記憶殘缺,如行尸走rou,渾渾噩噩過了數月,陰錯陽差之下與自己葬禮那日出了門,聽聞將軍府二公子安平曜失足墜入冶鑄局終年不滅的煉爐中,燒的僅剩一把焦骨,時年二十四歲。 兄妹二人同日出殯,滿目紙錢如梨花映雪,哀樂聲綿延不絕,整條街巷都籠罩在凄婉悲涼中。 她不顧一切從路邊沖出,在看清祭牌上安平曜三個字時,靈臺瞬間清明。 記憶中有那樣一人,曾親密無間,終漸行漸遠。 他沉穩持重不茍言笑,看似冷漠實則深情,喜紅衣,嗜甜食,不愛富貴權勢,平生醉心冶鑄。 但在她處境艱難無依無靠時,他毅然回府,成為她最堅定的護盾,即使后來兄妹反目再不相見,對她的照拂也分毫未少。 從前只抱怨他冷心冷性,不及別家兄長溫柔體貼,直至死后方覺真正自私涼薄的是她,即便坐擁一切也心懷不滿,永不知足。 她真的愛云昰嗎?還是因為被辜負求不得才輾轉反側痛到癲狂? 那都不重要了,錐心刺骨的痛涌上來時,她被人從后擊倒,失去了意識。 她醒來后置身于二哥生前置辦的院子里,那是她歸來后的隱匿之地。 暗夜,冷月,她在殺機四伏的枯塘畔看到滿身殺氣的父親。 她知道她又要死了,日間她在茶樓聽書,話本里有傳奇經歷的主角無論遭遇多少困境,最終都會東山再起絕地反殺。 但她死而復生卻只來得及做父親手下亡魂,他揮刀的瞬間干凈利落,仿佛砍殺的不是他曾愛若珍寶的女兒,只是個卑劣的假冒者、政敵對付他的棋子。 她緊捂著脖頸軟軟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熱血不住從指縫間溢出,頃刻間彌漫了整片回憶。 …… 幽魂終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安平晞。 五、神官 南云鎮國將軍安平嚴之女,曾譽滿都城艷冠群芳,最后卻淪為笑柄慘淡收場。 她發現自己依然身處往生殿,只是多了一副虛幻的軀體。 抬頭看到神官盤膝坐與池畔,疲憊蒼老到像是過了百年光陰。 此番再見,雖面容依舊不可辨,卻感到幾分親切熟稔。 “可有記起生前之事?”他的聲音變得溫潤清朗極富朝氣,像是突然換了個人。 幽魂默然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神色平靜道:“想起了我二哥……” 甫一開口便淚如雨下,哽咽難言。 為何死去多年,憶起平生還會悲傷難抑? “還有呢?”神官迫切追問。 幽魂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瞧著他,不解道:“還有什么?” 他沒再追問,語氣又緩了下來,“當年有人為你招魂,不知何故魂魄遲遲不愿歸來,最終耗時兩月卻只召回幾縷殘魂,其后不久殘魂歸入地府,方才你們已于陣中融合?!?/br> “生死有命,為何會有人逆天而行?”她想起了主持陣法的白衣人,以及那張古怪的銀面具。 “你命不該絕,”神官嘆道:“那樣死了的話,真的甘心嗎?” “我已看到因果,心中平和安寧,并無怨憤不甘?!庇幕甑?。 “如此甚好,你滯留人間多年,損耗太過,即便勉強聚合,恐也難入輪回?!鄙窆傥⑽⒋诡^,攤開的掌心躺著一只光華流轉的鐲子,他小心翼翼遞過去道:“送給你的?!?/br> 幽魂不由心生喜悅,無論是人是鬼,收到禮物總是件開心的事,“可我并非實體,要之何用?” “此處沒有虛實之分,”神官道:“不妨試試?!?/br> 那鐲子初看像是純銀所鑄,即便在人間也是毫無特色,但接過時卻覺得沉甸甸,隱隱泛著詭異的紅光。 當她的手觸到這鐲子時,內心忽地涌起莫名的凄愴悲傷。 “好生收著,此物雖說不上有多貴重,卻有安魂定魄之奇效,你如今太過虛弱,帶著它有助恢復,可順利進入輪回?!?/br> 她盯著他緩緩攏進袖中的手,原本蒼白的皮rou已經消失,竟只剩下焦骨。 來不及細想,手鐲握在掌中的瞬間,無數記憶紛至沓來,如滔天巨浪將她吞噬,一時間竟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你是何人?”她勉力從紛繁記憶中掙脫而出,驚問。 “一個故人罷了?!?/br> 慘白的燭焰晃了晃,竟似快要熄滅。 她忽然大驚,指著書案上即將燃盡的蠟燭,駭然道:“快看!” 難道他先前并非戲言?這古怪的蠟燭竟真的與他息息相關? 神官沒有去看,一雙空洞的眼睛依舊凝望著她,“吾心愿已了,死而無憾?!?/br> “神官……也會死?”她半信半疑,湊過來往兜帽里瞧。 神官偏頭躲開,“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模樣,”她笑道:“你既能變換自己的聲音,就不能變一副樣子?” “胡鬧!”他勉力維持住幾分威嚴,語氣卻越來越緊張,“對不住,恐怕不能護送你入輪回之門了……我曾擅自打開通往過去的暗之門,所以我消失后暗之門也會打開,切記……光明代表未來,黑暗代表過去。未來有萬種可能,但……但過去不可逆轉,一旦進去便再無未來,千萬……莫要走錯……” 他的聲音連同最后一抹燭光一齊消失,周圍漸漸歸于黑暗,卻不知下任神官何時出現。 便在這時,池中光暈忽然急速流轉,片刻之后竟分出了兩道圓門,一明一暗。 兩道門皆如旋渦一般盤旋,似是能將萬物吞噬。 幽魂被漫天雪花般飄落的記憶淹沒,幾乎喘不過氣來。 主魂可知一切因果,她到如今元神歸位才得知,原來她死后一半魂魄在流浪,另一半卻回到了原身,曾有過短暫生機。 原來她并未被世間拋棄,還有人在念著她、等著她。 神官究竟是誰? 二哥因何而死? 破城的賊首與救她之人有何關系? 過去當真不可逆轉嗎? 她低頭將握在掌中的鐲子套在了腕上,毫不猶豫沖入了那片黑色旋渦中。 第2章 重來 冤家路窄。 南云宮苑素以秀、清、奇、峻著稱,東湖乃人工開鑿,引自山中活水,綠意幽幽清澈見底。 湖邊有座小亭,亭畔石欄前遍植芍藥,雍容富麗燦若云霞。 桑染抱膝坐與石階上,瞧著碧水中的游魚出神,在春日暖陽下坐的久了,不覺便有了幾分倦意。 近日天同帝龍體欠佳,安平晞便進宮探望,桑染作為貼身丫鬟自是要跟隨。 正好二公主也回宮了,便留安平晞同住,盛情難卻,安平晞只得答應。 結果夜夜被公主拉著話家常,盡是些大家族的后宅秘辛,安平晞一個未出閣少女,哪能理解丈夫孩子、婆媳妯娌、叔嫂舅姑等是是非非,自是聽得渾渾噩噩,還影響了睡眠。 這會兒好容易逮著機會出來散步,便進芳信亭小憩,讓桑染在外守著。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桑染忙打起精神抬頭去看,就見一個膚如明玉、眸似星辰的錦衣少年正快步走來。 少年身后跟著個懷抱拂塵細眉細眼的胖公公,正是東宮內侍官符海。 桑染慌忙起身,跪下行禮問安。 少年身形纖細修長,長發用一條結著珠玉寶石的金穗子高高束與頭頂,細碎的流蘇在光可鑒人的黑發間晃來晃去,甚是可愛。 他唇角微翹,笑道:“桑染,怎不見你家小姐?” 桑染頭也不敢抬,指了指背后芳信亭小聲道:“小姐在亭中小憩,讓奴婢在外守著?!?/br> 他實在是太好看了,這樣一副絕世姿容足以顛倒眾生,難怪連小姐那樣眼高于頂的人,也會癡迷不已。 “你找唐邑玩吧,我瞧瞧她去,有事兒會讓符海喚你的?!鄙倌陻[了擺手道。 桑染略有些躊躇,可又不敢忤逆,只得不情不愿地退開了。 “在這等著,我去找阿晞說會兒話?!贝虬l走桑染,他將手中馬鞭丟給符海,大步往芳信亭走去。 * * 安平晞悠悠轉醒時,看到飛舞紗幔間隱隱現出一個熟稔的身形。 春日暖陽如碎金般灑落下來,他穿一襲裁剪合體的墨綠錦袍,站在那里仿如細柳臨風,韻致灑脫貴氣逼人。 她有剎那的恍惚,冤家路窄,沒想到回來后第一個看到的人會是他。 “好半天找不著,原來在此躲清閑?”少年挑眉一笑,疾步走到近前。 “云——昰?”她呆了半晌,緩緩直起身揉了揉眼睛,神情錯愕地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