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世孫說的不差?!弊卩嵖岁皩γ娴牧缦в行┱\惶誠恐,當然這不是因為鄭克臧有多少威嚴,而是他覺得自己跟鄭克臧面對面坐在一起實在是有些僭越了,但這是鄭克臧的要求,他即便感到不適也只好硬撐著?!芭_灣潮濕,番大麥多有病害,所以只是各戶少量種植了一二,基本上還是以稻麥復種為主?!?/br> 鄭克臧點點頭,算是解開了一個疑惑,但他和柳崇惜并不知道,玉米遭到的病蟲害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小麥赤霉病菌引起的,當然臺灣年平均78~85%之間的相對濕度也是進一步造成病害泛濫的原因。 “臺灣的氣候溫和多雨并不較瓊海一帶為差?!编嵖岁吧酝A似淘俣葐柕??!澳菫槭裁喘偤?梢苑N植三季稻,東寧這邊卻似乎從來沒有聽說過呢?” “三季稻聽起來產量較稻麥復種要多,但其實所多有限?!绷缦Ы忉屩??!叭粢栽绲揪a為一的,第二茬則減半,第三茬較第二茬又減半?!绷缦坪跤X得自己的解釋還不夠清晰,于是進一步補充著?!皷|寧各地稻麥復種一年畝產米二石半、面九斗,而三季稻年均畝產也不過四石而已,且又費人工又傷地力,所以自然棄之不用?!?/br> “臺灣如今一年能確保畝產米二石半和面九斗?”柳崇惜說的米面而不是谷麥,這就意味著糠麩的重量都已經去除后的凈重,放眼這個時代的中國,這個產量絕對屬于相當高的水平了?!斑@還是均產?柳大人沒有說錯吧?” 看到鄭克臧似乎不相信,柳崇惜當即拍著胸脯:“世孫,東寧軍民墾荒十余年,田地早就熟腴了,別的不說,光是從官田,戶部已經連續六年中得到相似的收成了,應該是不會差的,當然,新近實臺的百姓墾種未久,要達到這個數字怕還有時日?!?/br> 見到對方言之鑿鑿,鄭克臧閉目心算了一會,臺灣目前五稅一,以實臺之前一萬八千四百五十四甲(約合268478畝)的開墾面積來計算,即便再加上營盤田(注:由百姓出勞役耕作,但全部收益歸公的官地)的收益,一年下來東寧在田賦上的總稅入也不過是米十五萬石、面五萬五千余石而已。 “陳總制使還真是不容易?!编嵖岁案袊@著,錯非鄭軍還有一支龐大的海貿商隊,否則僅以如此孱弱的經濟水平還真支撐不起數萬大軍常年在外征戰,顯然自己那位岳父大人為此付出的并不單單是汗水,用殫精竭慮來形容是不過分的?!鞍傩找埠芸喟?!” “監國說的是?!绷缦Ц胶椭?,但他的語氣在鄭克臧的耳里聽來卻似乎有幾分古怪,顯然其中必有鄭克臧所不知道或沒有想到的內情?!芭_灣百姓還是窮苦的,但為了反清復明的大業,他們可以縮衣節食、忍饑挨餓?!?/br> “是啊,本藩不打過去,韃虜就要打過來,父王辛辛苦苦征戰在外,也是就食在外因糧于敵?!编嵖岁暗脑捵屃缦б汇?,他明顯覺察到似乎有些不對味,但還沒等他弄清楚鄭克臧的態度怎么會突然冷淡下來,就見鄭克臧在門上敲了兩下,馬車頓時停了下來?!傲笕穗S余下車走走,這里憋屈的很?!?/br> 憋屈?柳崇惜一邊揣摩著鄭克臧的用詞,一面忙不迭的隨著鄭克臧下車。車隊停在官道的一隅,由于朱錦西征,臺灣的公用事業半途而廢,所以所謂官道不過是較寬的泥路,僅有少數地段用砂石做了鋪墊,不過鄭克臧停車的地方正好有一個避雨的茅草涼亭,一眾人便是往那個方向走了過去。等進了亭子,鄭克臧四處眺望了一番,似乎發現了什么,隨即邁步過去。柳崇惜和一眾護衛不敢怠慢,除少數幾個留守外,其余統統追了上去。 “爾等在干什么!”正當鄭克臧在田頭撥弄著一片葉子仔細觀看的時候,一聲厲吼在不遠處響了起來,眾人抬眼觀看,只見一個赤裸著上半身的中年漢子cao著釘耙沖了過來,一邊跑,此人還一邊叫?!澳沁叺馁\子放下休要作踐了……”不過農夫的喝止聲很快戛然而止了,顯然他看清楚了形勢,人多勢眾且不少人身上刀劍環佩,明顯是公人的扮相,決計不是他一介百姓可以呼來喝去的?!澳枪?,俺莽撞了?!?/br> 看著手足無措的農夫向自己唱喏,鄭克臧臉上浮出一絲笑容,也不嫌田頭的氣味難聞,伸手想招:“這位大哥不必道歉,其實該說莽撞的是余才是,不過大哥既然來了,還請過來敘話,余還有些事想請教大哥?!?/br> 撓著頭皮的農人這是騎虎難下了,他想了想準備走過來,卻看見持刀的護衛用冰冷的盯著他,他下意識的腳步一定,隨即福至心靈,忙丟開手中握著的農具,這才得以走到鄭克臧的面前,再次低頭行禮。 “小人見過這位公子爺,”農夫許是把鄭克臧當成了不知稼穡的富家子官n代,因此盡管態度卑謙但絕不畏畏縮縮?!罢埥淌裁词遣桓耶數?,有什么話公子爺盡管問就是了,俺知道的一定會如實回稟的?!?/br> 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怎么想的鄭克臧,指了指他所發現的這株植物:“這種的是甘薯嗎?” 農人被鄭克臧的話問糊涂了,他撓了撓頭,想了一會才回答道:“甘,甘薯是什么俺不知道,這是長樂陳公從呂宋帶回來的番薯,俺們這一片都有種的?!?/br> “元子!”由于不敢在普通人面前暴露鄭克臧的身份,柳崇惜用了一個不引入矚目的稱謂?!八^番薯其實就是甘薯,甘薯向來有呂宋自閩地傳入中華和交趾自粵地傳入中華兩種說法,其中閩入說中率先將甘薯帶入中華者即長樂陳經綸陳振龍公,然后由先巡撫金公學曾勸民廣泛種植,所以又有人將其稱為金薯?!?/br> “這么說其實是一樣東西嘍?!编嵖岁包c點頭表示理解這種稱謂上的不同,中國向來地大物博,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這也是很正常的,不過既然弄清楚了只是稱呼不同鄭克臧便繼續向農人詢問道?!斑@位大哥,這番薯好吃嗎?一年下來的收成怎么樣?平時你們是用來當飯呢還是用來做菜?” “回公子爺的話,番薯吃起來很甜,平日里婆姨們都喜歡蒸熟后再曬干了切片,可以當菜吃,俺們農家吃不起糖,小崽子們也時常拿來和柿餅一起當果子吃,要是年景不好的時候,切碎用來和米一起蒸熟,也能省下一點口糧?!笨吹贸鲞@個農夫條理還是很清楚的,居然鄭克臧問什么他就能答上來什么,倒也不是一個尋常之輩?!岸曳矸N下去收獲極大,一畝可以出七八石,只是官中不收,所以俺們一般只種在田埂上?!?/br> “倒是救命糧?!编嵖岁案袊@了一句,其實紅薯的產量高他是知道的,但過去只是一種概念,到了如今這個時代他才發現這種高產作物對平日只求溫飽的百姓而言是如何的重要?!澳谴蟾缈芍廊绾斡眉t薯淀粉來做面條?”農人搖了搖頭,在他的印象里只有白面才能做面條的,至于鄭克臧口中的淀粉是什么東西,他更是摸不著頭腦?!澳强芍婪淼哪廴~可以做菜?!鞭r人再次搖搖頭,于是鄭克臧回視柳崇惜?!翱雌饋碓蹅儢|寧人身在寶山不知寶啊?!绷缦Р恢类嵖岁昂J里賣得什么藥,所以只能支支吾吾的賠笑著,就聽鄭克臧再問到?!凹依镳B了幾口豬,幾只雞?可有耕牛?” 聽到這種明顯的上官口氣,農人愈發的恭謹:“家里只有一口豬,過年的時候準備用來吃rou的,雞倒有二十幾只,還養了十幾只鴨,平日全靠雞蛋、鴨蛋來淘換些油鹽針線,不過俺住的地方邊上還有條小溪,小崽子有時也能摸些魚蝦來,算是能見到葷腥,只是耕牛全甲不過六頭,農忙時只能等別家先用了再借?!?/br> “沒有牛,大哥可要辛苦了?!编嵖岁懊碱^一凝,耕牛數量不足是臺灣農業的大問題,但因為雷瓊的形勢逆轉,鄭克臧也沒有辦法立刻予以解決?!安贿^豬還是要多養兩口,無論是自己吃rou還是販賣換布鹽總歸是好的?!鞭r人欲言又止,鄭克臧卻看得明白?!笆遣皇菗呢i草不夠啊?!鞭r夫點點頭?!坝喔嬖V你,這番薯的嫩葉可以做菜,而其余的葉子可以給豬吃,豬吃了長得可快呢?!?/br> 農人作出唯唯諾諾的樣子但明顯是不相信鄭克臧的話,這也是,他早就把鄭克臧當成五體不勤的貴公子了,又怎么會相信鄭克臧能通曉農事呢。 柳崇惜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為了拍鄭克臧的馬屁,不,應該說是為了維護鄭克臧的尊嚴,柳崇惜立刻沖著他一瞪眼:“大膽,世孫豈會誑騙你一介布衣!” 一聽柳崇惜嘴里冒出世孫兩個字,這個農人頓時嚇了一大跳,臺灣有幾個人能稱世孫的,沒有,就鄭克臧一個,知道自己沖撞了貴人的農夫當即拜伏在地,鄭克臧看了多事的柳崇惜一眼,親手扶起農夫:“不必拘禮,若不是爾等辛勤耕耘,父王在大陸又如何能睡得了安穩覺,至于余所說的,若是不信,回去可以試試?!?/br> 第062章 出巡(中) 農人忙不迭的應聲著,對于農夫的這種反應,鄭克臧給予理解的一笑,大哥自然也不叫了——當然叫了對方也生受不起——只是以相對平和的態度仔細問著:“看你的樣子,怕也是軍中出身吧,什么身份啊?!?/br> “回世孫的話,當年曾跟著王上征討過僭稱王號的鄭襲公子?!鞭r人帶著一絲驕傲報告著?!昂髞砻赏跎腺n了二十畝地,所以這就回家種地了?!边@么一說鄭克臧明白了,此人當年應該只最多就是領班的階層,在移鎮軍屯中頂天也就是牌長了,否則至少還應該有個官身才對?!岸裨诒镜禺斠粋€牌長?!?/br> 見自己的猜測不錯,鄭克臧不禁有些暗自得意,于是進一步問道:“余且問你,如今本地牌甲上可都是你這樣的老兵出身?他們日子過得怎么樣?兒女中可有進學的?” 農人小心翼翼的回答著,一點也不敢稍越雷池:“回世孫的話,本甲原來二十五戶,都是軍中老兵出身,只是官上進來說什么實臺,因此從中抽取了八戶遷到新屯里當牌長、甲首去了,所以眼下止剩下十七戶還在,蒙王上的恩德,各家過得不錯,陳總制使辦了蒙學,俺家那幾個小娃子中就有進學的?!?/br> 鄭克臧眉頭一挑,他當然聽出了其中的玄機,是有進學,而不是都進學了,不過這件事也不是他現在就可以解決的,所以他并不準備盤根問底,所以轉而問到:“有八戶到新屯去了,那這些人家空下的田土現在由誰耕作?” 由于鄭克臧問的都是不敏感的東西,因此盡管心中忐忑,這位牌長還是一五一十的作答著:“官中將田土收回去種甘蔗了,還征調了勞役,不過甘蔗只要種下了,平日倒也不需要多過問,只是該收獲了再由本地的牌甲出勞役幫著收割?!?/br> “是嘛?!编嵖岁懊髦蕟柕膽艘痪?,隨即便話題回到了農事上面:“除了種糧以外,爾等還種些什么,桑樹種不種?蓖麻種不種?平日的菜蔬種些什么?” 農夫被鄭克臧一連串的問題問暈了,好半天后才喃喃的回答著:“俺家里,不俺們整個甲都沒有種桑樹的,不過鄰甲聽說有,不過也只是賣桑葉并不親自養蠶?!?/br> 絲可是這個時代的極其寶貴的外貿產品,雖說不至于跟以前一樣價同黃金,但勝在需求穩定又能源源不斷的生產,因此當鄭克臧聽到東寧百姓不種桑不養蠶時臉色頓時一變,目光更是如劍一樣向柳崇惜掃了過去。 柳崇惜忙湊過來解釋著:“世孫,養蠶可是一件極其辛苦和耗時的事,光每日喂蠶就多達十數次,現而今數萬丁壯被抽調西征,原本該男子來承擔田間農事現在都由婦孺來承受,卻是少有人能抽出余暇的時間來?!?/br> 鄭克臧并不完全接受柳崇惜的解釋:“這么說倒也說得過去,但為何桑樹也不種了?” “世孫,糧食?!绷缦ё鞒鲆桓睙o可奈何的樣子?!瓣P鍵還在糧食,陳總制使為了確保軍前供輸,之前曾勒令改桑為糧,當然如今有瓊州的供應,已經讓東寧百姓稍緩了一口氣,但百姓多愚,官府不鼓勵,他們也少有恢復種桑養麻?!?/br> “這么說,還是陳總制使的不是嘍?!睂τ诹缦в藐愑廊A來壓自己,鄭克臧很是不滿,而且什么叫百姓多愚,明明就是下面為了邀功而繼續用行政命令來壓制百姓的發財之路,柳崇惜這話說到底就是欺上瞞下?!耙擦T,此番回去后,余自會跟岳丈商量如何來加以修正往日之弊?!表戣尣挥弥劐N,鄭克臧這話一出,柳崇惜的臉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抽過了一樣,迅速紅了起來,對啊,人家是翁婿,自己在其間嚼什么舌頭,不過還不等后悔的他進行補救,就聽鄭克臧問道?!氨吐橐膊环N嗎?” “種,蓖麻是種的?!北吐榈娜昕梢匀胨?,其莖皮富含纖維可以造紙,餅粉油粕可作肥料、飼料,而榨出來的蓖麻油可以充當瀉藥更是如今東寧水力機械最好的潤滑油,以這樣的寶貝,農家不可能不種,只是不會特意去種,通常只在房前屋后有那么幾棵?!霸蹅冮T口有那么兩顆,跟土豆種在一起?!?/br> 土豆?鄭克臧還在疑惑土豆為什么不種在田里而種在屋子邊上,邊上的柳崇惜以為是機會,忙過來解釋著:“世孫,東寧所謂土豆者,其實是落花生,這東西百姓多用來榨油,當然也可以煮熟了作為菜蔬,承天府的酒肆里也有作為干果的?!?/br> 納尼?土豆是花生?鄭克臧真有些暈了,剛剛甘薯變番薯他還可以接受——畢竟大家都有個薯字只是叫法略有不同——但土豆跟花生什么關系,生拉硬扯到一起讓他情何以堪。 不過鄭克臧并沒有表現出來自己的郁悶來,反而和顏悅色的繼續問到:“既然有了甘薯和土豆,那同是由呂宋夷傳來的番茄,東寧可有種植?” “番茄?”這下輪到柳崇惜疑惑了,他思索一會向鄭克臧確認道?!笆缹O可說的是番柿?” “番柿?應該是吧,余記得還有個名字叫西紅柿的,應該就是番柿?!?/br> “番柿在東寧叫柑仔蜜?!绷缦χ蜣r人問了幾句,果然農人回答有,但依舊種植的數量不多,對此柳崇惜自有一番解釋?!笆缹O不知,這番柿傳入大明之時原是作為觀賞的花卉,只是近年來才成為果蔬?!?/br> 柳崇惜自以為知識淵博,鄭克臧卻似笑非笑,其實柳崇惜說的他都知道,柳崇惜不知道的他也知道。番茄是什么?不就是還珠樓主小說中號稱吃了能增長幾十年功力的朱果的原型嘛?當然鄭克臧也不是大英百科全書,他也有不知道的東西,譬如這種被歐洲人誤以為夏娃所吃的禁果是什么時候在中國變為食物的,不過現在顯然是有答案了。 涵養極好的等到柳崇惜說完了,鄭克臧又問了一個問題:“那一樣是呂宋引種的馬鈴薯臺灣可有植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