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莊先生用指頭在桌面上的簽子旁叩了叩:“也不知是那個糊涂蟲,弄混了簽,竟給我抽到一根白簽?!?/br> 何老爺將信將疑的拾起一看,果真正反都是光溜溜的,原是白簽一根,當即心頭烏云一散,卻對著王氏道:“這些庫房里的婆子們,做事也太不仔細了,還不知道有多少差錯?!?/br> 王氏也道:“老爺說得是,還不知道那筒子里有多少白簽,不如就別玩了。這婆子我倒要罰她一月月錢?!?/br> 兩人這般說著就要將事抹過。 佟姨娘一下委頓在地,捂著臉嚶嚶的哭了起來:“老爺,太太,你們要給婢妾做主啊。方才情形不明,安meimei和趙meimei,一口一把刀子,要將婢妾往絕路上逼??!” 何老爺此時想起,也惱恨安姨娘和趙姨娘不省心,當即哼了一聲:“你們二人不得再如此這般!” 佟姨娘見何老爺說到底還是心疼趙姨娘和安姨娘,又見兩人臉上露出些得意的笑來,嘴里應著是,神情可沒半絲惶恐。 佟姨娘就想著治她們一次,省得她們時刻像蒼蠅一般叮人,自己正水深火熱,往后身邊能少些麻煩也是好的。 當即一手就用袖子掩著半張臉:“我知道老爺偏心兩位meimei,也不敢爭?!?/br> 又一手死死的拉住了源哥兒:“源哥兒,你往后要好好孝敬老爺和太太,但要記著,是誰逼著你姨娘今日受此大辱?!闭f著抬頭慢慢的用眼凌遲了趙姨娘和安姨娘一遍,那目光之狠決,讓王氏都忍不住打了個顫。 何老爺一聽這話不好:“你這是胡說些什么?” 佟姨娘就猛的把桌子一掀,安姨娘正坐在對面,頓時被濺得滿臉湯水,尖叫著捂了臉,佟姨娘掂起一塊碎瓷片比著脖子,故意吊著嗓子叫:“源哥兒,你記得啊~不要放過她們!” 又幽幽的盯著何老爺道:“婢妾不會忘記老爺太太的恩德,日后還魂來找兩位姨娘,也要來拜謝老爺太太的?!?/br> 此時的人,其實很信鬼神之說,正巧一陣涼風吹來,圓月被一片云遮住,只佟姨娘一雙眼睛像是在發滲人的綠光。 安姨娘忍不住就更大聲的尖叫了起來。趙姨娘往后一靠,后頭的丫鬟支撐不住,兩人一起倒了下去。 源哥兒也嚇得結巴起來:“姨,姨,姨娘。。。。。?!?/br> 佟姨娘對他很抱歉,但這時戲要唱全套。 森森的就唱起了歌來:我摘一朵彼岸花~放在你的枕旁~發絲拂過你的臉~永不離去~永不忘卻~永世相伴~半夜呢喃在你~的耳邊~ 她向來是五音不準的,這時又捏著嗓子要唱出《北京一夜》開頭那段女聲的腔調,歌詞又是現想的,不免不倫不類,偏生更是嚇人。 何老爺終于忍不住了:“珠兒,你快放下!” 佟姨娘向著他凄艷一笑,就當自己在唱ktv了,觀眾還都特受感染。 “珠兒!有話好說,你放心,我定不會輕放了她們?!?/br> 佟姨娘的歌聲幽幽的停住了,場中人不由又覺得終于喘出了一絲氣兒。 佟姨娘垂下眼,如訴如泣:“源哥兒有老爺太太,婢妾沒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婢妾兩手空空,也沒些銀兩就下黃泉,怕只怕下去了受人欺負?!?/br> 據說人死時,身上是一定要有銀子的,不然不但到了陰間窮困,再投胎也是貧寒,時人很信這個。 何老爺福至心靈,趕緊叫道:“快拿些元寶來!” 佟姨娘氣若游絲道:“元寶不好帶,銀票才使得?!?/br> 何老爺連忙掏出張銀票,也沒去看數額,推給身邊一個粗壯婆子:“你去給姨娘?!?/br> 這婆子一個哆嗦,何老爺又向著她連使眼色。她只得戰戰兢兢的一步步走向佟姨娘。 待走到面前,佟姨娘繼續扮演精神病,眼前一亮的樣子,拍了拍小手,欣喜道:“好了,有了銀票,我也死得安心了?!?/br> 迅速的就搶過了銀票揣懷里。 這婆子這時就反應過來,趕緊上前一個猛撲抱住了她:“姨娘!可別想不開!” 眾人皆松了口氣,佟姨娘假意蹦達了兩下:“讓我死,讓我死!” 何老爺抹了把額頭:“快奪了這瓷片,將她關起來,派婆子時刻盯著?!?/br> 佟姨娘緊緊的捂住胸口的銀票,有些脆弱的往后一仰,暈了過去。 眾人這才忙著整理儀容,莊先生握拳掩在唇前,忍不住逸出一絲笑意。 最后何府的中秋夜也過不下去,早早的收拾了散了。 何老爺罰了趙姨娘和安姨娘兩個攪家精禁足半月。想重罰佟姨娘,又怕她再要死要活的。只得也禁她半月的足,還派人小心盯著。 佟姨娘先前兩日滿眼的游離,過得了幾日才慢慢的“好”起來,只是常背著人,拿著張銀票,笑不可抑——何老爺一時情急,竟掏了張一千兩的銀票給她! 這會子何老爺也記不起要索回一事,佟姨娘卻下定了決心,誰來開這個口,她必是要再唱上個十七八遍的,還要半夜想法子爬到房頂去唱。 自此佟姨娘的一時三變,已經深深的鎮住了何府諸人。 本來么,她初時上不得臺面,好容易后來有些個賢淑樣了,突的又變成了兇煞的滾刀rou。 人就是這樣,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大家都自比為玉器瓶兒,誰敢和她來硬撞??? 22 22、第 22 章 ... 佟姨娘坐在桐鏡前,看連蓉拿把木梳幫自己梳頭。佟姨娘的頭發很豐厚,顏色也好,只是缺些光澤,心里便自忖該用個什么法子保養一番。 連蓉梳頭手最輕,佟姨娘這般長的頭發,她也不曾掛扯弄疼。飛快的拿了釵鈿盤出個墮馬髻,梳子還沒放手,雙奇已經進來了。 雙奇臉色不太好,頗有些怨色。對著連蓉皺了皺眉:“手腳還不快些,院子里地還沒掃呢?!?/br> 佟姨娘扶了扶鬢角,漫不經心的道:“沒掃就不掃,到時候又怨不著你們?!?/br> 雙奇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自佟姨娘中秋夜裝神弄鬼以來,憑白的惹了不少流言,雖沒有人敢直接對她撂臉,但背地里傳得沒邊兒,半真半假的不敢靠近她。 明面上看來,是掌管了一些何府雜務的趙姨娘不忿佟姨娘讓她中秋夜出丑,故意使人冷待佟姨娘,小廚房的食材不按時送,院子中的雜役從一日來兩次早晚一掃,到了兩日一次。佟姨娘相信,若不是因為院中住著源哥兒,只怕會更糟,但目前嘛,正是因為住了源哥兒,一干人等不肯把事情做絕,日子雖沒以往舒坦,但佟姨娘反倒覺著清凈,食材送得晚些就晚些,只要送來的不是餿的爛的就成??萑~堆著就堆著,橫豎她還能賞一賞秋景。真遇上不滿意的事兒,佟姨娘派了丫鬟不成,自己閑來無事便跑一趟,懾于她的威名,還沒有辦不成的事。 源哥兒也不算嬌氣,明顯感覺到了落差,但他也過得去,甚至怕佟姨娘心里不好受,連聲也沒吭。 反倒是雙奇,可能因為佟姨娘當晚表現實在太驚悚,何老爺愣是沒再來過佟姨娘院里。 佟姨娘心里松口氣,本來嘛,她常常擔心何老爺不按常理出牌,杵著雙奇這么個小姑娘不要,來對著自己狂性大發。他占著名份,這也確實不太好拒絕不是?以致于每次何老爺來,她都要費盡心思,丑化自己,美化雙奇,再假裝不經意的讓何老爺‘偷情‘成功。雖然滿園子的女人都可以說屬于何老爺,幾乎沒有他要不來的人,但他經過佟姨娘特意的引導,也喜歡玩些情調,并不將雙奇過了明路,而是玩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如今何老爺再不來了,佟姨娘是省心不少,雙奇身上的怨氣卻快沖天了,頗有些打雞罵狗的意思。 佟姨娘冷眼旁觀著雙奇,不冷不熱道:“這套粉彩瓷杯我可喜歡得緊,你輕些放,壞了我可不依?!?/br> 雙奇一僵,只好將手中杯子輕些放下,只悶得胸口疼。 佟姨娘拿起一邊的繡棚開始繡花,一邊對雙奇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反正你也不是沒有門路,自尋了高枝去罷。我絕不攔你?!?/br> 雙奇心中一動,要是托了阿爹,自是少不了去處。。。。。。但從王氏到幾位姨娘,任誰也不會樂意看到自己在她們眼皮底下與老爺勾搭,還真只有佟姨娘。。。。。。 當下堆起了笑臉:“姨娘說的那里話,奴婢只是為姨娘不值!白白被人擠兌了,還被傳成這樣!老爺聽得閑話久了,說不得都心里怪上了姨娘?!?/br> 佟姨娘閑閑的抽針:“我怕甚么?我呀,算是明白了,這世道好人做不得,任她們去傳,把我傳成個夜叉,我走一步她們都要震三震,這才叫威風?!?/br> 雙奇接不上話來,又不能直接叫佟姨娘幫她拉皮條,漲得一張臉通紅。 佟姨娘哼笑一聲,也懶得管雙奇心中的九道八彎了。 另一廂王氏卻覺著頭疼,張mama多少猜得出王氏的心思,小心進言道:“這佟姨娘,倒是越來越棘手了?!?/br> 王氏嘆口氣:“可不是么,竟一下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的?!?/br> 張mama附和:“我看著她行事越來越出人意表,源哥兒眼見著跟她也越親近了?!?/br> 王氏眉頭一皺,將手中帕子捏成了一團。 “太太,原先您還打算著將她撇在祖屋后再使人動手,現在瞧著,她也是個厲害人,再遲下去,也不知她會不會覺察到端倪,給源哥兒說道些什么。且在她在祖屋,我們卻在黎都,中間路途遙遠,出了什么變故也沒法補救啊?!?/br> 王氏憂心的正是如此! “我看她近來行事,倒像是處處防備,只怕已經知道了些什么?!?/br> 張mama露出驚訝的神色:“太太,這不能夠吧?這事兒,還只爛在我們主仆的肚里呢?!?/br> 王氏冷笑:“你當老爺還能防得住美人計不成?她知道一半,就算猜不出實情,心里也會起了戒心?!?/br> 張mama趕緊給王氏奉上一杯參茶:“太太,您別急,奴婢這就想法子去打聽一二?!?/br> 王氏有些疲憊的接過茶盞,心里也是微有苦澀。在娘家的時候,看著母親種種思量謀算,總覺太過。也曾想著要寬厚待人,不要臟了手。那曾想,一步一步,也不知如何就走到了這一步。 旋即又想起中秋那夜佟姨娘狠厲的眼神,滲人骨髓的歌聲,心頭不禁蒙上一層忐忑:佟姨娘,要怨,就怨命,不是我不讓你活,是命讓我們都活不好! “太太,姨娘們都來請安了?!彪p壽的聲音憑空響起。 王氏一驚,手中茶盞一歪,跌落在地。 張mama趕緊蹲下去撿:“哎喲,幸而跌在這毯子上,并沒磕著,不然這汝窯的蟬翼杯可就不成套了?!?/br> 又去看王氏:“太太可曾燙著?” 王氏搖了搖頭,接過張mama伸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上水跡,茶水倒是沒有潑在衣裙上。 張mama上下看清楚了,就去拎了雙壽的耳朵:“讓你一驚一乍的,沒見太太正在想事?這幫子玩意兒,讓她們多等會子又怎么了?” 王氏擺擺手:“罷了,也無大礙。張mama也需慎言,這話在我這兒說說也就罷了,被老爺聽到可不高興?!?/br> 說著對雙壽道:“讓她們進來吧?!?/br> 雙壽從張mama手中掙出耳朵來,疼得吡了吡牙,委屈的揉了揉,轉身出去了。 頃刻門口的簾子被打起,幾位姨娘夾著陣香風走了進來。 王氏面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也懶得說話,點了點頭受了她們的請安,再對雙壽擺了擺手。 雙壽忙搬錦凳來,讓姨娘們坐在王氏下方。 幾位姨娘們照例嘰嘰喳喳的扯東扯西。王氏留神去瞧佟姨娘。 只見她隱隱與其他幾位姨娘隔著一座,也并不與她們搭話,只自己臉上掛著淡笑,垂著眼出神。 王氏有心一試:“雙壽,給幾位姨娘奉茶?!?/br> 雙壽應聲去了,片刻領著兩個小丫鬟端著茶上來,一一奉與各位姨娘。 幾位姨娘從今年的裙子時興六幅還是八幅,口脂是艷些好還是淡些好,一直聊到染指甲的鳳仙花汁怎么搗出來才濃麗。期間或多或少都要抿幾口茶。 佟姨娘卻是一口也不動。 王氏又看了看張mama,張mama立即命人上了一盤子酥餅,幾位姨娘各揀了塊吃,佟姨娘初時道不用,張mama笑道:“佟姨娘,這可是老奴試做的,太太吃著說好,我怕太太是給老奴臉面隨口說的。您可是個大行家,您一定得嘗嘗味兒,那里不好告訴老奴,太太給了賞,我也給姨娘稱兩斤果子?!?/br> 佟姨娘笑笑,看著這一盤子餅,各姨娘都是隨手拿的,也不能獨獨藥了自己,就笑著伸手拿了吃。不曾想這餅做得又干又有些辛味,皺了皺眉道:“你不會放了胡椒罷?” 張mama道:“正是,想著總做甜的,吃得也膩味,就嘗嘗這式的?!?/br> 佟姨娘一看,各人臉上都露出了不喜的神色,忍著張mama是王氏跟前有體面的人,都不說罷了,只都把餅掂在手里,不肯再吃。 佟姨娘也笑著道:“mama做得也很新奇,我覺著也好,只吃不大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