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只見綺云抱著雙腿縮成一團,埋頭輕聲的抽泣著。 上一世,綺云是歌細黛的陪嫁丫環,在政變失利后,陪著歌細黛四處奔逃。當他們藏匿于荒山中時,尋不到食物,眼看主子受餓了數天,綺云便從大腿與胳膊上割下幾片rou,生火烤熟了給景世開與歌細黛解餓,并用水壺接住割傷處流出的鮮血,給他們解渴。由于傷口感染,她葬身于荒山。 歌細黛猶記得綺云與府中的庖丁情投意和,怎奈當時綺云是娘指定的陪嫁丫環,誤了那份姻緣。這一世,她要讓綺云有好歸宿。 綺云哭聲還在繼續,她也是十歲,從哭聲中透出的無助與害怕那么強烈。 歌細黛邁步繞到綺云面前,抿嘴一笑,聲音清脆的道:“有人笑著玩,有人鬧著玩,你倒是奇怪得很,一個人坐在這里哭著玩?!?/br> “大小姐?!本_云受驚的跳起來,下意識的低著頭蜷靠著假山。 “哭很好玩?”歌細黛玩味兒般的皺了下眉,定睛的瞧著她臉上的淚痕,那副怯生生的單薄模樣甚惹人憐。 “奴婢……” “把淚抹干了,好好的跟本小姐說說你哭什么?!?/br> 綺云一怔,詫異大小姐今日怎么了,她從不主動跟誰搭過話,與仆人們更是保持距離。 提起大小姐,歌府的人除了知道她平日里喜歡清靜,還知道她的貼身丫環換了一個又一個,原因就兩個字:話多。在前些日,夫人實在沒轍,為她找來一個啞巴作丫環,僅一天就被她遣去了別處,原因是她在提墨繪畫時,墨汁滴進了她的雪色素瓷茶杯里,她應是不知,端起要飲茶時,啞巴丫環連忙用手指著茶湯里正在散開的墨汁,示意她別喝。于是,啞巴丫環被遣了,原因自然不是話多,而是:事多。 因此,大小姐身邊一直沒有固定的丫環。夫人便選了一些丫環,每日輪流服侍大小姐。 不得不說,大小姐只對‘貼身丫環’苛刻,說她隨遇而安也不足以體現她有多好伺候。 “過來?!币娋_云表情中的思量,歌細黛的神色中泛出令人熟悉的索然,緩步走向了納涼亭臺。 綺云順從的跟在大小姐的后面,唯唯諾諾的低著頭,有種摸不著頭腦的茫昧, “說?!卑肷?,歌細黛開口,聲音溫和,卻透著一股堅韌的力度,令人無法抗拒。 “奴婢笨,奴婢把夫人最喜歡的鳳尾魚喂得撐死了?!本_云眼淚汪汪的哽咽,“夫人說不想再看到奴婢,要把奴婢趕出府去?!?/br> “你笨是笨,卻比那把自己吃撐死的鳳尾魚了得許多的,”歌細黛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我娘若真要趕你出去,你還有機會在歌府里哭?”她半瞇起眼睛,偏頭看綺云,帶著些思索的口吻說:“若是你此時去廚房,請庖丁幫你做一份桂花甜酒釀,捧著夫人家鄉的傳統甜品,在夫人面前賠個不是,夫人會不會消消氣?” 綺云一怔,天啊,大小姐平日里可是對凡事都漠不關心,今日兒,她是被那門子的福氣砸中了,竟能得到大小姐的寬慰和點化? 在綺云的震驚中,歌細黛的身影不疾不徐的出了花園,因為她想到了一件事。 就是在娘最喜歡的鳳尾魚被撐死的當天,她的師傅死了。 師傅猶其貪酒,更是貪戀躺在樹上喝酒,結果喝醉后便睡得很沉,被夜雨中的雷擊斃了。 誰又能想到天性風流瀟灑,出身武林顯貴,令無數江湖少女傾心而競相追逐,貌似嫡仙、神似明月般籠罩萬千星輝的武林奇才,卻在英年早逝,竟是被雷劈死的。 也就是師傅的死,歌細黛傷心的再不肯拜別的師傅,本應該是有一身武藝的她,僅會一些夠強身健體的。 既然能重新來過,歌細黛不僅要趕去提醒師傅,還要悉心習武。不奢侈像師傅那樣輕功與劍法天下無二,能自保足矣。 她心道:人生在世,依靠不得別人,唯有自己有本事自保,方能過得安穩。 歌細黛回閨房換了一身藍衫少年裝,喚來立在院中像石刻般不敢亂動的丫環,為她梳發髻。頃刻間,銅鏡中儼然出現一個翩翩少年,似神風清癯俊美,不經意間閃爍著山澤秀骨般的姿質。 丫環很簡短的確認道:“大小姐出城?” 府中的人都知道,每當大小姐換男兒裝時,便是要出城見她的師傅。大人叮囑過,只能遠遠的跟在大小姐后面,別在她面前晃悠惹得她煩。 歌細黛點點頭。憶起方才在綺云眼里看到的驚訝,她提醒自己要像以前一樣的寡言,免得府中的人起疑,擾了她的清靜。 丫環先急步通知府中管家,再去馬廄備馬。管家即刻派了幾名壯士陪同。 歌細黛將裝有碎銀的荷包塞進了懷里,并沒有等丫環將馬牽來,而是自顧自的朝府外走去。她要先去街上的酒館買一壺好酒帶給師傅。 由于父親是禁軍指揮使,身居護衛皇宮的要職,需時刻待命,酒會誤事,父親便一直自持的滴酒不沾。但凡有賓客來府中,也客隨主便的飲茶。故府中無酒。 穿過枝葉繁茂的紫藤花架,沿著青石階,她在思量去哪家酒館。 正走著,她耳畔響起一聲憤聲厲喝:“畜牲,瞧我不讓你嘗盡苦頭?!?/br> 歌細黛駐步,淡暼了一眼,只見姨娘的貼身丫環芷風拎著一只老鼠的尾巴,氣喘吁吁的從儲物間走出來。 芷風甩著衣袖擦汗,就是這只可惡的老鼠咬壞了黎姨娘的胭脂,捉得她累壞了。 “大小姐?!避骑L剛邁過門檻,便撞見大小姐,連忙垂頭問安。 歌細黛的手指捏了捏,斜視著那只在打著轉兒的老鼠,不禁想到了它的下場,芷風把它關在籠子里用針扎個半死,然后被活活燒死了。 她伸出手,道:“你若不要,就給我?!?/br> 芷風低頭看了看老鼠,又看了看大小姐的纖長潔凈的手,不禁愕然。 歌細黛神色不變的將手掌稍向前伸了伸,沒有再重復。 大小姐一直是與世無爭、無欲無求,黎姨娘還曾私下開她的玩笑,說她把歌府當作尼姑庵了。今日兒,大小姐竟是對老鼠感了興趣?芷風愣生生的把老鼠放在了大小姐的手里。 歌細黛不輕不重的握著老鼠,繼續徑直向府門走去。 走出府后,她瞧了眼老鼠,它調皮沖她眨著眼睛,逗得她不由一笑。既然有緣,就留著它吧。她從懷中取出荷包,倒出了里面的碎銀,把老鼠塞進了荷包里。 街上行人如織,一片太平景象,她穿梭于人群中,不免想起那些年政權動蕩,百姓閉門不出……,如一場惡夢,莫再想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酒居”的匾額,信步走了進去。 “客官里面請?!钡晷《τ?。 “一壺二十年陳的女兒紅?!备杓汍彀阉殂y放在案上。 “小的去酒窖取,勞煩客官稍等?!?/br> “等多久?” “一盞茶的時間?!?/br> 歌細黛在柜臺旁的桌前坐下,店小二捧上了一盞茶。 這是京城生意最好的一家酒館,店面不大,裝飾并無考究,酒味純厚濃郁,酒價卻比別的酒館便宜。曾有別的酒館暗中派人來此鬧騰,均被攤平后,再無人敢來滋事??梢娺@家酒館非同尋常。歌細黛漫不經心的瞧了一眼坐在柜臺中的掌柜,怎么瞧都不像生意人,倒像是打發日子的。 半盞茶的時間已過。 忽地,有一股清幽的異香襲入鼻息,帶著冰涼的芬芳,似是凝結著露水的荼蘼花香,不經意,卻能侵入肌骨。 此香來自何處? 歌細黛不由得低斂眼眉,凝神去嗅,只覺一抹珍珠般的光彩飄入余光中,伴隨著香氣漸盛,轉迅躍進她視線里的是個男子的衣袂翩飛的背影。 男子一襲月白色錦衣,似被一陣風送來的。 當歌細黛的眼神觸及到他的眉宇時,不由暗驚:竟是他! ☆、第3章 《榮華無量》0003 歌細黛的面色稍稍一怔,悄然收回視線。 他是景榮。當朝皇帝的胞弟,此時尚未到束發之年,上個月剛被封為:閑清王。 在皖國,三字王即無封地也無官銜,只拿年俸。 但凡是有一點點點志氣的皇族宗室,是不愿被封為三字王。而這位景榮卻是仗著皇帝是胞兄,母后是太后,主動向皇帝討了一個三字王,倒是提出一個條件,由他自己定稱號。私定稱號,這可謂自皖國開國以來,絕無僅有?;实垡娋皹s實在纏他不放,便就應了。 有了特權后,景榮在清閑王與閑清王兩個稱號上舉棋不定。于是,靈光一現,他進了他的小錢庫,數起了銅錢,單數就是清閑王,雙數即為閑清王。他數了整整兩日兩夜,當他興致勃勃的走出錢庫,準備進宮把結果告訴皇帝時,卻發現忘記是單數還是雙數了。不得已,又數了兩日兩夜,最終定下了閑清王。 關于閑清王景榮,在上一世,歌細黛與他沒有任何交集,倒是對他的唯一印象是:有銀子有女人有寵物的閑散王爺。 當景榮剛被封為閑清王時,王府里大小房子共有三十余間。 到歌細黛成為皇后的第三年,閑清王府的房子擴至到一百七十三間。是如何擴的?均是他用銀子把周圍買下后圈進王府的宅子。 他有多少銀子?在王府的一百七十三間房子里,九十一間是錢庫。 他有多少女人?六十四間房子里,至少各住一個女人。 其余的十八間房子派何用?有九間房子養寵物,大大小小有八十七種寵物,比如:烏龜、猞猁、竹蛉、豚、鷹、促織…… 他閑散到什么程度?在景世開篡位后,誅殺了諸多皇族宗室,偏偏他就沒有入過景世開與歌細黛的眼。 不禁,歌細黛在暗忖:他是怎樣明哲保身的?他堆積如群山的銀子是從何而來? 在此時,景榮慵懶恣意的依在掌柜的柜臺前。 他臉部的輪廓分明,肌膚白透而泛紅,濕潤的唇瓣似天生帶笑,濃而密長的睫毛下,漆亮深邃的雙眸似墨玉般通透。像是與生俱來的,他渾身洋溢著出世般的閑淡,宛若幽谷綠植間靜謐恒古的日光,卻在不經意間閃現出氣吞山河般凌云的錚亮。 “草民參見閑清王?!闭乒褚桓闭\惶誠恐的樣子,未敢聲張的壓低音量,起身抱拳行禮。 看樣子,閑清王不是第一次到訪。 景榮沖著掌柜笑嘻嘻的勾了勾手指,待掌柜俯耳過來時,他緩緩地道:“什么草民什么王,空,本王喜歡實在的?!?/br> “王爺請坐,”掌柜賠著市井之氣的笑臉,用衣袖擦了擦椅子,躬著身子道:“王爺此番出府體恤民情,光臨小館,真真蓬蓽生輝啊?!?/br> 景榮左手中盤著一塊有棱角的玉石,身子一側,坐在椅子上,氣定神閑慢吞吞的說:“本王閑來無事,不如賞臉幫你清點下今日的賬目?” “草民真是三生有幸,”掌柜深深的鞠個躬,便打開錢箱,感恩戴德的拱手道:“有勞王爺?!?/br> 景榮不慌不忙的拿出一個口袋,將口袋打開放在錢箱旁。又取出一個口袋套在右手上,開始清點著銀錠。只見他將銀子從錢箱里拿出來,一錠一錠的放在了準備好的口袋里。 歌細黛雖是看不到柜臺里的情況,卻是聽到了銀子碰撞的聲響。她目光一劃,捉到了掌柜眼底閃過的一絲戾氣,思量起景榮的眼神,應是從容不迫的自然而然。 清點了滿滿一口袋的銀錠后,景榮的臉上笑開了花,贊道:“掌柜的,生意不錯呀?!?/br> “托皇上的福,托王爺的福?!闭乒窈┬?。 “唉喲,怎么銀子溜進了本王的錢袋里了?”景榮皺眉撇了撇嘴。 掌柜是跟著大人物混的,自是機靈,趕緊見風使舵的說:“王爺錢袋里的銀子,當然是王爺的啊?!?/br> “好像有點道理?”景榮斜眼望著掌柜,左手中的玉塊盤得快了些。 掌柜和聲道:“肯定是王爺的啊?!?/br> 景榮用大拇指摸了摸下巴,懶洋洋的道:“本王拿著本王的銀子從這里出去,若是被別人看見,說三道四的,豈不是毀了本王的清譽?!彼贿呎f著,一邊抬起眼簾掃了一圈館內。 就在景榮抬起眼簾的一瞬間,歌細黛條件反射的左手扶額,以肘支著酒桌,斂顎,換一個不被看到模樣的姿勢,閉上眼睛假寐。 此時的酒館內,只有歌細黛一位客人。 “王爺何需介意小人之心?!闭乒褚哺纯答^內,瞧見那位少年打起了盹。少年進酒館時,他倒是多打量了幾眼,真是長得俊美,純得像初春的第一縷風,毫無半點濁氣,據他閱人無數的判斷,無需對少年帶有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