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我沒病……”元瞻咳了兩聲,一名侍女飛快端來一盞凝神茶,可他卻搖了搖頭?!澳銈兌枷氯??!?/br> 扶著他的太監猶豫道:“殿下,您的身子還虛著,萬一……” “下去?!?/br> 元瞻的聲音雖說不大,可語氣卻是威嚴。太監侍女們不敢再勸,匆匆行了禮,低頭走出寢殿。 灰白色的幕簾似乎將元瞻的面容籠在薄霧里,可即便如此,張盈也看得見他眼瞼下的青黑。 他從小金尊玉貴,雖是生在皇家,可慶德帝和皇后娘娘恩愛多年,不曾讓他受過被父母冷落的罪,更別說皇后的死,來得太過突然。 驟然失母,誰人不痛? 張盈心里生疼,許久才緩緩道:“如今陛下輟朝,上下不安,殿下應當珍重自身才好?!?/br> 元瞻沒有說話,上前幾步,慢慢掀開簾子。 張盈這才發現,他臉上已遍布淚痕。 不知怎的,望著這樣的元瞻,她心里突然亂了,想了一夜的勸進寬慰之言,竟半個字也吐不出。 元瞻穿著素色的太子常服,站在她面前,像一株被人用鐵絲扭結做曲的天目松,空有一副榮貴的外殼。 “殿……殿下……” 才剛開口,元瞻忽然抱住了她。她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沒能出口的話也僵在了嘴邊。 這不合規矩! 她心里有個聲音在叫,催著她把元瞻推開,可她的雙手卻仿佛凍住了一般。 肩頭傳來冰涼,她知道元瞻在默默流淚。她嘆了口氣,總算抬起了手,卻沒去推他,而是輕輕撫著他的背。 許久,她才肅然道:“殿下可查出皇后娘娘忽然離開的真相?” 元瞻松開她,低了頭,聲音有些發悶:“還不曾,太醫院說是吃食出了岔子,有人蓄意下毒,可刑部那邊遲遲找不到真兇?!?/br> “陛下和娘娘情深似海,照眼下的情形來看,娘娘出事,陛下和殿下是悲痛難當。殿下細想,這樣一來,何人受益?” 元瞻眉頭緊皺,思索片刻道:“父皇并無兄弟,也只有我一個兒子,要是我臥床不起,朝中再無人主持大局……” “不,皇族中能主持大局的,還有一人?!?/br> 張盈的話瞬間刺醒了他:“你是說梁王叔?”他的語調中滿是難以置信,“這不可能!梁王叔一向遠離朝局,也從不擔任要職,他并沒有加害母后的理由……” “可他是元氏皇族子弟,豈能眼睜睜地看著帝位落入他姓之手?” “他姓之手?” 元瞻愣愣地望著張盈,很快明白過來張盈在說什么。 雖然他和慶德帝都冠元氏姓,可元昭何人不知,他的祖父武皇帝本姓段。元昭中興后,為了穩住元氏江山,武皇帝命當時還未出生的太子,后來的慶德帝棄段改元。 說起來,梁王元軾一脈,才是元氏血統所在。 可當年江山重建之時,老王爺全家已被篡位逆賊囚禁在宮中多年,受盡折磨和羞辱。他感念武皇帝和孝明武皇后的解救之恩,又見江山仍舊姓段,便以自己不過是元氏遠系旁支為由,奉慶德帝為尊。 論說血脈,慶德帝一支出自元昭佳懿公主元清和,后來的孝明武皇后,論起來倒比元軾更為正統。 難道就因為是女子所出,便不算元氏血脈么! 元瞻的臉色漸漸低沉,右手落在立在一旁的高椅上,指節發白:“梁王的確有心懷不軌的初衷,可我至今都沒有見他露出哪怕一星半點的謀反之意,會不會不是他?” 張盈上前一步:“殿下,梁王就真的沒有一絲破綻嗎?幾年前,他和方家斷親,當日便傳出皇商何家與梁王府死相往來的消息。 后來梁王妃的人選換了又換,可不管是方家、左家,還是如今的陳家,哪一個不是手握兵權的將門?梁王一個閑散王爺,為何幾次三番都要與將門結親?殿下聰慧,這其中的利害關系,得益之處,細想便知?!?/br> 元瞻沉默良久,右手卻越發緊握,指尖在高椅椅背上落下劃痕。 “我去見父皇,你留在這里,沒有我的準許,不要擅自離開東宮?!彼Z調冰冷,說話間便往殿外疾走。 張盈連忙上前攔住,遲疑道:“方才臣女說的一切,不過都是猜測,眼下我們并沒有確切的證據。況且陛下和梁王兄弟情深,僅憑幾句推斷,如何能讓陛下信服?” 元瞻卻沒有放棄的意思:“正是因為沒有實據,我們才要稟告父皇,著人秘密去查。盈兒,我知道,今日你同我說這些,是擔著性命的干系。萬一梁王并無謀逆之心,單憑方才的推測,足以治你張家一個污蔑皇族的大罪?!?/br> 張盈微微低頭,元瞻所言,的確戳中了她的心事。 “你素來穩重謹慎,絕不會胡言攀扯,可今日還是說了這些話?!痹暗哪抗馍铄淦饋??!扒也徽f你的話,我從來不曾懷疑一二,便是憑我對你的了解,也能知道你的話里,有幾分真假??墒沁@些話牽扯太深,若他日被人發現,我要徹查梁王,背后有你的推波助瀾,而你手里卻沒有實據,對你們張家可是天大之禍?!?/br> “所以殿下不讓臣女離開東宮?” “不只是不能離開,今日知道你來過這里的人,都要閉口不言?!?/br> 張盈心里甚是動容,雙手交疊,鄭重一拜:“殿下切莫如此深信臣女,臣女實在擔不起。臣女素來膽大,從來沒有怕過什么。臣女同殿下一道去,方才猜測梁王的那些話,臣女會親口告訴陛下,不會讓陛下對殿下有一絲的懷疑?!?/br> “你擔得起?!痹皵v她起身,領著她走到殿門前?!坝瘍?,今日若你出了東宮,不管梁王是否真有異動,你和你們張家,都無法從朝局傾軋中脫身。你可想清楚了?” 張盈推開門,邁出寢殿,立在廊下,臉上多了一絲寵辱不驚的淡然:“今日臣女所言,并非一時興起。在同殿下說出心中猜測之前,臣女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臣女如是,家父如是,張家亦如是?!?/br> 元瞻定定地望著她,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可到了嘴邊,卻只有一個“好”字。 “殿下,走吧?!?/br> 元瞻點了點頭,握緊張盈的手,正要往大門口去,轉念間卻覺得,這件事畢竟隱秘,萬一元軾真有二心,皇宮之中多半有梁王府的眼線。 就算是在東宮,能夠信任誰,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他思索片刻,帶著張盈來到西角門前,叮囑值守的小黃門不可透露自己行蹤,這才開門出去。 兩人快步離開東宮,一路避開宮中巡邏的侍衛。眼看四下里無人,張盈小聲問道:“殿下,在西角門值守的內侍官可得信任?” “放心,他自小與我一同長大,從前我偷偷溜出宮去找舅舅,都是他幫我在西角門把風?!?/br> 提起江與辰,元瞻的神色黯淡了不少:“不知道舅舅和外公如何了?!?/br> “殿下安心,江首輔日日都在內閣坐著,安穩朝局,方jiejie也每日都去江家,想來江國舅很快就能振作起來?!?/br> 元瞻腳步一頓:“舅舅他還是閉門不出么?” “方jiejie尚可一勸?!?/br> 元瞻深吸一口氣,加快步子:“我相信方姑娘,也相信舅舅,他不會頹唐太久的?!?/br> 說話間,兩人轉過宮墻角,遙遙望見崇德殿的大門,可門外卻立著一名侍衛。那人背身而站,瞧著不是宮中守衛的裝扮。 兩人對視一眼,立即后退幾步,藏身在轉角的墻后。 “是梁王的近侍?!痹拜p聲道?!跋雭砹和跽诘顑认鄤窀富??!?/br> 張盈眉間閃過一絲驚訝:“陛下還不肯回娘娘的寢宮里住么?” 元瞻搖頭,極力壓住翻涌上來的苦澀:“盈兒,父皇眼下正在見梁王,暗查他的事也沒法說。你我身上都有些的功夫,不如潛身進去?雖說梁王多半不敢在父皇面前露出馬腳,可我從前聽舅舅提過,同樣一件事,作為親歷者和事外者的感受是不一樣的?!?/br> “殿下的意思臣女明白?!睆堄鲱^望了一眼身側高聳的宮墻?!拔覀兎瓑M去,說不定能瞧出梁王什么破綻來。殿下在此處稍后,待臣女先行探路?!?/br> 不等元瞻阻止,她凝神聚氣,雙腳輕動,瞬間躍上高墻,翻身入內,落在一株柳樹下。她小心翼翼地貼著墻角,不敢發出聲響,很快卻察覺周圍安靜異常,連值守的宮人都見不到一個。 正在奇怪的時候,柳樹一陣微微抖動,元瞻也躍身而入了。 “殿下,這里有些不對?!睆堄哪抗馑南吕镆粧??!耙粋€人都沒有?!?/br> “想是父皇怕宮人吵鬧,不準他們在寢殿附近待著?!痹皼]有多想,側耳細聽殿內動機,可離得有些遠,什么也聽不見。 張盈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指著寢殿屋檐:“殿下,不如我們上去?” 兩人躍上屋頂,才剛掀開琉璃瓦,便聽見殿內一聲冷笑: “皇兄,巨目蛇沫的滋味,如何?” -------------------- 寶子們,除夕快樂!今年我終于能在家過年啦! 第147章 逃宮 ====================== 聽見“巨目蛇沫”四個字,元瞻渾身一震,右臂凌空落下,催起一道掌心風,眼看就要用虎口擊碎屋瓦。 霎時間,一雙纖細卻有力的手繞住他的手腕,順勢一推,輕巧地化開那道銳利的掌風。 雙手的主人竟然是張盈! 元瞻吃驚地望著她,不知她為何如此,可張盈卻出手如飛,在他身上輕輕拂過,他頓時動憚不得,也說不出半個字。 張盈捉住他的手臂,將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元瞻背起,不過兩息便越下屋檐,仍舊沿著方才來時的那條僻路,離開崇德殿。 她身輕如燕,走得極快,耳邊的風聲呼呼地過,眼看就要望見北宮門,她才停下腳步,將元瞻放在一片樹叢里,解開他的xue道。 “殿下,得罪了!可臣女今日不得不這么做?!彼Z速飛快,不給元瞻開口的機會?!胺讲诺钕陆议_屋瓦之時,臣女已經瞧見陛下五竅流血。巨靈蛇沫的毒性,殿下不會不知道,一竅流血已是回天乏術,更何況……” 她有些說不下去,頓了頓,極力穩住心神:“梁王野心,不言而喻,只怕陛下……的消息一傳出來,他就會掌控宮城。他連陛下都敢動手,更何況是殿下你?” 一番話說完,元瞻臉上的震驚漸漸散去,可即將喪父的悲痛卻愈發濃烈。他就這么安靜地站著,一個字也沒說,張盈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許久,元瞻才望著宮門,緩緩開口:“盈兒,你做得對,眼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梁王敢在崇德殿弒君,一定留著能控制宮城的后手。如果剛才我闖了進去,別說給父皇母后報仇了,只怕連你我都無法安然脫身?!?/br> 張盈微微松了口氣:“殿下深明大義,臣女佩服。殿下是國本所系,正統所歸,只要我元昭仍有太子,群臣便不敢輕易歸順梁王。懇請殿下速速避人出宮,去找江首輔捉拿逆賊!” 元瞻立即拉住她:“一起走!” 張盈卻撇開他的手,退后兩步:“今日臣女并非偷偷進宮,若是被梁王得知臣女和殿下一同消失,只怕會找我張家麻煩。方才,臣女已為殿下計,眼下須得為我張家計?!?/br> 她遙遙指著宮門,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臣女要賭一把,從正門出去?!?/br> 元瞻急得不行:“梁王都要謀反了,一定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的性子!他前腳在崇德殿毒殺父皇,你后腳就從從正門出宮,難道他知道了不會多想?” “此舉固然冒險,但臣女這么出去,就有了人證,我張家也不會更殿下的消失扯上關系?!睆堄浩痤^?!俺寂唾€他,還想得一得滿朝文武的心,不會無憑無據地殺害下臣?!?/br> “盈兒你聽我說……” 元瞻還要再勸,可張盈卻一把將他推到,飛快轉出樹叢。元瞻毫不設防,狠狠摔了一跤,等他起身再看時,張盈已然叫住一名路過的小黃門,請他領自己往北宮門去。 元瞻忍住上前的沖動,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擔憂。眼看著張盈走出宮門,他才避開巡邏的守衛,從僻靜的宮墻邊翻了出去,直奔江府。 …… 一輛紅軸雙扇馬車,停在江府大門外。 守門小廝熟練地上前,一邊幫著車夫擺正落腳梯,一邊對車內人道了聲“方姑娘好來”。 方如逸點了點頭,從車上下來,把食盒交給小廝:“你家公子今日還不肯出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