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還沒有,他要的熟鐵得另燒?!蔽槭胖钢褐械臓t子道:“已經配好煤炭和木炭,放進去燒了,我同他說好,明日午后來取?!?/br> 方如逸點了點頭:“這樣也好,我就不必另外找時間邀他?!?/br> 她在坊中四處看了看,見沒什么要緊事,便和余照回到家中。 一進院,余照就喚來毛大樹,交代他去查一查杜遷在家中排行老幾。毛大樹手底下的人頗為得力,入夜沒多久,便把杜家的事問得清清楚楚。 “庶子?”方如逸從銅鏡里望著余照,滿臉驚訝?!拔艺f怎么他都二十七了,還沒進京科考,一直在山南住著,原來是庶子?!?/br> 余照替她摘下珠釵,有些不解:“姑娘,庶子怎么了?” “我聽說,不少大戶人家中,嫡庶是有別的?!狈饺缫菽闷鹗嶙勇樦L發?!暗兆拥强迫氤?,庶子不可考春闈,只能幫著家中打理外頭的產業,某個營生罷了。想來杜家也是如此家風?!?/br> 余照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那看來杜公子這輩子是不可能中進士了,怪不得一直在書院里苦讀,許是將來要做夫子罷?!?/br> “多半是了,不過,他的家世實在不錯,就算以后在京中住著,只做尋常夫子,也沒有人敢刻薄了他去。否則,豈不是在打杜侍郎的臉?” 說到這里,方如逸腦中閃過一念。 這幾年,她一直在找一位合適的夫君,要有高門家世做依仗,又不能干涉自己的計劃,最好還得是個靠得住,為人穩重,心神清明的人。 她也去過不少花宴,把京中還未婚配的公子們認了個七七八八,可他們中大多都是庸碌,就算幾個瞧著還不錯的,可不是門第不夠,就是家風頗嚴,絕不肯娶拋頭露面的女子為妻。 算來算去,竟是一位也尋不出來。 如今來了個杜遷,真是處處合恰,只是不知他心思幾何,會不會低看做生意的女子一眼。 一念生出,方如逸忍不住想起江與辰,眉間添了幾分苦澀。 想來世事總是捉弄,心儀的人只能做知交,自己的婚事終究還是得處處算計。 “姑娘,在想什么?”余照問道。 方如逸搖搖頭,坐到床邊:“沒什么,對了,江國舅可有信來?” “還沒有,姑娘放心吧,江國舅武藝高強,人又聰慧,山南是他常去的地界,誰敢欺負了他去!” “這話倒也不錯?!狈饺缫莸哪抗膺b遙望遠,心頭掠過一幕幕兩人從前在山南的經歷?!八?,他向來是個不會被人欺負的?!?/br> 余照放下簾帳:“姑娘睡罷?明日還要見杜公子,早些休息的好?!?/br> 方如逸躺下,心中有些繞來繞去的愁緒,幸虧喝了一碗安神茶,不多時便入睡了。 次日起來,沒過午時,她又來到私鐵坊,坐在前廳等著杜遷。 杜遷到得比原定的時間要早,進門瞧見她也在,眉梢一動,拱手笑道:“沒想到方姑娘對這間鐵坊頗為上心?!?/br> 方如逸并不提自己是特意在這里等他,回了一禮道:“杜公子可是來取鍛造佩劍的熟鐵?” “正是?!?/br> “剛才伍師傅同我說,那塊熟鐵才剛出爐,須得在冷水里再泡一泡?!狈饺缫葜钢巫拥溃骸岸殴硬环猎诖松宰?,喝杯茶?!?/br> 杜遷并沒有拒絕,欠身落座:“那我就貪方姑娘一盞茶喝了?!?/br> 店小二奉上茶來,兩人飲了幾口,閑談兩句,方如逸道:“我從小身子不好,平素不怎么習武,倒是喜歡拿本書來翻,可惜漠北苦寒,吃食衣衫尚且不足,書冊更是難得。昨日聽杜公子書說,一直在榆林書院苦讀,我心里真是羨慕?!?/br> 杜遷低頭飲了口茶,藏起眼底酸澀:“書,總是讀不盡的,如今方姑娘在京都,又把生意做得這般好,想讀什么書,也不難了?!?/br> “話雖如此,可現下雖然有了買書的錢,卻失了讀書的時間和精力,每日被瑣事雜事困住了心,想尋回從前的樂趣,實在難得很?!?/br> 說到這里,方如逸話鋒一轉:“不過,今日得見杜公子,我也算是沾染了不少書卷氣,洗洗身上的銅臭?!?/br> 杜遷笑道:“方姑娘一身凜然,何來銅臭?我讀書雖繁,可終究都是紙上談兵,比不得姑娘自小在軍中長大,見識和膽識都是過人的。說起來,軍中事務,反倒是我該向姑娘討教才是?!?/br> 方如逸臉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真是慚愧,軍中事,我也并非什么都懂?!彼哪抗饫锖鋈簧鎏綄ぶ??!氨热邕@軍器一道,聽說弓弩上的鐵箭頭,都是用特制的熟鐵鍛造的。雖說如今我手中管著一間鐵坊,也煉些熟鐵,可卻從來不知軍中熟鐵都是如何燒制而成的?!?/br> 杜遷隨口道:“軍中熟鐵的燒制之法,旁人的確不知,但家兄在工部任職,對此道卻也有些了解?!?/br> 方如逸心中一喜:“愿聞其詳?!?/br> “其實也不算什么大秘密,我在山南時,認識一位曾在工部待過十幾年的夫子,他也知道這個?!倍胚w緩緩喝了口茶?!爸灰跔t中加入七成煤炭和三成木炭,燒制出來的熟鐵就能符合軍中標規?!?/br> “原來是這樣?!狈饺缫蔹c頭不絕?!半m說不是什么大秘密,可即便是我這樣在軍中長大的人,也不知個中門道。今日還真是要多謝杜公子為我解惑?!?/br> 杜遷并不在意,含笑道:“閑談罷了,算不上什么解惑?!?/br> 該問的話已經問完,方如逸側身對余照道:“去院子里瞧瞧,杜公子的熟鐵可還燙手?” 余照忙去了,不多時便回到前廳:“姑娘,已經冷得如常了,伍師傅正在包扎呢?!?/br> 方如逸點了點頭,對杜遷道:“今日與杜公子暢談一番,甚是盡興,將來若有機會,再向公子討教?!?/br> 說話間,包好的熟鐵送了過來,杜遷接在手中,客氣兩句,轉身離開。 沒等出門,他卻頓住腳步,似乎猶豫了一陣,才回身過來,對方如逸道:“可否請方姑娘借一步說話?” 方如逸有些詫異,但還是跟著走到一旁,杜遷壓低聲音:“我近日知道了一件事,或許對姑娘來說是個不錯的消息?!?/br> “公子請說?!?/br> “官營的淳樺鐵冶下月就要裁撤,以后軍中生熟鐵都由私鐵坊來供,方姑娘不如照我今日說的那個燒制之法,煉上幾爐子的熟鐵,等招單會一出來,也好有所準備。若真能接下朝廷的單子,將來你這私鐵坊定能長久地做下去?!?/br> 方如逸大為吃驚,不知他一個與自己才見了兩面的人,為何忽然說起這些秘密來,遲疑片刻道:“裁撤淳樺鐵冶的事,朝中一點消息都沒有,杜公子多半是從令兄那里得知的吧?這事還沒過明路,公子怎么告訴我了?” 杜遷道:“方姑娘獨自一個撐著方家家業,實在辛苦。你說得沒錯,此事是朝中機密,我本也沒準備說的,剛才不知怎的,見姑娘對坊中事務如此上心,就,就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還望姑娘莫要告訴他人?!?/br> “杜公子不覺得我在生意場上泡著,兩手銅臭,沒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模樣?” “我怎么會這么想!”杜遷有些著急,音調也高了?!熬訍圬?,取之有道,方姑娘正正經經做生意,凡事親力親為,只有那等沒見識的,才會瞧不起姑娘?!?/br> 方如逸心中動容,越發覺得杜遷是個明理通情之人:“公子今日告訴我的事,我記住了。如此恩情,將來若有機會,一定回報?!?/br> 杜遷背了手,笑道:“只要姑娘坊中的爐子,能再幫我煉上幾塊好鐵,我便萬分歡喜,別無他求了?!?/br> “杜公子以后只管來,凡是你要的熟鐵,我一概只收本錢?!?/br> “那我就先謝過姑娘了?!倍胚w一拜,想了想又道:“軍中熟鐵的標規若是拿不準,燒制之前來杜家給我遞個信,我一定過來幫姑娘掌掌眼?!?/br> 方如逸欣喜道:“多謝杜公子相助?!?/br> 杜遷轉身去了,余照上前來,望著他的背影問道:“姑娘,杜公子同你說了什么?” “他把淳樺鐵冶要裁撤的事告訴我了,叫我早做準備,爭一爭給朝廷供鐵的單子?!?/br> 余照一臉驚訝:“他也知道這事?姑娘,他為何幫我們?” 方如逸緩步走到廳中,慢慢坐下:“他是個明事理的,說見我獨自撐著家業,實在辛苦,就跟我透露這個消息?!?/br> “這位杜公子,還真是個好人,又有才學,又有見識,也不像京中那些多嘴多舌的,瞧不上我們這些做生意的人。只可惜他是個庶子,沒法參加春闈,否則如此大才,一定能得朝廷重用?!?/br> 方如逸聽了也是感慨:“誰說不是呢。對了,林掌柜回來了不曾?” “已經回來了,剛才本來要來見姑娘的,但杜公子還沒走,就在院子里跟伍師傅說話?!?/br> 方如逸起身往后院走:“他可是問得標規了?” 余照笑道:“他滿臉喜色,定是問出來了?!?/br> -------------------- 第93章 軟鐵 ===================== 方如逸進了院子,果然瞧見林掌柜正在和伍十九說著說什么,兩人臉上都很是興奮。 “林掌柜回來了?!彼锨暗?。 林掌柜忙把她請到一邊,見四周無人靠近,才道:“東家,軍中熟鐵的標規小人問到了,說是煉鐵時的煤炭是七成,木炭三成,出爐的熟鐵一定能通過檢驗?!?/br> 方如逸點了點頭,沒有太過驚訝,畢竟剛才杜遷已經把這個標規告訴了自己。不過,眼下也算是佐證他所說的話,并無虛言。 “這幾日,你和伍師傅就把第二只爐子架起來,先試著燒燒看。雖說我們得了配方,可真要燒出合規的熟鐵,只怕還得好些時日?!?/br> 林掌柜抱了手:“剛才伍師傅也這么說,東家放心,這都交給我們。燒鐵的爐子本就燙得很,眼看著就要春盡,天氣一熱,姑娘在坊中待著也是難受。等我們燒出合規的熟鐵,再讓姑娘來瞧也不遲?!?/br> 方如逸覺得他說得在理,畢竟自己半點不懂鐵冶,在院子里也是白待著,萬一攪擾了他們的活計,就不好了:“行,你們盡管放手去做,賬上的錢若是支完了,派人到我家里說一聲,我去想法子?!?/br> “那就先多謝東家了!”林掌柜拱了拱手。 離三月初還有十幾日的光景,伍十九帶著工匠們把新做好的燒鐵爐,在院子的另一頭架起來,又從京郊四處購來產地不同的煤炭和木炭,一樣一樣試過去。直忙到二月底,才算得了個與軍中熟鐵頗為相似的,派人給方如逸送了信去,請她來看。 想著自己畢竟在鐵冶一道上不大通,杜遷家中有工部官員,他又對軍中用鐵十分相熟,當晚,方如逸命人給杜府遞上一張邀帖,請杜遷明日過私鐵坊一敘。 次日,天光甚好,方如逸的馬車在坊前停下時,杜遷正在門前下馬。 “杜公子到得好早!” 杜遷聞聲回頭,見是方如逸,恭敬地拜了拜:“昨夜,姑娘的邀帖一送到我家,我便猜出姑娘的鐵坊應該有所得?!?/br> 方如逸一邊請他進門,一邊笑道:“杜公子果然聰明,我的帖子上可一個字都沒說?!?/br> “如此良機,眼下三月將近,知道的人只多不少,就算姑娘無所行動,我也會催姑娘爭一爭單的?!?/br> “我聽說,京中好幾間私鐵坊都購置了新爐子,又四處搜羅生鐵柴炭,想來也是得了消息,在費心準備著?!?/br> 杜遷笑了笑:“煉制熟鐵需要時間,再有七八日便是招單會了,他們開始得太晚,再怎么趕,只怕也追不上?!?/br> 說話間,兩人進了后院,伍十九和林掌柜早就等著了,工匠們卻都不在。見杜遷跟著一塊來,他們臉上露出些吃驚的神色,方如逸見狀,忙道:“淳樺鐵冶要裁撤的事,杜公子也知道。他頗通鐵冶,又曉得軍中熟鐵的標規,今日我特意請他過來,幫我們掌掌眼?!?/br> 伍十九松了口氣:“原來是這樣。東家,爭單的事干系重大,這幾日燒鐵,我跟林掌柜一個字都沒透出去。今天東家過來一塊看鐵,我怕事情泄露,就讓干活的全回家去,算是歇一日?!?/br> 方如逸點頭道:“如此甚好,再過幾日,招單會的消息就要出來,到時候告訴大家也不遲?!?/br> 林掌柜引著眾人到了新立起來的爐子邊,指著擺在地上的三塊早已冷卻的熟鐵,道:“東家,杜公子,這三塊鐵的燒制配比都是七成煤炭,三成木炭,用淳樺礦山里產的生鐵燒出來的,只是煤和木炭的產地不大一樣?!?/br> 杜遷蹲下身,細細瞧了一回這三個形狀奇異,未經鍛鑿的熟鐵,半晌后,他盯著中間那塊,道:“可否借錘子一用?” 伍十九趕緊拿了鐵錘和鉗子過來,杜遷挽起衣袖,一手持錘,一手握鉗,夾起那塊熟鐵,走到燒得畢畢剝剝的炭盆邊,把鐵塊塞進去。 不多時,那鐵塊開始翻紅,熱氣也涌起來了,杜遷把熟鐵夾出來,抵在鍛鐵石上,掄起錘子奮力敲打。 打鐵聲當當在耳,院中鐵花飛濺,方如逸忍不住后退幾步,暗自吃驚杜遷一個瞧著那般文弱的書生,竟有如此大力錚錚的一面。 敲了一盞茶的功夫,杜遷的眉頭卻越皺越緊,很快擱下錘子,把有些變形的熟鐵丟進冷水中。 “杜公子,是哪里不對么?”方如逸忙問道。 杜遷拍了拍手,放下衣袖,仍變回一個書生模樣:“這鐵太軟了,雖然極好錘鍛,可若是制成弓弩的箭頭,朝樹干射的時候,只怕連整個箭頭都沒不進去?!?/br> 這一點,方如逸倒是聽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