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方如逸也捏起帕子,擦了擦眼角,語調恨恨:“書敏jiejie那樣好的一個人,滿心滿眼都是她家夫君,要不是昨日無意撞見那毒婦,只怕將來曾得功官運亨通,在府中作威作福,早晚要同書敏jiejie撕破臉,把那毒婦抬進門!” “誰說不是呢,早些和離了也好,如今我王家勢盛,還能給敏兒做主。那毒婦連曾府的門都摸不著,居然就敢生出殺人的心來,真真叫人膽寒?!鳖櫾沸挠杏嗉?。 方如逸緩緩道:“我思來想去,京中那些門戶,多半是不愿攪進曾王兩家的事情中來,這才不敢接手那些鋪子。說來也奇怪,曾得功一個貧苦人家出身的進士,手里怎會握著鐵冶生意?jiejie可暗中查過?” 顧苑搖頭:“那日,我們從毒婦的私宅里帶走了服侍的下人,可碰過生意的那幾個,嘴跟被封上了似的,半句話也不肯吐。 夫君說,左右毒婦已然進了大牢,她那些下人都是簽了死契的,暫且扣著也無妨??磥碇荒艿榷緥D張口,才知緣由了?!?/br> 方如逸頷首,端起茶盞默默飲著。 今日她登門,不只是為了把曾得功手里的鋪子收過來,還想探探王家究竟有沒有查出陳容容與何家的關系。 顧苑不知私鐵坊的來歷,可她卻是心知肚明。 何家做著鹽鐵生意,在京中置辦私鐵坊也是常理。元軾想拉攏朝臣,少不得要拿何家的產業做人情。 那些服侍陳容容的下人,多半與何家有往來,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著元軾意圖謀反的秘密,閉緊了嘴,倒還能求得一條活路。 可眼下王家并不曾查到什么,想揪出何家的錯處,只能從那幾間鋪子入手。 手中的熱茶已涼,方如逸擱下茶盞,讓余照往木匣子里添了三千兩的金錠和寶鈔,把曾得功想要折算現銀的鋪子,一并拿下。 顧苑取出房契,她接在手中一看,上面只有賣家姓名,并沒有寫著買家為何,略略有些安心。 “jiejie,雖說今日我買走了這些鋪子,可我畢竟才剛開始做生意,對鐵冶、首飾和藥材不大熟悉,須得下些功夫,苦學經營一番才好。還望jiejie莫要告訴他人,這些鋪子如今已然到了我的手里?!?/br> 顧苑點頭不迭:“meimei放心,低調經營,我都明白?!?/br> 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若說悶聲發財,這京中除了沈家,再無旁個。其實,那沈家是我表叔的母舅家……meimei,我那表叔可曾為難你?” 方如逸愣了片刻,總算記起顧苑口中的“表叔”,就是國舅江與辰。 她心里沒來由地刮了陣愁風,低下頭,指尖撫著房契:“倒也沒有……那日在劉家花肆,還是江國舅出刀救我。說起來,我這幾日忙著養傷,又擔心書敏jiejie和王家的事,都沒來得及謝他。等過兩日我身上好些了,再登門……” “meimei可千萬別去江家!”顧苑連忙打斷了她的話?!澳切└屑げ槐M的話,我替你去轉達就好。什么謝禮啊你也不必cao心的,通通交給我!” 方如逸遲疑道:“這……會不會不太好???” “無妨無妨!我那表叔生性不羈,謝不謝的他從來不放在心上。只是meimei你一個大好閨秀,千萬不可被他纏住?!?/br> 方如逸心頭一緊,猶猶豫豫道:“被他纏住……會怎樣?” 顧苑唉聲嘆氣:“從前倒也沒見他纏上哪家的姑娘,不過他這個人,心思怪得很,又不在科考上努力,只愛游山玩水,活著也沒個奔頭。這都快二十六了,京中閨秀們卻沒一個敢同他議親。meimei,你可萬萬不能掉進他那個浪蕩子的火坑里!” 方如逸聽得面色發燙,仿佛早已被那把火燒上了身,低著頭胡亂應了兩句,不多時便帶著余照離開王家。 回到家中,她把得來的房契仔細收好,預備著等身子將養好了,再避開人,暗中摸過去瞧瞧。 余照卻有些欲言又止。 “照兒,想說什么就說,別存在心里?!狈饺缫莸?。 “姑娘這步棋走得好驚險,又是受傷,又是出錢的。木工坊才盈利半年多,今日為了買那些鋪子,這賬面上的錢都要支干凈了,奴婢瞧著心疼!” 方如逸拿起剪子,仔仔細細地修著那盆天目松:“好在是有驚無險,曾得功的私產雖說并沒有盡數拿出,但那私鐵坊倒是被我們捏在了手里。 我總覺得,何家發家太快,到京都不過兩三年光景,居然能開出幾十間鋪子,又是鐵冶絲織,又是首飾藥材,何齡到底哪來這么多本錢?得仔仔細細查一查才好?!?/br> 余照端來一碗水,給那天目松的根須處灑上些許:“也不知什么時候能扳倒何家……對了姑娘,顧娘子明明是江國舅的表侄女,為何言語間這般不向著他?還把江國舅說得那般不好…… 奴婢覺得,江國舅有情有義。雖說從前他瞞了姑娘自己的身份,可算到底,他并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姑娘的事,反倒處處救我們,幫我們。 姑娘,你可千萬別把顧娘子的話當真??!” -------------------- 第45章 棄棋 ===================== 方如逸修剪殘葉的手頓了頓,許久才喃喃道: “人人都道他是個浪蕩子,人人都避他不及,可從來沒有人真心問過他,為何如此行事。更沒有人知道,他內里存了一副俠義心腸?!?/br> 余照忙放下碗,急切道:“原來姑娘心里是這么看江國舅的,可你前幾回見他的時候,為何不說呢?奴婢還以為你們兩個生分了,傷心了好久呢!” “心里覺得他好,不代表不會生分?!?/br> 余照不解:“姑娘心里覺得江國舅是個大好人,面上自然會親近些,為何反倒生分了呢?” 方如逸放下剪子,回身落座:“他并非那等狂肆無度的紈绔,又幾番救我于水火,我心里自然念著他的好??伤吘故腔视H,父親又是首輔,兩重身份壓下來……” 她微微嘆氣:“國朝重文輕武,爹爹做到了三品的大將軍,在朝中尚且比不過那些五六品的文官,何況我一個被家中除了名的女子? 身份有別倒也罷了,更讓我焦心的,是我在他面前,怎么也藏不住話。若沒有山南那段經歷,我定能循規蹈矩,在他面前不說半句真心實意的話。 可偏偏我們是以真心相交相識的。那日我帶著徐哥哥去登江家的門,本是存了暗中利用江國舅的心思,但后來我又忍不住同他說了實話,惹得他非說什么讓我一定要利用他。 再加上他行起事來,從不按常理,遇上這樣的人,我便是有八九分的玲瓏心,面上也裝不住,少不得要露出真心真情?!?/br> 方如逸的目光落在天目松上:“可你知道,在扳倒何家之前,我必須讓自己同京中貴眷一樣,就算再不喜歡脂粉金銀,也得日日裝扮上。 若我真和江國舅走得太近,只怕我早晚撐不住這副假作的面孔,又何談與何家斗呢?” 余照聽得心中難受。 一年多的朝夕相處,她對自家這位姑娘的脾性也算了解。 方如逸不愛粉飾,也不喜沉甸甸的釵環,雖說長了一副嬌俏可欺的模樣,可內里卻是堅韌,硬生生束縛住灑脫的脾性,只知步步為營,處處小心。 此次把曾得功的外室捅出來,若不是自己親身經歷了一番,任憑她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在背后攪弄風云,又安然抽身的那雙手,竟是方如逸這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連她都覺得震驚,更別說旁人了。 但她知道,自家姑娘并非毫無弱點,一旦遇上江與辰的事,姑娘就會方寸大亂,臉上失了合矩的笑,心里沒了小心經營的分寸,若是兩人一言不合,更少不得要大吵一架。 無法冷靜,又如何處處謀算? 余照背過身去,抹了抹眼角,只覺得自己笨嘴拙舌,連一句安慰姑娘的話,都說不出來。 …… “如逸她真這么說的?” 見江與辰滿臉不信的模樣,魏臨翻了個白眼,甩手準備離開。 “去哪!”江與辰一把扯住他?!澳惆讶缫莅滋煺f的話,再仔細跟我說一遍,一個字都不能漏!” 魏臨無奈:“公子,這番話,我是從照兒那里聽來的,本就不是原話了,就算你鉆到字縫里去也沒用??!” 江與辰仰頭長嘆,身子靠在椅背上,兩條腿悵然若失地搭在桌案上:“你說如逸她,她想這么多何必呢……” “公子,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奉著浪蕩的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蔽号R跳上桌案的另一頭,閑閑坐著?!胺焦媚锂敵鮿傔M京時,也跟你一樣隨心自在地活??珊髞砟??滿京都的貴眷都在笑她窮酸,難道她像你一樣,不要臉面的?” 江與辰踹他一腳:“我何曾不要臉面了!” 魏臨輕巧躲開,嘴皮子卻不停:“方姑娘想對付何家,必須如履薄冰,不能讓旁人輕易瞧出她的心思??晒幽忝炕囟家核龤馑?,她當然要遠著你?!?/br> 江與辰心頭憋悶難當,從前恣肆的聲調也失落了:“既然她有這么多的顧慮,在她扳倒何家之前,我不去見她就是了。不過,她若是遇上什么難處,你得讓余照立刻告訴我?!?/br> 魏臨應了一聲,想起曾家和王家的事:“公子,曾得功今兒晌午才拿到銀錢,與王娘子和離,下午他就在京中四處相看宅院,又要媒婆給他說門新的親事?!?/br> “我看他是被銀子沖昏了頭?!苯c辰搖頭冷笑?!熬瓦@?還榜眼?還飽讀詩書?朝中到底都是誰在做官!” 他低頭掃了一眼桌案上的經書制義,暗忖若是做官都做成曾得功那樣,只怕國朝早晚無人。 此時,曾得功正從媒婆家離開,坐著織錦懸燈的大馬車,在夜色中停在梁王府的角門外。 守門小廝見他突然深夜來訪,有些吃驚,飛快報與元軾知道,才領他進了內院。 入夜前,元軾已從暗衛那得知,曾得功拿了王家給的現銀,四處看房,求娶新婦。 雖說這兩件事做得不大高調,可既然做了,就會有人張揚。元軾忙著打點,按下消息,心里早就存了七八分的氣,這會見曾得功不經通問,便私自來訪,更是憤怒異常。 可曾得功手里有了銀錢,腰桿也直了,見了元軾,一臉的無所顧忌,隨意拜了拜,兀自開口道: “王爺前幾日答應保下官,下官心里甚是感激。但如今下官才和王家斷了親,多少得避避風頭,還請王爺再幫下官一回,求個外放的職?!?/br> 元軾心中冷笑,面色卻反倒和善起來,緩緩飲了一口茶:“曾郎中,這才幾日未見,你便轉了念頭,想求個外放的職了?!?/br> 曾得功只當他是在同自己閑談商議,臉上不由地閃過幾絲得意:“下官滿心里愿意留在京中,繼續輔佐王爺。都怪那王同敞,非要讓女兒與下官和離,下官在王家把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他就是不松口。 王爺,下官也是沒法子,王同敞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如今兩家斷了親,他定不會讓下官好過。外放不過是權宜之計,王爺保下官一條仕途路,等這陣風過去了,下官重返京都,自然唯王爺馬首是瞻?!?/br> 元軾擱下茶盞,指尖在桌幾上敲著,噠噠的聲響似有若無:“你說的辦法也不是不行,只是本王如今在京中根基不穩,又失了你這個左膀右臂,貿然出頭為你求一個外放的閑職,怕是本王多年經營的閑散名聲,要從此匿跡。曾郎中,你既為本王做事,自該多多思慮主上的處境和安危才好……” “王爺?!痹霉鋈怀隹诖驍嗨脑??!巴鯛敺讲乓舱f了,下官在京中為王爺幾番籌謀,聯絡何家,相助張校尉,零零總總的人情關系,王爺頂著‘閑散’的名聲,不好出頭,都是下官在幫著打點。 若是下官在京中被都察院參得狠了,那幫子文臣心念一起,捏住陳容容,非要把下官查個底朝天,下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進了大牢,只怕沒等用刑就要把和王爺的事,盡數招了?!?/br> 元軾指尖頓住,目光一凜,轉瞬間垂了眉,再抬頭時,眉眼間已現出和善笑意:“曾郎中如此說,便是見外了。你我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自當風雨同舟,本王豈能讓你無端端下獄?” 他起身走到曾得功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曾郎中為本王鞠躬盡瘁,本王心里感念萬分。你只管家去,不出三日,自會有外放的消息送到府上來?!?/br> 曾得功頓時安了心,滿臉堆笑,眼中神色大為自得:“多謝王爺相助,等下官返京,定做王爺的馬前卒,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說罷,他拱了拱手,快步離開。 曾得功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元軾卻定定地站在方才兩人對話之處,許久也未曾挪動分毫。 時已隆冬,京都的雪下得頗重,仿佛每一次的降落,都擲地有聲。 像是要把世間一切的荒謬狠戾,盡數遮蔽。 “來人?!?/br> 暗衛悄然現身,正對元軾一跪。 “冬雪如斯,正宜煥新?!?/br> …… 翌日,未到午時,吏部郎中曾得功在家中含愧自盡的消息,傳遍京都。 余照把這個消息說給方如逸聽時,嗓音直發顫,可方如逸卻平靜如常。 此事,不消問也知是元軾手筆。 他本就是個面善心毒之人,曾得功那般張狂,不知收斂,前腳才拿了王家給的銀錢,后腳便要置辦宅院,求娶新婦。如此不懂藏鋒的臂膀,就算元軾再怎么舍不得,也得狠狠斬斷。 曾得功不是元軾殺的第一個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卻是她方如逸介入京中局勢,小有所成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