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江介滿意地捻了捻胡須,壓低聲音道:“阿辰之前為何去考舉人,別人不知,你是知道的?!?/br> 魏臨點頭:“多虧老爺妙計,暗中安排一名舉子挑釁公子,與他打賭。公子為了賭贏,這才去考舉人?!?/br> “其實得不得功名倒是其次,要緊的是讓他多讀點書,明白禮義廉恥,忠孝節義?!苯橐粐@?!鞍⒊剿圆涣b,若是尋常的規勸,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聽。我這才想法子,讓他自己愿意讀書?!?/br> “老爺苦心,我都明白,這一年公子雖說四處悠游,但經歷了不少事。去歲秋在山南時,何齡派人暗殺方姑娘,為了給方姑娘出氣,公子給侯府尹去信,幫著查封了何家造假的當鋪?!?/br> 江介背了手,笑道:“雖說是為著方如逸,可這結果卻是大塊人心,也算是為民除害了。阿辰這些年在京都爬過不少墻頭,對世家貴眷們之間的暗中往來,多少是清楚的。如此,就算老夫將來閉了眼,也不擔心他會被人算計利用?!?/br> 魏臨慌地跪下:“老爺歲壽無盡,公子這輩子還得靠著老爺……” 江介伸手扶他起來,和善道:“這世上哪有什么歲壽無盡的人?一家人么,雖說是你靠著我,我靠著你,可這依靠總是有盡頭的。將來阿辰還得多多仰仗你的照顧規勸,別真讓他糊涂一世才好?!?/br> “老爺放心,我對公子和江家,定是盡心盡力,死而后已?!?/br> …… 黃昏已深,方如逸和余照姐妹倆用過飯,進了屋子盤點后日須得準備的點心茶水。 農具生意能不能成,就看貴眷們對大水車滿不滿意。 雖說她們來莊子上是為了看水車的成效,可這些人畢竟從小錦衣玉食,赴宴踏青,所用所食之物,都是頂好的。 幸虧方如逸早有準備,命余照今日打聽了一回各家貴眷們的飲食喜好,一一照著準備起來,也不算摸瞎。 想著余然明日還得去木工坊對賬,方如逸便不讓她再做這些繁瑣的活,命她趕緊回房安歇。 等屋子里只剩下主仆兩個,余照才小心開口道:“姑娘,你心里還怪江國舅么?” 方如逸寫字的手一頓,眉頭微蹙:“提他做什么?!?/br> 她今夜特意讓自己忙得腳不點地,不是記錄女眷們的吃食喜好,就是安排后日踏青的流水席,就是為了不去想江與辰和白日在王家花宴上的種種。 “姑娘,奴婢覺得,其實江國舅也沒做錯什么,之前他可一直在幫姑娘呢?!?/br> 方如逸瞳孔顫抖,深吸一口氣,下筆不停:“你說的這些,我豈會不知?他對我們有恩,等農具生意做起來了,我定會好好備一份厚禮,登門謝他。這幾日先別提他了,招待貴眷們要緊?!?/br> 余照只得點頭應是,幫著她繼續謄錄。 “照兒,若不是你今日暗中打聽了一回,我都不知世家的姑娘和娘子們有這么多的忌口?!狈饺缫葸叧叺??!肮芗业拇竽镒觽儗λ囄幢囟?,多半會把家中照看莊子的下人帶來。 給他們的吃食雖不用特意打聽有無忌口,但也不可薄待了去,就照著他們主家女眷的口味,式樣減半,分量加倍地備上一份?!?/br> 余照趕緊尋來幾張空白素箋,提筆再錄一份。 “顧娘子今日邀我去花宴,滿心的好意,我卻沒等賞完花便走了。如此失禮,實在對不住她?!狈饺缫輷u頭輕嘆,心中忍不住又想起白日的事來,不由自主道:“沒想到顧娘子竟是江國舅的表侄女,雖說輩分小,可卻比江國舅明事理,通人情?!?/br> 她越說越氣,心里那道好不容易壓住的火,又畢畢剝剝地燒起來:“我們都認識半年多了,他明明有許多機會告訴我他是誰,可他就是一個字也不說!” 方如逸扔下筆,怒意在眉間繞著:“今日他也真是的,我心里氣不過,就搶白了他兩句??伤购?,火一下就躥起來了。我看他還是從前那副急脾氣,半點沒改!” 余照握著筆,愣愣地望著她。 方才姑娘不是說,這幾日不提江國舅了么? 怎么自己反而大提特提了? “姑娘,說不定江國舅他有什么難言之隱呢?” “他一個紈绔,能有什么難言之隱?”方如逸氣得咬牙?!白笥也贿^是見我同他不喜歡的何家作對,他心里高興瘋了,這才趕來瞧瞧我是誰,好借我的手,把何家除個干凈,他才樂得歡喜!” 余照總覺得江與辰應該沒有這么多心思,擱下筆勸道:“姑娘,江國舅雖說言行有些胡鬧,性子也急,可我們同他認識了也大半年了,奴婢瞧著,他心性純良,說要幫姑娘扳倒何家,便是一心撲在上頭,不摻雜半點其他的東西。 而且,他雖說有個舉子的功名,身份又那般尊貴,可從來都是以布衣身份和姑娘相交,想必他是一個不愿意仗勢欺人的。姑娘,細細想來,他雖騙了姑娘,但本意上卻不曾想著要算計姑娘?!?/br> 方如逸眉眼間的氣消減了三分,可心里卻仍舊不大舒服:“誰知道他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br> 她逼著自己不去想江與辰,拿起筆埋頭猛抄了一陣,待到夜色催更時分,總算完工。 次日又是一通人仰馬翻似的忙碌。 安排踏青事宜有多繁瑣,她早有心理準備,可真做起來,卻比想象中的還要頭疼。 什么陸娘子愛吃的小饅頭,須得是砂餡的。什么陳大姑娘喜歡的艾窩窩,必得是黃家點心鋪子里的。 還有給眾人行走賞玩時吃的閑嘴,什么糖薄脆、酥油松餅,牛皮糖、芝麻象眼、柳葉糖、梅蘇丸、冰糖橙丁,都得是既好拿又小巧的,再要備下給姑娘、娘子們擦手的帕子,免得雙手黏糊糊的。 席面倒是不用愁,左右是在莊子上用飯,農家的菜飯粗糙些也無妨,講究的還是個別致有趣,高門顯廈的大宅子里見不到的那些。 方如逸和余照分頭跑了整整一日,擦黑時分,總算把該辦的事情都落停。 翌日清晨,主仆三人早早到了城門下,等啟門聲一響,便出城往莊子里去。 不到半日的功夫,定好的點心果子盡數送來,莊子里的農戶知道今日要來貴客,殺雞宰鵝地招待起來,還搬出了時下最名貴的金華酒,擺在席面正中。 午后,貴眷們的馬車一一進了莊子,方如逸早就安排了莊子上知禮明事的人招待,雖說人多事雜,倒也井井有條。 顧苑怕方如逸頭一回主持踏青,不免有些差錯,便來得甚早??稍谝慌郧屏嗽S久,卻見方如逸和手底下的人都是忙中有序,總算放了心。 今日果然到了許多幫著各家大娘子們管家的婆子和漢子,余照帶著他們去了另一處屋舍,倒叫他們吃驚了。 他們本以為自己是跟著主家來的下人,左右不過是隨意用些湯飯,卻沒想到還有正經的席面吃,當下便對這位待客頗周的方姑娘,生出不少好感。 眾人用過席面,都等著看那大水車,方如逸忙領著他們往東邊的土坡上去,那里地勢高,莊子里景致可一覽無余。 顧苑尋了個空當,挽住方如逸,露出贊許的神色:“meimei今日頭一回主持席面和踏青,竟做得這般周到,以后jiejie我也得向你取取經才是!” “jiejie說笑了,我哪有什么經驗之談呀,都是去了jiejie家的花宴,依樣畫葫蘆學來的?!狈饺缫菝Φ??!叭羰莏iejie反而要說什么取經的話,倒叫meimei羞愧難當了?!?/br> 顧苑甩了甩帕子,笑聲爽利,見旁人沒注意,壓低嗓音道:“你那大水車,真得慢慢才能做出來?我性子急,可等不了許多時日。我得先同你說好,須得先緊著我王家和顧家!” 方如逸捂嘴道:“jiejie只管放心,實話告訴jiejie,我若不說得緊俏些,只怕也沒有這么多娘子姑娘們愿意來看?!?/br> 顧苑順了兩下心口:“那我就安心了,你先給我來上十架?!?/br> 方如逸一驚:“jiejie都還沒瞧見我家做的水車,就要訂下么?” “別的木工坊做水車,半月一月便出貨了??晌疫@半年來瞧你許多回,你一直都撲在水車上,如今又遍邀京中貴眷去看,我就知道,你做的這水車必定不凡。我可不想落于人后!” 方如逸心底一陣感激:“jiejie,那日我來你家花宴吃席,可卻借機請姑娘娘子們去我莊子上瞧水車,想同她們做生意,你可怪我?” 顧苑拉了她一把:“meimei說什么呢,只有那等沒出息的,才會整日里斤斤計較。什么若你有了,我便不肯罷休,非要把你拉下來,讓你跟我一樣,什么也沒有才好。這是最最蠢笨的! 要我說,你做出了大水車,我買下放在田里用,你得了銀錢,我家莊子上的收成也好了。如此,我們各自都滿足,家產也比之前豐厚,豈不妙哉? 在京都里過日子,最要緊的就是消息,不管是朝局上的,還是田莊里的,想要過得好,總不能老是遲了別人一步吧? 就說你這大水車,若不是前幾日你登了我王家的門,將此事說出來,只怕我是一無所知的。等到今歲秋的麥子收完,別家口袋里銀錢鼓鼓,偏我王家的作個叮當響,那我才后悔呢!” 方如逸心中動容,正要再說些感激的話,顧苑卻壓低聲音道:“今日我帶來的那個管家婆子,其實不是我王家的,而是曾家的?!?/br> “曾家?” 顧苑點頭:“我家老爺有個親妹子,閨名叫王書敏,四年前嫁給了如今的吏部郎中曾得功?!?/br> 方如逸猛地一震。 曾得功,不就是元軾暗中扶持的文臣,后來助他造反的曾首輔么! -------------------- 第28章 牽線 ===================== 說起這個曾得功,方如逸還清楚地記得,他出身貧寒卻高中榜眼,先在翰林院做了從六品的編修。 正因為此人并非高門世家之子,在朝中無所依仗,才被元軾迅速收入麾下。 為了讓曾得功將來能得妻家主力,平步青云,元軾暗中指點他求娶王家嫡女王書敏,如此一來,就便能同顧、左、金三門清貴世家攀上親。 曾得功沒有顯赫的家世傍身,娶了王書敏算是個高攀,因而成親后,府中一應事務全由這位王大娘子掌控。 王娘子性子雖疏闊大氣,可極不愿與她人共事一夫,結親前,王家族老便與曾得功說過,若是這門親事做成了,將來是不能納妾的。 但曾得功空有一身才學,卻長了一副色鬼心腸,偷偷在外養了個商戶女出身的外室,名喚陳容容,密不透風地瞞了四年多,才被王書敏發現。 王書敏本想鬧起來,可那時曾得功得了王家和元軾的暗中助力,已是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眼看著再有幾年,就要封尚書、進內閣了。 那會王書敏的親身父親已然去世,王家諸事皆由二房掌著,二房舍不得如此顯赫的女婿,苦苦勸住了王書敏,把那陳容容抬進府,做了妾室。 這陳小娘進門后,囂張無度,王書敏為了王家,只得忍氣吞聲。 曾得功暗中從元軾手里得了不少與何家往來的莊子鋪子,全交給陳容容打理。他本就不喜王書敏,嫌她沒有子嗣還霸道,覺得她王家依仗的都是自己的權勢,便一味地偏寵陳小娘。 到頭來,王書敏這個大娘子,反倒被妾室害得喪了命。 前塵往事,在方如逸心頭煌煌而過。 王書敏的經歷,和自己的太過相似,她早就存了助王書敏脫離苦海的心思。曾得功是元軾的人,他若沒用,不論對自己還是王書敏,都是件絕好的事。 她知道王書敏喜歡親自cao持家中產業,又想著王書敏本就是顧苑的小姑子,或許王書敏會到顧苑的花宴上來,可那日不知怎的卻沒來。 如今顧苑把王家管事婆子送到眼前,如此良機,她自然要好好把握。 方如逸故作遲疑,想了想問道:“莫不是那位在娶妻前說過,此生絕不納妾的曾郎中?” “正是!”見她知道,顧苑腳下的步伐也輕松了?!拔疫@小姑子得嫁良人,我心里也高興得很。她極愛照管田產鋪子的,這兩日正在巡莊子。 雖說不得空,可一拿到我說起大水車的信,她就讓身邊一個得力的管家婆過來,跟著我一道來瞧瞧。如逸meimei,你不怪我自作主張吧?” 方如逸忙道:“怎么會?jiejie這是在幫我呢!” 說話間,眾人到了土坡上,那里早就擺下了長桌果子,侍奉茶點的下人們也早就等著了。 余照把幾面五色旗交給方如逸,附耳道:“姑娘,楊師傅派人傳話,說牛和驢都套好了,只等姑娘發令,便讓水車轉起來?!?/br> 方如逸握著旗子,走到眾人面前,鄭重地拜了拜:“今日承蒙諸位大娘子和姑娘們賞臉,到我方家的莊子里踏青。大家都是為看畜力水車而來,旁的閑話我就不多說了?!?/br> 她舉起一面褐色旗,沖牛轉水車的方向揮了揮:“諸位請看,那便是用牛力來取水澆灌的牛轉水車?!?/br> 眾人忙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瞧見一架立著兩張巨齒轉盤的水車,一聲鞭響,套好的黃牛繞著中柱,邁力地轉動起來,落在低勢的河水,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送到了開墾在高處的田中。 這些娘子姑娘長年身處高門大院,若不是今日方如逸特特相邀,又想著讓家中管事的下人見見新奇的農具,哪能得見如此稀罕的水車。 這水車又是中柱,又是大轉盤的,不似尋常的人力踩踏水車,只短短一截伸入河中的轉軸,便是在土坡上瞧著,也叫人覺得大為驚詫。 素來小小巧巧的農具,竟然能被造得這般巨型繁復! 見眾人呆了半晌,方如逸心知此事多半是成了,又舉起一面翠色旗道:“諸位請看那頭的沖激筒車,它的水輪一旦轉起來,可以把河水引入筒內,一筒筒地灌入田中?!?/br> 旗子落下,一人彎腰將什么拔了出來,那水車當即轉動起來,但卻沒有聽見鞭響。眾人瞇起眼搜尋一番,并不曾見到一頭黃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