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問。 “……”西利亞張了張口,但不知為何喉嚨竟然發不出半點聲音。 “離遠點艾德娜?!边@時一個老人上前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居高臨下打量了半晌,才沉聲說:“他的名字叫加文——” “加文·西利亞,古地球語的白鷹,戰斗的神靈?!?/br> 半年后。 薄荷田上灑滿了陽光,天空一碧如洗,幾架銀白色的機甲正如鷹隼般在高空中盤旋。 年幼的加文坐在田埂邊,不遠處實驗室里走出幾個工作人員,遠遠看到他便繞了個大圈走了。 “……”小加文垂下臉,片刻后又偷偷抬頭充滿渴望的看向天空。機甲在高高的蒼穹中自由翱翔,他不自覺的便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向天空伸出手—— 要是我也有那個就好了…… 要是我也能飛就好了…… 這念頭是如此清晰而強烈,占據了他全部心神,以至于他沒發現那幾臺機甲不知何時從高空中墜了下來! 銀白色的影子在視網膜中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飛行的轟鳴聲也由遠及近,急速下墜的機體在空氣中擦出數道灼目的亮光—— 遠處那幾個工作人員突然出現一陣sao動,不約而同轉身沖了過來! “住手!”“抓住那個怪物,快!”“快來人啊——” 小加文驚懼回頭,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迎面沖來的人重重打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他眼前發黑,有幾秒鐘幾乎失去了意識;就在那一刻機甲們擦地而過,紛紛急速拉升,在狂風中劃了個無比驚險的u形! 工作人員破口大罵:“你在干什么!” 加文被打懵了:“我……” 那人舉手還要打,被同事圍上來紛紛拉住。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滿不加掩飾的戒備和厭惡,加文徒勞的張口想解釋什么,但在這樣的目光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淚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轉,最終囁嚅著低下了頭。 “他們說你是怪胎?!毙⌒〉陌履日驹谂囵B皿前,疑惑的歪著頭:“什么叫怪胎?” 小加文漲紅著臉低下頭,從倒影里看見艾德娜天真的大眼睛,半晌他難過的往水里縮了縮。 “我問你話呢,”艾德娜胳膊趴在培養皿邊緣上,踮起腳尖問:“你的爸爸mama呢?你為什么從試管里生出來?他們都不準我跟你玩,你是不是做壞事惹大人生氣了?” “……” “為什么不理我,你會說話嗎?” “……” 房間里一片安靜,兩個小孩隔著水面面相覷。半晌艾德娜笑起來,用白嫩的手指對他一點一點:“小啞巴,你是個小啞巴!” “我……我不是……” “你不是?那你為什么不跟我玩?為什么要呆在水里?” 加文迷惑的眨著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每天要花那么長時間呆在培養皿里,似乎不這樣就不舒服一般。艾德娜碧綠眼睛睜得圓圓的,就像閃亮亮的綠色寶石,加文著迷而渴慕的看著她,半晌小心翼翼的探出頭,從水里站起來。 嘩啦! 高濃度培養液濺到了地上,留下幾滴深藍色的痕跡。 然而兩個小孩都沒有在意,加文傻乎乎的跳到地上,艾德娜用雪白的泡泡紗裙給他擦臉,然后手拉手跑去實驗室外陽光明媚的薄荷田里玩??諝庵衅≈逍路曳嫉幕ㄏ?,絢麗的蜂鳥快速掠過田埂,翅膀掀起的氣流讓無數小花們爭相搖曳。艾德娜用加文采來的枝葉編了一頂花冠,戴在頭上快樂的旋轉:“好看嗎?加文?好看嗎?” 加文用力點頭,小小的心臟里滿漲著喜悅。 那天他們在田埂上玩了很久很久,久到加文最后都感到有些不舒服了。傍晚的陽光如一汪無際的金水,艾德娜興奮得小臉發紅,他卻只感到一陣陣難言的疲憊從骨髓里滲出來,全身上下每根骨骼都冷得發疼。 不知為何他很想回去躺在培養皿里,很想讓那種深藍色的液體浸沒他全身,然而艾德娜沒說回去,他也不想說。 不用忍受孤獨的感覺是那么好,他寧愿忍受骨髓深處越來越加劇的痛苦和難受。 加文沒想到的是那痛苦很快就沒法忍受了——夕陽在天際落下最后一絲余暉,瞬間光影的交錯仿佛某種信號,當時艾德娜正笑著把花冠向他扔來,加文剛伸手要接,突然心臟猛然一抽! 那一刻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整個人就踉蹌跪了下去,哐一聲倒在了地上! “……加文?加文!你醒醒!你醒醒!”艾德娜蹲下來推他兩下,一看他發青的臉色,頓時哇的嚇哭了,抽抽噎噎往研究所跑:“爺爺!爺爺!救命啊,快來人啊——” 加文伏在冰冷的地面上,竭力想看清她遠去的身影,然而用盡力氣眼前都是一片模糊。 那個晚上研究所燈火通明,科研人員將營養液濃度加強到400%,無數人徹夜未眠,快天亮時才傳來樣本一號已恢復呼吸的消息。那一刻實驗室里滿是掌聲,所有人都起立慶賀,只有加文在巨大的培養皿里微微睜開了眼睛,呆呆的注視著這一切。 他不知道這件事背后隱藏著多深的水,也不知道自己剛才在生死線上走了一個來回。 那件事后相關人員都得到了處罰,很多人從此就在加文的視野里消失了。他的待遇也變好了一點——最顯著的提高是,研究所會定期把他送到心理專家面前去,讓他們跟他說話。 然而這點小小的好處并不太吸引他,加文最盼望的還是艾德娜的到來。這個小姑娘有著甜美的笑容和活潑的氣息,她就像他的一個夢,寄托了很多很多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卻極度盼望和渴慕的夢想。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他們童年期結束,十四歲那年,艾德娜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遭遇了她的第一次發情期。 小巷中響徹奔跑聲,加文死死拖著艾德娜沖過拐角。身后數米處幾個喘著粗氣的alpha大步追來,發出粗野的大吼,混亂的人影在墻壁上扭曲成一團。 “我跑不動了,加文……加文……你別管我了……” “閉嘴!快跑!” 這時只聽吼的一聲咆哮,跑在最前的那個alpha縱身向他們撲了過來!艾德娜發出驚叫,三個人同時摔倒,緊接著加文爬起來一把將艾德娜拉到自己身后:“別回頭!快跑!” 然而艾德娜已經跑不動了,她跪在地上絕望的啜泣著,omega信息素的味道讓那幾個alpha都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們尖厲吼叫著撲到面前,那一刻加文眼底映出了他們的臉——雙目赤紅神情猙獰,就像一群迫不及待的可怕野獸。 內心恐懼到極點后加文反而鎮定了下來,他咬緊牙關,仿佛有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在血液中尖嘯著蘇醒,讓他伸出的手都在劇烈顫抖: “鳳……鳳凰——鳳凰!” 那一聲軟弱而充滿遲疑,仔細聽尾音還有點微微的變調;然而就在話音出口的那一瞬間,他胸前鏈墜無風而起,驟然爆出了絢麗的銀光! 艾德娜猛然抬頭,撕心裂肺道:“加文??!” 那天當議會警衛趕到時,加文還站在艾德娜身前,手中的軍刀仿佛被血洗過一遍。幾個alpha倒在小巷布滿灰塵的地面上翻滾慘嚎,加文喘息著俯視他們,幾滴血正緩緩劃過他白皙的側臉,目光森寒而令人心折。 警衛下意識退后半步,緊接著反應過來,奔上前驚呼:“艾——艾德娜小姐!” 哐當一聲,加文把軍刀扔到地上,踉蹌走到墻角坐了下去。 那是加文第一次對人動手。 那就像是某種訊號,又像是一道開啟的閘門,將他內心深處那個充滿憤怒、不平、悲哀和暴躁的靈魂釋放了出來。多年來被敵視的痛苦和徹骨的孤獨終于扭曲了他,當他意識到自己擁有力量的那一刻,就立即迫不及待向世界豎起了尖刺。 白鷺星實驗基地停機坪,艾德娜在大雨中淚流滿面的看著他:“一定要走嗎?” 她的聲音非常沙啞,加文隨手沖她揮了揮,背著包走向遠處那艘孤零零的小飛船。 “為什么一定要走!他們不喜歡你,你還有我??!你這么一走了之了我怎么辦,加文!” 少年桀驁的身影卻沒有停頓,一邊背著包大步向飛船走去,一邊從脖子上拽下什么東西,頭也不回的扔了過來。大雨滂沱中只見一道銀光閃過,艾德娜伸手接住,吃驚的忘記了哭泣:“這是……這是鳳凰?” “我不需要聯盟的東西了,”加文冷冷的聲音穿過雨幕傳來,“這么大的宇宙總有一個地方能容下我,再見了,艾德娜?!?/br> “——你!你要到哪里去?!” 回答她的是滿世界滂沱的雨聲,加文走到飛船前,往艙門里一鉆就不見了。 艾德娜不知道的是,加文竟然駕駛著這艘小飛船飛出了銀河系,來到了遠星系千億行星中的某顆惑星。 他因飛船失事迫降到這顆不知名的惑星上,然后被幾個黑甲長袍、面具遮臉的人救了起來。他跟這些黑甲人來到這顆星球上的武裝基地,得知他們所在的地方叫——暗星武士堂。 暗星武士堂,多年后臭名遠播,但當時還不為人知的宇宙第一恐怖組織總部;也是加文·西利亞一生輝煌的起點。 在聯盟官方公布的履歷表上,西利亞的個人歷史從師承“沙漠圣者”華爾頓開始,華爾頓被殺后他回到聯盟,從少校做到元帥,最終在紅土星上結束了戎馬征戰的一生。 而他少年時代在暗星堂認識的人、經歷的事,包括和暗星武士尤涅斯之間種種錯綜復雜的仇恨,都永遠也不會被世人知曉。甚至連他生前最親近的艾德娜和卡列揚,以及后來置他于死地的銀河皇帝海因里希,都是在他死亡半個世紀以后,才從他記憶最深處挖出了那遙遠的一幕—— “——你真厲害,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嗎?” 漫天火光如一場浩瀚的煙花,高臺下那個年輕的暗星學徒竭力仰起頭,眼神中滿是難以掩飾的震撼和驚慕。 “我是西利亞……”幾百年后幽空星,西利亞躺在駕駛室地上,恍惚間沙啞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遠處黑曼蛇冰冷的機甲外殼上,身首異處的尸體緩緩坐了起來,空間以脖頸為橫切面撕開一道黑色縫隙,引力將尸體腳邊的頭顱吸了過來: “我的名字叫尤涅斯……” 一切情景與數百年前星空下的那一幕悄然重合,時光首尾相疊,中間戰火紛飛的仇恨與血腥的思慕都消失不見—— “我的名字叫尤涅斯,”那個學徒結巴道,充滿期待的伸出手。 少年加文從高臺上一躍而下,兩人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我的名字叫瓦列里·尤涅斯,長老說從此以后我們就是搭檔了?!?/br> 數百年后的平原上,尤涅斯血跡斑斑的頭顱被空間裂縫吸到脖頸上方,繼而緩緩下墜,跟脖頸斷口嚴絲合縫的貼合到一起。尤涅斯眼白一翻露出眼珠,如機器人般咯吱咯吱的轉過頭,因為死亡而僵硬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他伸出手,先前被打飛到身后的長刀自動浮起,劃破長空飛到手邊,被他一把抓住。 在他身前不遠處的地面上,奧斯羅德毫無察覺的靠在巖石邊喘息,精疲力盡思考著眼下棘手的事態。尤涅斯死了,但曼德提拉斯長老也死了,回去該怎么對長老席說?這時他抬頭瞥見曼德提拉斯落在遠處的黑袍,腦子里突然冒出個主意,便舉步上前去拿。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一剎那,突然心口一涼。 “……”奧斯羅德難以置信的低下頭,眼珠因為極度震驚而微微發抖,半晌一開口,鮮血從嘴角涌了出來:“……尤涅斯?!” 尤涅斯從他后心處抽回刀,大股的血從奧斯羅德胸口噴涌而出,他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蠢材,”尤涅斯淡淡道,“你從來就不配當我的對手?!?/br> 奧斯羅德目呲欲裂,然而再也沒力氣回頭了——他重重倒在幽空星荒涼的平原上,身體劇烈痙攣幾下,似乎還想做最后徒勞的掙扎;然而緊接著他猛一癱,睜著眼睛停止了呼吸。 尤涅斯冷漠的看著他斷氣,然后才上前兩刀把他的黑甲劃破,撿起心口、手腳、頭盔等部位遠遠扔了出去。緊接著他一刀狠狠刺穿了尸體的頭顱,用力之大當場就把顱骨剖成了兩半。 “你不會再回來了?!庇饶沟?,回頭猛然望向荒原上靜止不動的紅蚺,如劍的目光投向高處那小小的駕駛艙入口。 “西利亞……”他笑起來,大喝:“西利亞——!” 幽空星的風呼嘯而來,鋪天蓋地的記憶碎片瞬間把他淹至沒頂! · “——有朝一日我將回來,以真正的加文·西利亞的身份……在此之前請保管我最珍貴的遺產,一切就托付給你們了……” 時光斗轉星移,五十年前的西利亞元帥站在漫天星光下,幽空星的風溫柔的拂過他發梢:“為什么呢,人類元帥?人死如燈滅,你的靈魂將完完整整的回歸宇宙深處,還有什么是你希望留下的?” 西利亞默然不語,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無數久遠的畫面,有些已經模糊不清,有些卻還清晰如昨;那些紛沓而至的記憶都很快沉淀進腦海深處,最終只有一幕場景久久的停留在眼前—— 惑星,雨夜。加文躲在一塊巨大的裸巖后,武士黑袍被大雨澆得透濕。寒風從平原遠處呼嘯而過,閃電如蛇群般劃破夜空,將他緊張的臉映得煞白。 轟然雷響和腳步聲一同響起,華爾頓走到加文身后,嘆息著拍了拍他的肩:“別等了,他應該不會來了?!?/br> “但我明明留了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