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陛下……”聽得一聲輕喚,皇帝轉回頭來:“怎么了?” “陛下,能不能……”沐容左思右想,“不會寫字”這理由雖是說得過去卻太丟人,她到底也是正經的大學生,這話說不出口,思了一思,認真道,“奴婢行動多有不便……陛下能否指個會寫字的宦官或是宮女來代筆?”遂瞧了齡兮一眼,道,“她就成……” 不敢擅自讓旁人代筆,畢竟是關乎朝政的東西——誰知道是不是國家機密? “嗯……”賀蘭世淵的目光在她二人間一蕩,卻是道,“不是說了不著急?等你傷養好了再寫便是?!?/br> 凌妃娘娘您再打我一頓吧! 沐容心下呼喚著。無論如何也不成,自己會所謂“靳傾話”也還罷了,好歹父親是駐靳傾使節,說得過去;讓他看了那絕不存在于這個年代的“簡體字”——她拿什么解釋? 自己造的? 別逗! 看著沐容那極不自然的神色,皇帝看出她必定有什么難言之隱——頭一個想到的自是“不會寫字”。倒也正常,會靳傾話可以是因為她從前在那里接觸得多無師自通,不一定是讀過多少書。一時還道沐容是好面子不肯承認,也不戳穿她,思量著一笑:“不然這樣,也別寫了,你譯一遍給朕聽便是?!?/br> 反正也沒什么大用,反正他本來就是找個合適的理由來看一趟。 “也……也好?!便迦菰G訥地應了,沒細究皇帝改口的原因。齡兮一看,和沐容同樣擔心這是自己不該聽的東西,福身告退。 . “念吧?!被实鄣ㄗ匀舻赜肿嘶貋??!啊便迦萸辶饲迳ぷ?,運足了氣朗朗讀道,“偉大的大燕皇帝啊,請允許我與我的子民一起,向您致以誠摯敬意。遠方的朋友啊,愿你的國家一切安康……” 沐容讀著讀著,覺得有點怪——這腔調,怎么就讓她想起譯制腔了呢? 還寫得不短,一道折子讀完,沐容一時都緩不過來了:“陛下啊,奴婢念完了……” “……”皇帝瞟著她:這話你說得這么慷慨激昂干什么? 7借書 這事讓沐容倏然反應過來——自己這本科畢業生,放在大燕朝就是半個文盲?;谧约汗ぷ餍再|的特殊性,日后大概也比旁的宮女接觸筆墨的機會要多些,這回算是蒙混過關了,以后不能總這樣。 得學寫字…… 這話聽著真別扭,讀了十六年書的人,居然要從“學寫字”開始。 倒是也不算太難。毛筆字沐容曾經練過,繁體字雖然不會寫,但也認得八成,偶爾看古籍時,聯系上下文也能猜出剩下兩成是什么字。 只要學怎么寫便是了。 她是御前正經的女官,房里文房四寶都有。但是……沒有字帖。 沐容琢磨著,不用字帖也成,隨便找本書來學著寫就是了——但得是字多些的,那本詞集字就不夠。 . 過了將近一個月,傷才差不多痊愈。沐容在鏡前一捏小腹——胖了。 心中把凌妃全家問候一百遍。 這時候就格外感念傳統服裝的好——時裝顯身材歸顯身材,胖了就穿不得了。漢服多是系帶相結,胖了就系松點。 次日是傷愈后的頭回當值,沐容目標明確:借本書來! 她想得簡單,心說這偌大的皇宮,想尋本書來看還不容易? . 是以在閑暇的時候,沐容滿臉堆笑地走向了大監馮敬德——諂媚的神色弄得馮敬德渾身不自在。 “沐姑娘?!瘪T敬德淡瞧著她,略顯尖細的聲音中顯有疏遠,明顯是看出了她有事相求。 “馮大人安?!便迦荻硕艘桓?,“奴婢求您件事兒……” “求我件事兒?”馮敬德睇了她一眼,二話不說就要回殿去,“不行?!?/br> ……我還沒說是什么事兒呢好么?! 沐容一把將馮敬德拽了回來:“大人別急、大人別急……” 馮敬德被她拽得只好再次站穩了腳,未等她開口道出要求,便已然道:“姑娘,不是咱家不幫你,這宮里頭做事你得有分寸。我當這大監也幾年了,頭回見著你這樣的?!?/br> 沐容一愣,暗說“我怎么了啊”。馮敬德也看出她的不明就里,遂道:“那天,陛下去你房里,你告了凌妃娘娘一狀不是?” “是……”沐容應道,又說,“但是陛下主動問的?!?/br> “便是陛下問的,也沒你這么辦事的?!瘪T敬德陰著臉道,遂有一嘆,又說,“往后的日子,你自求多福吧?!?/br> ……什么??? 馮敬德再次要往回走,沐容第二次把他拽了回來。明知他算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沐容強耐著性子,卻仍有點急:“究竟怎么回事,大人您倒是說個明白?!?/br> 馮敬德冷冷瞥著她,又要進殿。沐容不怕死地第三回把他拽了出來。 馮敬德是頭回遇上“她這樣的”,皇帝則是頭回看見馮敬德一連三次要進殿又退了回去——那可是自己御前的大監,誰能這么攔著他? 悶不作聲地走過去,站門邊看著。 . 沐容打小性子急,更是看不慣娘娘腔的男人——可眼下沒轍,宮里的宦官,不娘娘腔就出事了。 “大人!”沐容嬉皮笑臉地求著,“您知道奴婢這些日子養著傷,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這出了什么事,若是和奴婢有關的,您得告訴奴婢一聲……” 賀蘭世淵側耳傾聽,聽得牙根發酸——他都沒聽過沐容這個口氣說軟話。 沐容明顯是矯枉過正裝過頭了。 “唉!”馮敬德重重一嘆,遂向她解釋道,“這事啊,可大可小。那天陛下回來之后,就傳了凌妃娘娘。好一頓斥,扣了半年俸祿?!?/br> 切,大驚小怪,不就是扣工資嘛——這宮里管吃管喝的,凌妃還是皇帝的小妾,扣半年前又餓不死她! 這邊沐容不自覺地翻著白眼,還覺得不夠解氣呢,馮敬德端詳著她的神色又道:“你可別不當回事,凌妃娘娘嫁給陛下幾年了,頭一回。俸祿是小事,可是讓六宮都瞧了個大笑話——你覺得凌妃娘娘會恨陛下嗎?” 一針見血,沐容恍悟之下,只覺內心中有一個小人兒驀然嘔出二兩血:凌妃不敢恨皇帝,就只能恨她了。 馮敬德看她一時低頭不吭聲了,只道是嚇著了。心說嚇嚇也好,這丫頭膽子忒大。 于是再度提步就要往里走,剛一抬腳,就聽后頭一聲冷笑:“呵呵,走著瞧?!?/br> ……她還想干嘛? 這回沒等沐容再拽他,他就自己回來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你想怎么著?”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迦菪σ饕鞯?,說得抑揚頓挫,繼而磨了磨牙,森森地又補了一句,“她敢死,我就敢埋?!?/br> 馮敬德渾身都僵住了。 沐容沉了一沉,復又抬起頭來,不顧馮敬德目下已被嚇傻了的狀態,再度滿臉堆笑:“大人……其實奴婢真心不是想求您辦什么了不得的事。奴婢就是想跟您借本書看?!?/br> “借書?”馮敬德瞟著她,毫不留情地嗆了她,“干什么???算計凌妃娘娘用?想要《三十六計》還是《孫子兵法》?你安心做事吧你!” “……”沐容贊了一句馮大人您吐槽一把好手。在她第四次想伸手把馮敬德拽出來的時候,看到馮敬德猛地矮下去了。 “陛下大安?!笨椿实垡桓蓖德犚丫玫臉幼?,馮敬德心下大驚,下意識地就行了大禮。 大監都跪了,沐容再施個萬福也太沒眼力見,當下也跪了:“陛下大安?!?/br> 皇帝道了一聲“免了”,馮敬德起了身,很有些戰戰兢兢,覷了覷皇帝的神色,知趣地先行入殿不多聽。 沐容頭都不敢抬地也起了身,垂首站著,一副犯了大錯的樣子。 皇帝看著她的樣子就好笑,“欣賞”了半天,才發了話:“你心虛什么???” ……誰心虛了??? 沐容的羽睫微微一顫:“沒有?!?/br> “沒有?”皇帝的語調微微上揚。 怎么還較上勁了? 沐容垂首:“嗯,沒有?!?/br> 死不承認。 于是皇帝換了個話題,還是同樣上揚的口氣:“想看書?” “是?!便迦蔹c頭承認。 接著,皇帝“呵呵”一笑,嘲諷之意分明:“認識字么?” “……”沐容當場想罵人,細一想知道是因為上次的事誤會了,再細一想——陛下您邏輯被狗吃了么? 抬起頭,沐容神色平靜、口氣平淡地回了一句:“陛下,您覺得奴婢是怎么看完那詞集、怎么知道凌妃娘娘拿的是大藏經的?” 不識字難道靠猜嗎?! 這話說得在理,皇帝卻是鮮少被人這般反問。面上一陰,挑了挑眉淡淡道:“朕怎么知道?” ……陛下您這么拿反問句當疑問句真的合適嗎?! 沐容沉下氣來,一本正經地回道:“嗯,許是……奴婢夜觀天象,猜凌妃娘娘會拿大藏經來找茬吧?!?/br> “……”皇帝啞了。聽得出她是不肯服軟地故意跟自己對嗆,可就是生不起氣來,反是心情很好一般地回了一句?!澳悄阍儆^觀天象,看看朕一會兒要干什么唄?” 這么嚴肅的神色,沐容一時真的要相信他是認真的了。 “進來?!被实垡贿叺酪贿吇亓说?,沐容隨了進去,跟著他一起穿過正殿,進了側旁的御書房,“挑著看吧。就一樣,鎖在盒子、箱子里的不許動?!?/br> “……諾?!便迦萏Я颂а?,很老實地回了一句,“奴婢沒鑰匙?!?/br> “……”很對! 皇帝又道:“看完還回來?!?/br> 沐容又應了“諾”,就要進去,皇帝卻再度開了口:“還有?!?/br> “……嗯?!便迦莩坊亓四_,垂首靜聽。 皇帝伸手支著墻,凝睇著她淡淡說:“上次是錢末‘動刑一時爽,全家亂葬崗’,這回是‘凌妃敢死你就敢埋’——怎么?你父親在靳傾開了個亂葬崗不成?讓你這么幫他攬生意?” ……怎么你們古代也有類似于八寶山這種公墓么?殯葬一條龍?并且還管弄死? 沐容短短地腹誹了一句,覺得皇帝這話雖然仍說得隨意,但畢竟涉及了寵妃,還是要好好應付一下。輕一頜首,屈膝就跪了下去:“陛下恕罪?!?/br> “……”一般來講,在這句話之后應該有后文,皇帝等了一等,發現……她好像沒后文? ……不解釋么?那恕什么罪??? 他就不開口,她一直也沒開口。一個是等著按常理來講應該出現的解釋,一個是覺得謝了罪就差不多了、在這安靜中心里發慌。 又靜了一會兒,沐容覺得還是得自己打破這平靜——畢竟她是跪著的那個,跪久了累:“奴婢……沒有詛咒凌妃娘娘的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