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沐容等著皇帝發話、以便再給使節翻譯,殿中默了一默,聽得皇帝清朗一笑,卻是說了一句:“代朕多謝汗王??颂?,你身邊這傳譯官……倒是挺有意思?!?/br> “……”沐容一滯,翻了句“陛下說多謝汗王”,后面的話她想了一想,覺得若是照皇帝原話翻譯,使臣難免要覺得皇帝連自己跟前的人都不熟,即便不這么想大概也沒什么話可回,大庭廣眾之下豈不是尷尬? “陛下問您,為什么找個宮女做傳譯,您的傳譯官呢?”沐容微微笑道。 使臣自是如實跟皇帝解釋了原因,說傳譯有事未來、禁軍都尉府差來的人又未及趕到,索性有這宮女相助…… 不管怎么說,最后一句話讓沐容很是高興。方才齡兮說她有“大麻煩了”多半是因為她方才的舉止失儀,如此這般怎么也能減減罪吧? 使臣又施了禮,去旁邊落座,沐容看著應是沒自己什么事了,也再次行了大禮,口中剛道出那句“奴婢告退”,便聽得九階之上的皇帝帶著幾分玩味之意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沐容……”沐容道。 皇帝愣了一愣。宮人自報名字,多半報個平時常叫的名字便是,若有家世不一般的貴女入宮為女官,則會自持身份報個“某氏”,慕容?怎么聽著像是話說了一半似的…… “慕容……什么?”皇帝把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 沐容啞聲一笑,知是皇帝誤會,解釋道:“奴婢姓沐……名容?!?/br> 一聲略顯尷尬的輕咳之后,皇帝“哦”了一聲,便讓她退下了。 3御前 宮宴散后,皇帝走出輝晟殿,往成舒殿走去。大燕朝皇宮,輝晟殿、廣盛殿、成舒殿并稱三大殿,其中用作宮宴及大朝會的輝晟殿在最前、作為帝王寢殿的成舒殿在最后。 宮宴時喝了些酒,皇帝便懶得乘步輦,想隨意走走醒醒酒。剛從輝晟殿旁拐過彎去,就聽到一句有些尖銳而不服的“那不然呢?!” 皇帝停了腳,且又往后退了一步,退回那彎道處凝神看著。月色下,顯是個級別高些的宦官在斥個宮女什么。 似乎是方才那個給靳傾使節作傳譯的宮女…… . 沐容心里委屈壞了,她本以為就算被罰了也是因為自己跑下輝晟殿的事。誰知被管著外殿的宦官、也就是她的頂頭上司錢末好一頓罵,原因竟是因為她方才在殿里“不給皇帝面子”。 奇了怪了,不過就是因為皇帝誤以為她姓慕容、問她叫什么,而她理所當然地照實答了“姓沐名容”,這也算不給皇帝面子? 是以面對錢末的斥責,沐容很是理直氣壯地頂了一句:“那不然呢?!” “當著文武百官、內外命婦的面,你敢這么駁陛下?”錢末陰陽怪氣地道,“莫說陛下誤會,就是陛下真給你改姓了慕容,你能如何?” 那照著這意思,她剛才是該隨口編個名字,這事便過去了。沐容就奇了怪了——照著他們的“三觀”,如此難道不算欺君么? “奴婢實話實說罷了,大人你想怎么著?扯個謊話來騙陛下,欺君之罪,奴婢等著被誅九族么?” 氣勢洶洶,顯然不是個小宮女該有的態度。 錢末被頂得怒了,不管沐容這話說得有理無理,到底是太沒規矩——從外殿到殿外侍奉的這一群宮人全由他管著,還沒見過哪一個敢這么直言頂撞,旁人就算當真心有不服,也都是忍著就過去了。 尖聲輕笑,錢末招手讓身后隨著的兩名宦官到近前來,冷睇著沐容吩咐道:“押去宮正司,把嘴堵上杖責二十,我看她這張會說鳥語的嘴還能不能伶牙俐齒?!?/br> ……混蛋! 沐容當下心底便是這反應。按說面前這人官職比她高,若有理便說理,即便沒理了,他扭頭就走她也不能不依不饒。怎的官大一階還就非要壓死人才算完? 眼見沐容一時嚇得怔住,閉了口,錢末卻沒就此閉口,更是刺了一句:“會幾句鳥語就沒規矩,非得折折你這翅膀不可?!?/br>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說得沐容也怒了:“你憑什么!”在兩個宦官伸手抓住她的同時,沐容喊了出來,“你說我駁了陛下的面子!可陛下在輝晟殿上都沒說什么!輪得到你來罰我!” 無力還手,沐容心中簡直體會當初讀明史時,明末忠臣受宦官打壓時的悲壯,悲痛欲絕中就效仿書中英烈般罵了出口:“閹官!你欺君罔上不得好死!你……你仗勢欺人殘害忠良!你……動刑一時爽,全家火葬場!” ……不對。 沐容很快改了口:“你動刑一時爽,全家亂葬崗!” . “……嚯?!北车乩镎粗鵁狒[的皇帝當即就哭笑不得地扶了額頭,心說這丫頭真有意思,誰借她的膽子這么罵人? 示意隨侍的宮人們止了步,自己便提步過去了,走到近前揮手吩咐了一句:“放開她?!?/br> 幾人俱是一愣,旋即忙不迭地拜了下去,同聲道:“陛下大安?!?/br> “旁人都退下?!被实鄣穆曇舫脸恋?,錢末連同另外兩個宦官一叩首,連忙退下。 沐容很有自知之明地清楚,這個“旁人”是除她之外。 暗呼一聲完了,莫不是那判官發現弄錯了人,她才該是那“命該如此”的,便要今日取她性命? “話不少?!被实壅Z氣未變,壓得沐容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 “‘動刑一時爽,全家亂葬崗’?”皇帝淡看著她,“這都哪兒學的話?” 新浪微博…… 沐容忍著緊張一叩首:“奴婢失言,陛下恕罪?!?/br> 這次認錯倒是認得快了。 “嗯……”皇帝頓了一頓,又問她,“靳傾語跟誰學的?” 沐容老老實實回說:“奴婢的父親是駐靳傾使節?!?/br> 其實是在學校學的…… “哦……”皇帝了然地點了點頭,這倒是正常了。又看了她一會兒,明顯覺出她很是緊張,終有一笑:“起來吧?!?/br> “謝陛下?!便迦萦忠话?,拎裙起身。習慣性地抬頭,目光在皇帝面上一停她便滯住了。這是頭一次看清這大燕的帝王長什么樣子,之前只看到過個側影或者聽過聲音。那聲音一直沉沉穩穩的,極盡帝王威嚴。 長得倒是很清雋嘛…… 再一定睛,與皇帝視線一觸,沐容乖乖地低下頭去。一聲不吭,一副任人宰割的乖巧模樣。 “呵?!被实垌β曒p輕,繼而隨意地倚在了旁邊的墻壁上,略有幾分玩味道,“你叫沐容,是吧?” “是……奴婢沐容?!彼木兄敽突实鄣碾S意大相徑庭。 “姓沐名容?!被实塾值?。 “嗯……是……”沐容心里忐忑壞了。 皇帝的口氣愈顯輕松:“現在什么位份?” 沐容一滯,答說:“從八品……” 從八品什么來著?她只覺這宮中等級森嚴、品秩太難記,記了好久,雖是背下來了,但只能一級級往下數著才能背出來,單個拎一個出來問她,她是決計反應不過來的。 皇帝一時也沒開口,看她一副絞盡腦汁的樣子很好奇她在琢磨什么。過了一會兒,看她唇畔翕動,再過一會兒,聽她不知不覺中背出了聲…… “從五品女史、正六品待詔、從七品典侍、正七品選侍、正八品恭使……” “從八品長使?!被实圻m當地接了口,沐容恍然大悟:“對!” “……”皇帝愣是啞了,過了少頃,扯了扯嘴角,帶著幾分嘲意問她,“姑娘,你進宮多久了?” “……”沐容再度低頭不吭聲。一是被譏嘲的不快;二是……她確實不太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時候進的宮,總不能按穿越時間告訴他“半個月”吧。 “靳傾話說得不錯?!被实垡恍?,思量著道,“別在外面候著了,來御前吧,朕身邊也需要個傳譯官?!崩^而一頓,又糾正道,“傳譯女官?!?/br> 就算是再習慣了現代生活、再習慣了“人人平等”,沐容也知道目下身在古代,皇帝這聽似商量的話絕不可能是商量的意思。 心里到底是不愿意跟他走得太近——“伴君如伴虎”這話她很清楚,但實在是沒膽子再死一次。 遂俯身一拜,道:“諾,謝陛下?!?/br> . 沐容答應便答應了,自從八品長使一躍到了從六品典侍,給自己的升職點了個“贊”之余,她敏銳地覺出了御前的風聲仿佛不大對頭。 背地里悄悄打聽著,沐容這才得知是自己想得太簡單——她覺得君主制嘛,皇帝需要什么人還不是隨意往身邊調?倒確實是隨意往身邊調,但她委實是皇帝繼位四年以來的頭一個。 史開先例…… 于是宮中都傳了個遍,說皇帝身邊多了個紅人。六宮嬪妃更難免覺得,再這樣下去,往后不好收拾。 嬪妃且先不說,御前看她不順眼的就不在少數,有些加著掩飾、有些根本就不掩飾。 沐容心底琢磨著,當真跟混職場無二,事已至此,得先在御前站穩腳才行,不然日后這日子可不好過了。 并且……這和混職場到底還是有根本的不同:職場上,混不下去不過辭職了事;這宮里,看她不痛快的“同事”大可能把她往死里踩。降職是小,喪命是大??! 想了想宮中常見的幾種死法:杖斃、賜酒、賜白綾…… 這還不算完,死了多半還沒有好好安葬的,多是往外一丟了事。 沐容身上一陣寒噤,如是罵了錢末一句“全家亂葬崗”把自己罵去了亂葬崗多不值當……非得努力地好好活著不可! . 說是“傳譯女官”,其實準確的說,她是在其他女官的基礎上多了個“傳譯”的職能,平常端茶送水的事照做不誤。 這些活是一眾宮女輪值的,沒什么稀奇也沒什么難的。這日沐容本是歇著不當值,大監馮敬德卻專程來找了她,讓她去御前侍奉著,原因是:“靳傾使節來覲見了?!?/br> 于是她這個傳譯得去。 入殿間正好碰上來奉茶的宮女也正進殿,那宮女叫嫵蕓,和她一樣的位份,資歷卻比她老多了。 宮中做事得有眼力見,像沐容這般本就受人排擠的更是。入殿見了禮,沐容便上前同她一起奉茶,嫵蕓從小宮女手中的托盤里取了茶盞,遞與沐容、沐容再呈過去。 如此奉了兩盞茶給同來的朝臣,第三盞是給那靳傾使節克特的了。沐容伸了手去接,卻是還沒拿穩,嫵蕓就松了手。 茶水灑了一地,碎瓷散落。 心知從旁的角度看,多半都是覺得她沒接穩,沐容狠狠一橫嫵蕓,心中道了一句“長得挺漂亮你背地里玩陰的?呵呵!” 轉而對克特道了一句:“i’m so sorry about that.” 4凌妃 已規規矩矩下拜謝罪的嫵蕓聞言一怔,全然不知沐容在說什么。但聽得沐容與克特又有幾句對答,才見她朝皇帝拜了下去:“陛下恕罪?!?/br> 皇帝見狀,同樣難免好奇她方才與克特說了什么,淡有一笑,也沒叫她起身,便問:“剛才說什么呢?” 沐容一拜,朗朗回說:“奴婢說對此很是抱歉,他說不要緊;奴婢又問他有沒有燙著,他說沒有?!?/br> 看她答得面不改色的,好像對此事并不在意。明明是她沒接穩茶盞,看著倒還沒嫵蕓緊張?;实鬯煊值溃骸霸趺戳P你合適?” 于是又見沐容和克特嘀咕了兩句什么,沐容回話說:“克特大人說……隨陛下的意?!?/br> ……居然就這么問了克特的意思?還就老老實實地回了“隨陛下的意”?皇帝心中不住啞笑,暗道這姑娘真夠實在。明明知道他聽不懂靳傾話,她便是從中使個小聰明給自己脫個罪也沒什么大不了。 輕輕“哦”了一聲,便擺手讓二人退下了,誰也沒罰。 . 二人起身一福,恭敬地退出成舒殿。到了旁邊的小間候著,剛一進門,嫵蕓便被猛地一拽,一聲驚呼剛出了口,整個人就被抵在了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