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⑧M.cM 4
那小侍看到他家大人回來時臉上的陰抑嚇了一跳,彼時他正在將燒好的飯菜搬上桌,手不由得一顫,還好湯水并未灑出。 雖然這幾個月來時常感到無所事事,但大人很少如此生氣煩悶,即便是當初被貶酈城也毫無一絲忿色,行李倒是早就收拾好了,就等著一紙文書,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是那位酒樓女子?可,可大人不是對她還挺上心的嗎?從那日出游歸來大人就開始變得很閑,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虛者,力填之,而豐滿者無所憂也。 雖然神情不大好,但一晚上并無怪事發生,第二天一早,大人又開始躺在火爐旁讀他那破爛的書。 年終便要交年稅,雖然這荒縣收不上什么錢,但有總比沒有的好。 在酈城,收稅這種小事還是要縣長親力親為的,畢竟酈城只有他一個官。 但好像縣長對此事不太在意,他只在知府院門前的公告欄上貼了一個繳稅的告示,便不聞不問了。 她來交稅的那天是除夕,下著小雪,她推門進來時停在門檻外抖了抖傘,那冰霜便簌簌而落。她還是穿著那日的紅裙,手里多提了兩斤臘rou。 她要將那臘rou給他,他不領情,說:“無功不受祿”。 她笑,“我是可憐你,憐惜陸大人一人孤苦過新年”。 好啊,她不僅諷他為自私小人,還可憐他。 也罷,他只是被說中了,他自己何嘗不知道呢?他只是因為在自甘墜入深淵之時有人要拉住他而恐慌,明明有些事不擺在明面上說,他就可以當作不曾發生。?ㄚūsHūщū柒.?ο?(xyushuwu7.) “楊小姐真是至善至美之人,陸某自愧不如”。 他怎么還在生氣呢?那小侍早就把這賠罪的臘rou收了不是… 她進來時這屋子昏暗至極,他居然還能看得下書。 “小女子當不得陸大人如此盛贊,只是大人的好酈城百姓都看在眼里,我倒是想請您至 柳樓與宴以示感激”不,后半句只是她一時的胡言亂語。 “哦?陸某行事確有多不妥,但恭敬不如從命,就當作是鼓勵吧”他笑道。 這答應得也太快了……也不知柳樓那幫小子會怎么想,楊花頓時心亂如麻。 顯然,柳樓的伙計從未想到過這一出,但還未聽到楊花的解釋之前,他們就很快幫陸越 添了雙筷子,而這也并無什么“宴”,只是一桌稀松平常的年夜飯。 不過縣長倒是吃得很開心,同他們扯這扯那,氣氛也很是愉快,雖然這幫人臉上流連于這兩 人之間的想入非非的表情從未停止。 這是什么時候搞上的呢? 吃完了飯,他們還喝了點小酒。 忽然有一人問:“聽說縣長的酒是神仙酒,可惜我無此幸,真是——唉”他一邊說一邊嘆氣,越想越懊惱,那天他被迫留著看店。 “可惜最后叁罐已經在那日分完了”陸越小酌了一口,他覺得這酒也很不錯。又說“不過等你家掌柜的學了,說不定就有機會喝了”。 “嗯?”這事他們可沒聽說過???“喔——好好好”眾人連聲答應,反應迅速。 原來是那時候搞上的啊。 陸越笑得開心,楊花面色凝重。 他們一桌人聊到很晚,陸越很是懂得酈城的風土人情。 直到聽到夜里有人燒煙火,他們才打算分別。 楊花送他,只走到不離柳樓十步的地方,那里只蹭得樓邊上的點點余光。 她同他拜年,“萬事順意”。 他忽然問,“楊掌柜的,喜歡我?” 她仿佛看到他在笑,笑得不經意,游刃有余。 她瘋狂地在想反駁的話,可是那一句“喜歡”已經撞上她的心頭,腦子混成了漿糊。 她不想承認,也不會承認,但她再不說話,一切都會變成默認。 “何以見得?”她對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 “哦,那真是……很可惜呢”,他說得好像很難過一般,轉身走了。 楊花已經覺得疲憊無比,回到柳樓還要面對一群審問的表情。 她嘆了一口氣,說“不會,別多想了”。 只是一時的、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煩人又無聊的好感罷了。 那小侍有時候覺得他家大人好像變得單純了,從前于朝堂之上喜怒不形于色,處事老道,對談時輕巧之間便要直攻人心,又顯得嚴厲毒辣??扇缃竦那榫w卻頗為外露,他家大人…只能說,終于有了個青年人的樣子。 還有多虧了那兩斤臘rou,才讓他們的年有了些許年味,才讓知府院不再有昏暗的燈光和干熱的火爐,以及那整日拿著破書抑抑不安的人。 陸縣長過年十幾天里終日呆在書房專研古籍,寫寫畫畫,偶爾還讓他寄信于京都。 十五一過,楊花才見到他,看到他下午頂著熱烈的陽光拿著漁具出去,很晚才歸來。起初楊花只是想到,他又有新的玩意了,但歸來時竟與她叔伯相攜,然后一同堂而皇之地走進店里來。 那時,楊花正在唱著民俗小曲,和平時一樣。 他們坐到離她很遠的地方,叫了一點菜,用他們釣的魚來換,這是她從前與叔伯定下的規矩,現在已經不作數了,楊花已視這無血緣的叔伯為親人,可他總還守著規矩。 陸越只手靠在桌上,聽著悠揚的小調品酒,他稍微察覺出了此酒與宮酒的不同之處——以他這十幾日的刻學專研來看,心中已有數。為此,他在信中求問京都嗜酒的老友之時還被嘲弄了一番。 身旁的人還在絮絮地說著那些往事,陸越時不時與他碰杯,聽得頗為認真。 他去釣魚絕非一時之興,他起先了解過那位被楊花稱為“叔伯”的人的喜好,但相遇確實為偶然,他沒想到會這么快。 他沒去上次出游的地方,換了個方向走了很遠才找到了一條平緩的河流,他沒什么打算,先釣上來一條再說。 碰見叔伯時,他的竹籃里已有兩條鯽魚。 陸縣長專心致志,好像沒看到他一般,叔伯同他打了個照面,才隔著他坐下,沒辦法,有陽的地方才有魚,最好的位置已經被他占去。 垂釣需噤聲,平靜的河流被夾在深林之間,連本就少得的陽光也不例外,頗為陰冷。 不久叔伯也釣上來一只鯰魚,他嫌著小想放生,可那魚掙扎著讓他取不出鉤,于是陸越便來幫忙,兩人合力便輕松了許多??上Х派鷷r那水池一撲通,大概驚了河里的魚,再釣上來要多費些時力了。 于是他們便小聲地說起話來。 原本話題只是在魚上,不知怎的被陸縣長扯到家事,但聊開了叔伯也管不了這么多,再說縣長又不是什么壞人。 叔伯名叫寧伋,本是黃河邊上一個不知名小鎮的讀書人。二十年前他已過叁十,功名考不成,那時他們家的布匹在鎮上是一等一的好賣,他打算外出行商,做成大戶。他執意離家,一雙妻女不愿分別又勸不動,只好隨從。后來他們的布匹在外地確實引得了許多人的青睞,更多的人愿意花更高價錢買布。他們賺得更多了,去的地方也更多了,而引來的匪徒也更多了。 十年前那天晚上是他不好,不該為了趕上端午節前到新州,心存僥幸從山道趕路,不然也不會遇上暴徒,搞得人財兩空,家破人亡。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滾入一座山谷之中,身旁沒有任何人,雙腳疼痛不已。他爬了兩天兩夜,餓昏了頭倒在了酈城廟外的不遠處,楊花發現了他,也救了他。 他見縣長面色變得沉重,又打算試圖緩和些氛圍,“不過現在已經變好了,自從新皇帝上臺以后便開始嚴厲剿匪,已經…不會再發生那些事了……” 他懂,因為剿匪的提議,考察與戰略,甚至包括隨后于為匪的刑法草案都經由他手。新皇由此而來的信譽與愛戴,也讓他得到了晉升。 或許他準備得更快一點就好了。 “不過,那樣昏庸的君王也會有一個賢德的兒子,也算是老天恩賜”寧伋欣慰道,畢竟也算是幫他報了仇。 只不過“賢德”一詞讓縣長的神情變得陰暗,寧伋卻以為這位慈悲的縣長仍在難過。 寧伋只好繼續說“那時楊花大概十叁歲,母親早逝,唯有其父陪在身旁。楊家救了我,我便開始教楊花讀書寫字已作報答?!?/br> 說到楊花,陸縣長的臉色才有了些許回轉。 “那時楊花性子冷,不喜與人親近,對事事都漠不關心?!?/br> “除了那本佛經,聽說是她娘的遺物,她只想學那本佛經上的字和意思?!?/br> “其實當初不是她爹不讓她嫁,是她自己不愿嫁?!?/br> “那時她十九歲,她爹已臥病不起,神志不清,光靠著藥吊命,吊了兩年終于去了?!?/br> …… “可憐的孩子,爹娘都是為病拖累…” 啪嗒——他無意踩到一根枯木,驚擾了這寂靜的山林。他們歸來時已是很晚了,寧伋的話聲小,沉浸在回憶之中,他靜靜的聽著,就如同這夜晚的深林一般,偶爾回應。 “她終歸是善良的孩子,不然也不會救了我…” “也救了我…” 一曲歌停,如珍珠入陶,掌聲與呼聲驟起,那臺上的女子面耳紅潤,略顯嬌羞。 “什么?”寧伋沒聽清。 “我是說,當然”說罷,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 寧伋嘆了口氣,他總覺得有什么地方別扭得很,可是他說不出來,只希望小花兒能做個好決定。 曲終人散,今日柳樓打烊比平常晚得多,天上的月已遠遠偏向東邊了。 楊花關了前門,又打算到后院去看看后門鎖緊了沒。 她一手抬著燃燭,另一支手頂了頂門插,忽然聽到身后有人“楊掌柜之前說的學釀酒,可還算數?”。 楊花轉過身,看見似乎有人靠在通向前廳的偏門旁,離她很遠。 她看不清來人,但,陸越的聲音什么時候已經印在了她的心上了? 楊花走進他,說“當然作數”。 他身上有淡淡的土木香,不,是松煙,是墨。 “陸大人想算什么?”她的聲音輕輕的。 那蠟燭頗矮,火光卻是熱烈。 “仕途”。 “伸手”,楊花舉著燭臺靠近了一點,“隨便哪只”。 陸越伸了右手,手心平展向上。 她的指尖冰涼,低頭捏住他中間叁指往下按,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陸越的氣息突然有些紊亂。 她的食指順著他手上的紋路慢慢掠過,似乎在經歷著他的一生,他破破爛爛的一生。 食指沿著最中間的那條紋路,陸越看到她似乎閉上了眼。 走得好慢,好癢。 陸越突然合上右手,她抬頭才想說話,卻被另一雙唇堵住,身子一晃,燭臺跌落,聲響被黑夜吞食。 楊花恍然看見他幾根碎發垂下,劃過她的臉頰。 她要…喘不過氣了。 楊花猛地推開他,用力地關上了偏門。 …… 陸越回來的時候,臉上一個明顯的巴掌印將那小侍嚇了一跳。 “大人,這……”他眼巴巴地瞪著,吐不出一個字。 “嗯,拿條濕毛巾來”陸越倒是很冷靜。 他接過毛巾便讓小侍去休息,那小侍應了便要走,聽見一聲“嘶——”又停下腳步。 “我沒事,睡去吧”。 這妮子小小的身形,下手怎么這么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