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那轎夫嚇得跪在地上一個勁的磕頭,若是以前,聞守繹倒是愿意做些表面文章,和藹可親地安撫一下轎夫,但是現在,他能憋住不踹人已經很不容易了,當下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走進門去,嚇得一干下人閉緊了嘴巴屏住呼吸,不敢在他面前鬧出半分動靜。 當走進庭院的時候,管家早早迎了上來,低聲道:“大人,韶大人到訪?!?/br> 聞守繹怔了一下,這幾日韶寧和一直沒有出席早朝,也未事先告假,朝中上下都懷疑他是不是家中出了變故,結果皇上打發人去他府里一問,卻說是生了病尋醫去了。 聞守繹當時聽了便一聲冷笑,什么尋醫,分明是暗地里跑去臨水閣揪他的小辮子去了。 但韶寧和從臨水閣離開之后,距今也過去兩三天了,卻一直不曾出現。他原料想韶寧和必定是和姚文川私下里商量什么陰謀去了,但見這幾日姚文川的臉色也有些陰晴不定,似乎并不知道韶寧和下落——如此一來,倒叫他有些看不懂了,韶寧和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想這一次回府,卻聽聞韶寧和直接找到他府上來了,心中不由又是一陣冷笑,這韶寧和是腦子進水了嗎,難道他以為握著臨水閣這一絲若有似無的把柄,便能直接跑到他面前對質來了? 他面上卻不露一絲痕跡,吩咐管家繼續在客廳里招待客人,自己則回到臥房,一邊慢條斯理地換上干凈的便服,一邊腦中盤算著應對之策。 約摸又磨蹭了一盞茶的時間,他才不疾不徐地往客廳走去,一進門見韶寧和獨自低眉飲茶,于是笑著拱手道:“韶大人,不知您在此處等候,有所怠慢,真是抱歉?!?/br> 韶寧和心中端著心事,對于聞守繹如此明顯的敷衍之詞也無心計較,站起身朝聞守繹回了禮,也不知嘴上應了些什么,兩眼卻望著聞守繹發怔。 聞守繹從未被他用這樣直白的目光注視過,一時間感覺脊背有些發毛。但他轉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好發毛的,不能因為被他抓住一點小辮子就露了怯。 當下挺了挺腰板,臉上笑意又深了幾分:“對了,之前聽聞韶大人得了病,連早朝都不曾上,皇上為此還擔憂了一陣,不知現在病體可康復了?” 韶寧和先是一怔,隨即猜到定是萬木替自己撒的謊,于是順著他的話道:“好些了,有勞……皇上和丞相掛心?!?/br> 聞守繹見他答得心不在焉,面上神色又隱晦不明,絲毫不像是握了他的把柄來興師問罪的,心中漸漸有些迷惘了,不知這韶寧和此番來意究竟為何。 但他也不急著詢問,故作姿態地整了整袖子,在主位上坐了下來,端起管家新奉上來的溫茶,淺淺抿了一口,然后拿眼瞄著韶寧和,卻遲遲不再開口,只看韶寧和什么時候才愿意回到正題。 韶寧和卻盯著他端茶的雙手失了魂。他以前每每見到聞守繹,都是低眉順眼地不敢直視冒犯,即便后來升上太尉之位,卻因聞守繹拿伶舟作要挾,心中越發反感,更不愿再多看對方兩眼。 如今想來,他竟從未仔細觀察過聞守繹的一舉一動,以至于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聞守繹微笑時嘴角勾起的弧度、說話時眉梢飛揚的神采,以及喝茶時指尖交握的動作,都與伶舟如出一轍。 這樣的聞守繹,雖然外貌與伶舟相去甚遠,但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所散發出來的氣質,卻是那么的神似,以至于他明明看著的是聞守繹,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全都是陪伴了他兩年多的伶舟,那個處處為他著想、事事遷就他的伶舟。 可是那樣善解人意的伶舟、全心全意愛著他的伶舟,卻搖身一變,變回了眼前這個城府極深、機關算盡的丞相聞守繹,這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聞守繹見韶寧和依然沉默不語,只是盯著自己的雙手發呆,臉上的表情一會柔和,一會悲傷,一會又顯得很憤怒,這讓他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 終于,他忍不住了,只好率先將話挑明了說:“不知韶大人此次找我,有何要事?”他說著,揉了揉太陽xue道,“最近天熱,容易中暑。希望韶大人有話直說,不必再兜圈子?!?/br> 韶寧和收回神思,對上聞守繹的視線,猶豫了片刻,才道:“我來……是想問聞大人,伶舟他……還有救么?” 他這話,與其說是在問聞守繹,不如說是在問他自己。此刻的聞守繹,體內伶舟意識尚未覺醒,所以伶舟是否有救,完全是個未知數。同樣的,對于韶寧和而言,就算伶舟意識恢復,但他與伶舟之間,究竟還能不能回到過去,這也是個未知數。 但聞守繹卻將他的這句話理解為,伶舟吃了他的毒藥,是否還有救。當即他便笑了起來:“韶大人這話問得奇怪,伶舟的解藥,我一直讓人按時提供,是他自己……” 他原想說,是他自己一心求死,但想起上次伶舟交代“遺言”時落寞的神情,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涼,冷嘲熱諷的話也就說不出口了,于是頓了頓,接著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未存心害伶舟性命,但若他自己不肯配合,我也沒有辦法。 “我不知道你與伶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這是你們之間的問題,也只有你們自己才能解決。你若因此而遷怒于我,想要反悔我們之前的約定,甚至再度與姚文川合作來對付我,那么我不妨先把話說清楚—— “你若想調查我,我不攔著你,但你應懂分寸、知進退,有些事情,不是除去我一個便能善了的。上一次姚文川為什么想要彈劾我卻不能成功,就是因為他不懂分寸?!?/br> 聞守繹說著,站起身走到韶寧和面前,與他對視:“韶大人,既然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我不妨說得更直白一些,當年先帝為什么會聽信一介宦官的讒言,將你父親打入天牢,甚至定他死罪? “不是因為先帝多么寵信席德盛,而是因為你父親觸犯了朝中很多官員的利益,甚至觸犯了皇族的利益,先帝左右權衡之下,不得不放棄你父親這顆棋子。我這樣說,你聽明白了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韶寧和不料這一問,竟從聞守繹口中探知了自己父親當年枉死獄中的真正原因。如此冰冷的真相,徹底澆熄了他對聞守繹懷有的那一絲繾綣情思。 “原來如此,”他深吸一口氣,望向聞守繹的目光凜冽了幾分,緩緩站起身,朝對方拱手道,“多謝丞相大人解我心中疑惑,告辭了?!?/br> 說罷,頭也不回地大踏步離去。 韶寧和的這個反應,完全在聞守繹意料之內?;蛘哒f,聞守繹故意在此時提及他父親的死因,以此來激怒他。 當目送韶寧和的身影消失之后,他才虛脫般地呼出一口氣來。 自從上一次對著韶寧和莫名心跳之后,他就再也無法在此人面前處之泰然,每當韶寧和的視線投向他時,他都會不自覺地臉熱心跳。 尤其今日的韶寧和一反常態地盯著他瞧,這更讓他如坐針氈,他怕繼續這樣下去,自己遲早會露出窘態,所以不得不放了狠話,激怒對方,逼他離開。 但當他平復下情緒,回過神來細細回味之前兩人的對話時,才發現韶寧和自始至終不曾提及臨水閣的事情——難道說,他竟還未從臨水閣那里查出什么可疑線索嗎? 那么他今日來此,究竟是為了什么?饒是機智多謀的聞守繹,也被韶寧和這一次莫名的造訪搞糊涂了。 第二日,聞守繹早早便入了朝堂,以避免再度發生與韶寧和“不期而遇”的尷尬事情。 韶寧和則如同往常一般隨著人流進入朝堂,途中遇到姚文川,便被他叫住了。 姚文川一邊對他的“病情”噓寒問暖,一邊低聲問道:“韶大人,這幾日你沒有來上早朝,可是為了追查臨水閣的事?” 韶寧和經過伶舟那場風波,早已將臨水閣之事拋到了九霄云外,此刻見姚文川提起,才含含糊糊地道:“是,一直在查?!?/br> 姚文川眼眸一亮:“可是查到什么線索了?” “情況……有些復雜,我還在追查中?!?/br> 姚文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臉上透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韶大人,我知道,臨水閣里都是些妙齡女子,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可以理解。但希望韶大人不要為了美色,丟了正事?!?/br> 韶寧和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姚文川竟誤以為他這幾日一直留宿臨水閣,沉溺溫柔鄉,以至于荒廢了朝事,當下心中有苦說不出,只能尷尬地一笑了之。 兩人踏入朝堂后,發現聞守繹竟早早在自己位置上站定,不由有些意外。 姚文川雖說已經公然撕破臉彈劾過聞守繹一次了,但這人就是有本事一邊彈劾對方,一邊還笑瞇瞇地維持著同僚情誼,假裝什么不愉快都不曾發生過,上前恭敬作揖道:“丞相大人,今日來得挺早啊?!?/br> 聞守繹含笑回禮:“今日起得早,所以就早些出來了,聊作晨間散步罷了?!?/br> “如此炎熱的天氣,丞相大人竟還有心情散布?” “姚大人有所不知,夏日的早晨空氣清新,才是散步的最佳時段。姚大人向來體弱,不妨每日早起散步半個時辰,必定起到強身健體的功效?!?/br> “如此,下官倒要跟著試一試了,多謝聞大人關心?!?/br> “應當的,姚大人客氣了?!?/br> 兩只笑面虎你一言我一語地客套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兩位大人相處得多么和睦融洽。但事實上,圍觀大臣們全都站在遠離兩人幾步開外的地方,對兩人的談話完全不敢插嘴,生怕一不留神無辜遭殃。 韶寧和默默站在兩人身后,自從見到聞守繹之后,他便沉默了下去,看著聞守繹神色如常地與姚文川“相談甚歡”,卻不曾往自己身上瞟過一眼,這讓他心中十分抑郁。 片刻之后,成帝駕臨,當看見韶寧和時,他笑了笑,問道:“韶愛卿病體康復了?” 韶寧和知道萬木拙劣的謊言根本瞞不過成帝的眼睛,但見成帝愿意給自己臺階下,于是冒著虛汗回道:“臣已康復,多謝皇上關心?!?/br> 成帝挑了挑眉,繼續笑:“韶愛卿平日里看起來身體不錯,沒想到說病就病了。不過既然康復了,那便是好事,希望韶愛卿日后多多保重身體?!?/br> 韶寧和如何聽不出成帝話中調侃之意,當下諾諾應了,不敢多言半句。于是此事便揭過了。 而后進入日常事務奏對議程,大鴻臚李宜望奏道:“皇上,延陵國國王的小兒子延陵葉浪將率領使團到訪,不知皇上是否有時間接待?” 這延陵國是位于大曜東南面的一個小屬國,在大曜四國時期,他們曾在安陵國與苧羅國的夾縫中茍且生存。 后因幫助大曜帝國的始祖皇帝曜紫微攻克安陵、苧羅立下大功,曜紫微特許延陵國保留本國番號,作為大曜帝國的外邦屬國繼續生存下去,每年由延陵國繳納貢品,維系著友好的從屬關系。 所以這一次使團到訪,大曜帝國是肯定要熱情款待的,只不過這接待的禮數,則要看皇帝的心情了。 可不巧的是,最近天氣炎熱,成帝剛中暑過一次,懶洋洋地不愿再出去折騰了,于是擺手道:“使團來訪,我們禮數到了就行,至于接待之事,就不必朕親自出面了吧?” 李宜望早就料到皇帝會推脫,于是道:“該準備的接待事宜,臣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這接待使團的最高官員……是否請皇上定奪一下。臣雖任大鴻臚之職,但若由臣出面接待,恐怕身份不夠,讓使團誤會皇上看低了他們,那就不好辦了……” 成帝摩挲著下巴思忖片刻,轉頭看向韶寧和:“韶愛卿,聽說你通曉大曜四國語言,這延陵國母語與以前的安陵國相近,想必你也聽得懂吧?” 韶寧和心里明白,成帝這是要他出面接待了,于是謙遜應道:“臣略通一二?!?/br> 果然成帝撫掌道:“那就有勞韶愛卿出面接待一下使團了?!?/br> 韶寧和低頭應道:“臣遵旨?!?/br> 李宜望看了韶寧和一眼,卻暗暗皺眉。韶寧和雖說位列三公,但年紀太輕,他怕韶寧和資歷太淺、經驗不足,萬一接待中途發生什么變故,恐他一個人壓不住場面。 于是他進言道:“皇上,臣記得上一次使團來訪,是武帝三十四年,當時擔任丞相長史的聞大人就曾經跟著前丞相姜如海接待過一次延陵使團。不如……” 成帝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笑道:“你說得有理,丞相既然有過接待使團的經驗,如今又是三公之首,若是由丞相出面接待,朕就完全可以放心了?!?/br> 他說著,轉而望向韶寧和:“韶愛卿,那么便由你協助丞相,負責好這一次的使團接待事宜吧?!?/br> 聞守繹與韶寧和無聲地對視了一眼,無奈躬身道:“臣,遵旨?!?/br>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這日下午,聞守繹、韶寧和二人率領負責接待的大鴻臚諸位官吏,候在繁京城門口,等待延陵使團的到來。 天氣十分炎熱,聞守繹即便是坐在陰涼處休息,也悶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再加上他有心避諱韶寧和,兩人幾次目光接觸,都匆匆錯了開去,詭異的氣氛搞得隨行的幾位官員都感到一絲微妙的沉悶。 好不容易,前方迎客的小吏快馬奔回來奏報:“丞相大人,太尉大人,使團車隊已經出現,距離城門口只有幾百米的距離了。 聞守繹剛想喝一杯解暑茶,此時不得不放下茶盞,吩咐道:“通知下去,使團馬上就到了,請諸位都打起精神來,準備迎客?!?/br> 他說著,起身便要迎出去,卻不知什么緣故,剛站起身沒走幾步,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便往一旁歪了過去。 走在他后側方的韶寧和根本來不及多想,便下意識伸手接住了他。 聞守繹緩過一口氣來,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結結實實地倒在韶寧和懷里,當即腦中閃過一陣驚雷,無數念頭匯聚成一句話:我的一世英名,一世英名…… 韶寧和不知他心中所想,見他睜開了眼睛卻還是有些愣神,只當他熱得中了暑,忙托著他的身子,一手掐他人中,對聚攏過來的官員喝道:“別擋著風,去拿把扇子來?!?/br> 聞守繹被他掐了一會人中,感到了痛覺,大腦也漸漸恢復了清朗。 他迅速冷靜下來,扶著韶寧和的臂膀站穩了身子,然后撥開韶寧和的手,淡淡道:“不必勞師動眾了?!?/br> 他環視了一下周圍,見眾人都還不太放心地望著他,于是自嘲地笑了笑:“只是一時沒緩過氣來罷了,現在已經沒事了,大家不必驚慌?!?/br> 一抬眼,見韶寧和臉上憂慮未退,于是又對著韶寧和強調了一遍:“我已經沒事了,韶大人無需擔憂?!?/br> 韶寧和聽他喚這一聲“韶大人”,才意識到自己身份,于是點了點頭,垂手退開。 幾位官員虛驚一場,見聞守繹恢復了正常,才回到自己隊伍中,站好列隊。 兩人一前一后朝前走去,聞守繹想起方才韶寧和托著自己的身子,臉上憂慮的表情不似作偽,心中莫名有些歡喜,臉上卻未表露分毫,輕咳了一聲道:“剛才,多謝韶大人了?!?/br> “應該的?!鄙貙幒偷吐暬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