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六月,勉強可下床走動的殷峰,在他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來到朝堂之上,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禮,然后脫下官帽,辭去太尉之職。 成帝原想挽留,但見殷峰實在身體狀況令人擔憂,也便不再為難他,封了他“衛國公”的稱號,讓他回家安享晚年。 同月,韶寧和正式接掌太尉之職,位列三公。 當聽到這個消息時,韶府上下都很激動,伶舟甚至張羅著想辦個小型家宴,為韶寧和慶賀。 但這一天晚上,韶寧和卻破天荒地徹夜未歸,伶舟在房中一直等到次日凌晨,才見他從外頭醉醺醺地蹣跚歸來。 “為什么喝這么多酒?”伶舟沉著臉問,不悅之色溢于言表。這一整晚,他一邊焦急等待,一邊在胡思亂想,他擔心韶寧和會與其他官場之人一樣,一旦身居高位,便沉迷酒色、自甘墮落。 所以當韶寧和靠近時,伶舟不著痕跡地嗅了嗅他的衣服,卻發現他身上除了濃重的酒味,再無其它可疑的氣味。 韶寧和醉得有些神志不清,當下也未回答伶舟的質問,只是挨近伶舟身旁,俯下身來,半帶撒嬌似地將他擁入懷中。 他沒有說一句話,伶舟卻敏銳地感覺到,他心里很不開心。 伶舟有些困惑,不是剛晉升嗎?官居太尉,僅次于丞相,朝中有誰能在這個年紀登上如此高位?為什么韶寧和還不開心? “你今天與誰一起喝酒了?”伶舟輕撫韶寧和的脊背,柔聲詢問。 “我爹?!鄙貙幒偷吐暷剜?。 “誰?”伶舟突然脊背發涼。 “我爹?!鄙貙幒陀种貜土艘槐?,半醉半醒間口齒不清地囈語,“伶舟,我見到我爹了……他摸著我的頭,對我說,我付出代價的時候到了,未來的路,會有更多的艱難險阻等著我,他讓我……小心珍重?!?/br> “代價?”伶舟皺了皺眉,“什么代價?” 韶寧和卻沒有回答他,而是抓著他的手,像個唯恐失去心愛之物的孩子:“伶舟,我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伶舟,你會一直陪著我么?” 伶舟沉默半晌,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會一直陪著你,如果你愿意?!?/br> 幾日之后,韶寧和參加完授官儀式之后,便坐著四人大轎往韶府的方向去。 不料中途轎子突然停滯了一下,似是出現了什么變故。 “怎么回事?”韶寧和掀起轎簾詢問。 “大人,前方有一名劍客攔住去路,我們的人前去交涉,對方說……要親自面見韶大人?!?/br> 韶寧和下了轎,循著轎夫所指的方向,果然看見一名頭戴斗笠的灰袍男子正背著雙手,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是溫直。 韶寧和知道姚文川會在近期主動找他,卻不料會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 他朝轎夫們擺手道:“你們抬著轎子先行回府吧?!?/br> 轎夫不放心地道:“那大人您……” “無妨,我尚有要事待辦,辦完之后自行回去?!?/br> 轎夫們見主人如此說了, 便抬著轎子離開了。 待無關人等全都走遠后,溫直才走到韶寧和面前,抱了抱拳:“最近韶大人接連高升,姚大人特命我前來向韶大人賀喜?!?/br> 韶寧和看了溫直一眼,這名劍客雖說是姚文川的左臂右膀,卻一直維持著江湖人特有的孤傲性情。 以前韶寧和還是個小小議郎的時候,他就絲毫不曾掩飾對韶寧和的輕視,如今韶寧和已官居太尉,甚至比他家主子姚文川還要位高一等,但溫直故作謙恭的姿態中,依然透著一股子不怎么當回事的調侃意味。 韶寧和并未與此人多做計較,開門見山地問道:“姚大人命你前來,應當不是賀喜如此簡單吧?有什么話便直說吧?!?/br> “韶大人真是快人快語,”溫直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請韶大人隨我走一趟吧?!?/br> 韶寧和不再答話,只是示意溫直前邊帶路。 卻說此時的伶舟,正坐在府中主臥前的小院子里,拿著畫筆重cao舊業。 一則是因為無聊,二則,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自從年初服下聞守繹給他的毒藥之后,雖說每月按時從丞相府領取解藥,但他的健康狀況還是以rou眼不可見的速度緩慢惡化,表現最明顯的便是,如今他不論做什么事情,都很容易感到疲乏,且斷斷續續出現注意力渙散、記憶力衰退等征兆。 ——比如現在,他一邊在畫紙上運筆,一邊腦海中思考著韶寧和今日參加授官儀式的事情,剛有個什么火花閃現,被院外一名弄翻了水桶的小廝打斷了思路,當虛驚過后,再要回想之前想到的問題,卻發現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他正兀自懊惱,忽聽身后傳來風聲,再回頭時,便見鳴鶴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后。 “怎么了?”伶舟發現鳴鶴面色不太好,望著自己欲言又止,便出口詢問。 “主子,”鳴鶴見四下無人,便走到伶舟身側,低聲道,“您讓我暗中保護韶大人,結果……” 伶舟這才想起,早上韶寧和出門時,伶舟擔心官越做越大的韶寧和會惹來仇家,于是使了個眼色讓鳴鶴隱去身形,暗中保護左右,不想此刻鳴鶴回來了,韶寧和卻未見蹤影,于是問道:“對了,寧和人呢?” “韶大人在中途被一名灰衣人所攔,兩人似是舊識,我離得太遠,只隱約聽他們提及姚大人,然后韶大人便跟著那人走了?!?/br> 伶舟一顆心莫名提了起來,皺眉道:“你怎么沒跟著去?” “那灰衣人武功不弱,我不敢貿然接近,恐暴露身份?!?/br> “連你也對他有所顧忌?”伶舟心中更加感到不安,能讓鳴鶴有所顧忌的人,放眼整個官場,還真是屈指可數。 鳴鶴卻似乎懷著心事,斂眉斟酌了片刻,道:“主子,我覺得……” “什么?” “這名灰衣人,給我一絲略有些熟悉的感覺?!?/br> “嗯?什么意思?” “主子,您還記得,兩年以前,您與韶大人還住在小宅院那會么,在周長風暗中調查您身份的時候,另有一股勢力在暗中監視著您和韶大人?!?/br> “我記得,”伶舟想了想,“剛開始我懷疑是周長風在派人暗中監視我,但是后來證明那些人和周長風沒有關系。再后來,那些人又憑空消失不見了——你提這事是……?” “當時我曾說過,那群監視者中,有一人武功高強,憑我也探不出他的深淺,所以我對那人的氣息印象非常深刻。今日我見到那名現了身的灰衣人,發現他身上的氣息,與當年那名監視者的感覺,十分相似?!?/br> 伶舟心中一驚,手中畫筆驟然脫落。 “主子?”鳴鶴也是一驚,他沒有想到這個消息會給伶舟帶來如此大的打擊。 伶舟在失神了片刻之后,很快又恢復了鎮定。他俯身撿起地上的畫筆,緩緩道:“鳴鶴,你還記得嗎,之前姚文川曾對丞相大人說,他是在韶寧和當上監軍御史之后,才認出韶寧和是昔日故交之子——如今這個謊言已經不攻自破了,至少在韶寧和還是議郎的時候,姚文川就已經開始關注韶寧和,甚至有可能已經與他有所接觸了?!?/br> 鳴鶴想了想,道:“主子的意思是,其實韶大人一早就與姚文川勾結了?”他話一出口,頓時覺得自己“勾結”一詞用得不太恰當,忙補救道,“不,我的意思是……” “沒錯,”伶舟并未在意鳴鶴的用詞,或者說,他在潛意識中,也已默認了鳴鶴這一說法,面色漸漸灰敗下去,“如果說,韶寧和從一開始就是別有用心地進入仕途,接近聞守繹,那么……” 鳴鶴一聽這話,頓時也驚得睜大了眼睛:“主子,您是懷疑……韶大人與前一世行刺丞相大人的事情有關?” 伶舟并未立即回答他的猜測,而是緩緩抬起頭來,望向漸漸烏云密布的天空,口中低聲呢喃:“快要變天了呢……” 鳴鶴無心聽他關心天氣,不安地道:“主子,要不要我……” 伶舟卻沉思著打斷了他:“鳴鶴,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br> “主子請說?!?/br> 伶舟抿了抿唇,過了良久,才似下定了決心:“我想讓你,去幫我請一個人來,一個……或許能救我一命的人?!?/br> 第一百四十七章 這一年夏天,朝中風向幾度變換,原本是御史大夫與丞相聯手彈劾太尉,如今太尉倒臺,新太尉上任,御史大夫卻絲毫不曾停歇,又轉而開始彈劾起丞相來,羅列了丞相為官以來所犯的收受賄賂、拉幫結派、陷害忠良、以權謀私等大大小小十多項罪名,大有不將聞守繹拽下臺來誓不罷休的兇狠架勢。 朝中眾臣不由暗暗抹汗,雖說風水輪流轉,可這轉速也太快了點,御史大夫若是依照這馬不停蹄的速度逐一彈劾過去,恐怕不消幾年,朝中所有大臣都會被他挨個彈劾一遍。 朝會龍座之上,成帝捏著姚文川遞上來的那份洋洋灑灑的彈劾奏章,轉頭看聞守繹:“丞相,這奏章中說,你收受賄賂多達上百萬兩銀子,可有此事?” “回皇上,確有此事?!甭勈乩[面不改色地道,“不過臣覺得姚大人這數目,有一半應該是根據實物估算的價格,并非全是真金白銀?!?/br> 成帝被他這實事求是的態度逗樂了:“朕都有些好奇,丞相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嗎,姚大人究竟是如何知曉你如此確切的受賄數目的?” “其實仔細想想,也不奇怪,”聞守繹道,“臣府中下人多達百人,要混入一兩個耳目并不難……” 姚文川當即喝道:“聞大人,您可別含血噴人!” “姚大人請別動怒,我也只是猜測,”聞守繹笑容可掬地安撫對方,仿佛被彈劾的人不是他,而是姚文川,隨后又對成帝道,“既然今日皇上問起,還請皇上恩準臣為自己辯白一番?!?/br> 成帝饒有興致地道:“你且說說,你要如何為自己辯白?!?/br> “回皇上,臣那丞相府,管事兒的不是臣,是臣的管家,所以要說這些年來究竟收受了多少賄賂,臣一時也不好回答,只能由著姚大人說多少便是多少了?!?/br> 此話一出,朝堂之上便有幾人發出竊竊的笑聲,但礙于皇帝在場,那些人笑了幾聲便又忍了回去。 只聽聞守繹繼續道:“但就算是這價值百萬兩的賄賂,真正落在臣手中的,也是少之又少,最多……不過是朝中各位同僚們好意贈送的幾百幅字畫罷了,想必皇上也知曉,臣別的不愛,唯獨愛畫,所以這些畫,臣十分珍視,不敢假他人之手隨便處置。 “至于其它那些金銀財寶,有一部分已經上呈給皇上了,一部分在鬧水災旱災的時候捐贈了國庫,一部分買了米糧逢年過節布施給窮苦人家,剩下那部分則由管家分發給了府中的下人們——相信也有不少的銀兩落在了姚大人那幾名耳目的口袋里?!?/br> 此時朝堂之上再度爆發出笑聲,連成帝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而被聞守繹不痛不癢地奚落了一番的姚文川,面色十分難看。 “罷了罷了,受賄這事朕就不追究了,”成帝擺了擺手,“但奏章中說你……拉幫結派、陷害忠良,這其中還提到你與廷尉顧子修暗中勾結,陷害太祝令趙炎光一家,可有此事?” “陷害太祝令……?”聞守繹皺著眉思索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難道姚大人是指兩年前趙炎光為了給他女兒趙思芳入宮掃平障礙,暗中派人行刺當時尚未入宮的殷皇后這件事么?” 隨即,他又一臉的無辜:“我記得,當時這案子是廷尉丞杜思危負責審理的,怎么現在又說是我與顧子修勾結了?” 姚文川冷笑一聲:“聞大人何必故作天真,廷尉丞既是廷尉府的人,自然是聽命于顧大人了,此中是否有顧大人授意,可就難說了?!?/br> “如此說來,姚大人難道是在暗指皇上識人不清?” 姚文川臉色一變:“聞大人,你別事事牽扯皇上……” 聞守繹卻已轉身面向成帝:“不知皇上可還記得,當年在后花園的亭子里,皇上原想讓顧子修接手此案,但顧子修自稱應該避嫌,皇上才轉而命廷尉丞杜思危接手?!?/br> 成帝想了想,頷首道:“確有此事?!?/br> 姚文川一聽這話鋒不對,剛要開口說什么,只聽聞守繹緊接著道:“當時討論此事時,分明還有太后,以及當時的太尉殷大人在場,相信皇上和太后都能為臣作證,自始至終,臣不曾對此案發表任何意見——” 他說著,轉身目視姚文川,聲音陡然變得凌厲:“姚大人,你今日翻出舊賬、彈劾此案,究竟欲置皇上與太后于何地!” 姚文川一驚,倉皇下跪,口中呼道:“請皇上明鑒,臣絕無此意!” “姚愛卿,平身吧?!背傻廴嗔巳嗝夹?,頓時失去了看戲的興致,擺手道,“你們兩人,一個是丞相,一個是御史大夫,理應把心思放在如何治理國家上,而不是整日想著勾心斗角。至于這彈劾奏章,朕且壓下了,退朝吧?!?/br> 這一次朝堂之上的彈劾戲碼,姚文川早在幾日前便與韶寧和私下有過商量,先是由姚文川遞奏章,然后由韶寧和出面舉證。 但自始至終,韶寧和一直作壁上觀,不曾出言幫姚文川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