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杜思危與周長風聽從顧子修的安排,各領一支易容改裝成商隊的偵查小隊,在繁京之外的周邊地區來回巡視。 到了第七日,偵查小隊陸續派人回來報告,在良石、亭坨、海莊等地均發現了不明兵馬的蹤跡,這幾隊兵馬偃旗息鼓、晝伏夜行,走的又都是陡峭山路,以至于行軍速度十分緩慢,但卻在很大程度上避開了沿途官兵的耳目,悄無聲息地展開三角夾擊之勢,往繁京之地緩緩逼近。 顧子修收到密報之后,一方面知會京兆尹徐清源,暗中調遣京城護衛隊,在各大城門設下防御,以備不時之需;另一方面,由于光祿大夫蔡衡宇的秘密造訪,雙方對諫議大夫張崇翮的處理意見也達成了一致。 十一月十九日,午夜時分,一隊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悄然闖入諫議大夫宅邸,不由分說便將其一家老幼十余口人悉數帶走。 由于是在深夜,他們行動十分低調迅速,以至于根本沒有驚動左右鄰居。 到了第二日上午,街坊鄰居們才發現,諫議大夫的宅子居然一夜間人去樓空。 廷尉府刑訊室內,張崇翮手腳均被鐐銬鎖著,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模樣十分狼狽。 他是在睡夢中被夜闖者驚醒的,不待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便已被對方一個拳頭砸暈了過去。 剛恢復意識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是遭了賊,但當看清楚自己所處的環境后,他漸漸變得驚惶了起來。 “張大人,認得我嗎?”杜思危坐在幾步開外的椅子上,手中把玩著一把爪形利器,一雙眸子不帶半點感情色彩,陰惻惻地注視著張崇翮。 “……杜大人?”張崇翮聲音有些發顫。 相比起廷尉顧子修的低調溫雅、廷尉正周長風的高調乖張,這位專門負責刑訊的廷尉丞杜思危,更讓朝廷上下諱莫如深。 文武百官們若是觸犯了律法,在面對顧子修與周長風的時候,他們或許還能裝腔作勢與其周旋一番,但是一旦進了這刑訊室,見了這玉面閻王杜思危,那就意味著毫無轉圜余地可言了,因為杜思危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的人。 杜思危毫不意外張崇翮會認得自己,事實上他認識的官員不多,但是認識他的人卻不少,這一點也不奇怪。 當下,他淡淡問道:“張大人,你可知你犯了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睆埑玺绻首鞑恢?,雙眼卻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去,不敢與杜思危直視。 “張大人,其實我是個好人,”杜思危一臉誠懇地望著他,“世人都道我心狠手辣、草菅人命,但事實上,只要大家都乖乖配合把實情交代出來,我又何必跟你們過不去,你說是不是呢?” 張崇翮無言以對。 杜思危站起身,走到張崇翮面前,低聲道:“我再問一次,你可知你犯了什么事么?” 張崇翮咬了咬牙關,依然搖頭:“我不知道?!?/br> 杜思危嘆了口氣,對身后兩名獄司擺了擺手:“用刑吧。按照慣常規矩,從最簡單的刑具開始,一道一道來,直到他老實招供為止?!?/br> 于是,刑訊室內傳來刑具拖曳的聲音,以及張崇翮的慘叫聲。 杜思危背過身子,一邊繼續把玩著手中刑具,一邊閉上雙眼,聽那時而低啞、時而高亢的慘叫聲,他幾乎能根據受刑者慘叫的聲音與節奏,分辨出他此刻正在接受何種刑罰。 待刑具換到了第四道,杜思危抬手道:“停?!?/br> 于是獄司放下手中刑具,退至一旁。 杜思危轉過身去,見張崇翮除了一張臉完好無損外,身上各處都已血流不止。他走到張崇翮面前,眼中透出憐憫之色,溫言細語地問:“張大人,還是不愿招供么?” 張崇翮有氣無力地道:“老夫……無話可說?!?/br> “看來,身體上的折磨,對你已經沒有威懾力了?!倍潘嘉5?,“你心里一定在想,自己不過是老命一條,即便死了也無所謂,對么?” 張崇翮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透出一絲嘲諷的意味。 杜思危卻對他的嘲諷視若無睹,只是低下頭去,聚精會神地把玩著手中那只刑具,光潔飽滿的拇指指腹在鋒銳的刀刃上輕輕擦過,立即有殷紅的血珠從一道極細的口子里滲了出來。 杜思危將受傷的拇指貼在唇邊吮了吮,漫不經心地道:“我記得,你那最小的孫兒,今年才六歲?!?/br> 張崇翮驀然抬頭,眼神陡然變得驚恐:“你是什么意思?你將我孫兒也抓來了?” “不止你的孫兒,你們張家十余口人,眼下都在我們廷尉府里做客?!倍潘嘉Pα诵?,“至于他們將受到何種待遇,端看張大人的表現了?!?/br> 他說著,吩咐其中一名獄司道:“去將張大人的寶貝孫兒押入隔壁刑房,按照剛才伺候張大人的那一套‘菜單’,給他孫兒也輪番上一遍?!?/br> “是?!豹z司領命離開。 “杜思危,你想做什么?”張崇翮掙扎著要向他撲過來,無奈手腳都被鎖住,他只能像困獸一般瘋狂掙扎,“杜思危,我警告你,你若膽敢動我孫兒一根汗毛,我詛咒你永世不得超生!” “這樣的詛咒,我已經聽過無數遍了,”杜思危掏了掏耳朵,“如果詛咒有用的話,我還有命站在你跟前嗎?” 張崇翮只能轉為央求:“杜思危,快讓他們住手,我孫兒才六歲,他什么都不懂,你不能這樣對他!” “六歲小兒,的確什么都不懂,”杜思危面色近乎冷酷,“但我會讓獄司告訴他,他之所以會有此番遭遇,全是因他祖父之過?!?/br> “杜思危,你要我招什么,我招供便是,快把我孫兒放了!” 杜思危這才抬眼看他:“當真?” “當真!只要你放過我孫兒,放過我一家十余口人,我……我招供便是!” “想讓我放人,得看你有沒有足夠的誠意?!倍潘嘉Uf著,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獄司端著筆墨上來,將筆塞進張崇翮手中。 杜思危道:“將你犯下的事,原原本本記錄下來,包括你與宋翊之間的書信內容?!?/br> 張崇翮無可奈何,只得將自己秘密向宋翊傳遞訊息的始末記錄下來。 寫完之后,他將筆一擲,臉上已是老淚縱橫:“宋將軍于我張家有恩,如今我卻無以回報,若是因此而牽連宋將軍,我死后也無顏見宋家先人??!” 杜思危收起他的供書,冷笑道:“張大人,你只記宋翊之恩,卻將朝廷之恩拋在了腦后,難道在你心里,只有宋翊,沒有皇上、沒有社稷百姓么?今日你助宋翊謀反,他日會有多少黎民百姓因你而遭受無妄之災,如此算來,你豈不是更加罪孽深重?” 張崇翮無話可駁,只是一再央求杜思危按照約定,放過他的家人。 杜思危按著他的手指,在供書上畫了押,說道:“張大人既已伏罪,我也沒有必要再為難你的家人。只不過,眼下宋翊之事尚未了結,還得委屈他們在廷尉府多呆幾日了?!?/br> 第八十四章 就在張崇翮受審當日,宋翊接到成帝口諭,命他隨駕前往御林苑狩獵。 宋翊抵達御林苑入口時,發現隨行官員不止他一人,三公九卿之首和另外幾位武將也在受邀之列。 成帝似乎興致頗高,命人為隨行官員每人配了一匹馬,并為他們準備了狩獵裝備與弓箭。 武將們都是個中高手,自然是躍躍欲試,而文官們則個個愁眉苦臉,他們有的不善騎射,有的因為坐慣了馬車,甚至連馬都騎不穩。 太尉殷峰卻是老當益壯,雖已年逾六旬,穿上一身鎧甲,依然威風不減當年。武官們皆以太尉馬首是瞻,自然對他諸多奉承,太尉卻哈哈一笑,拍了拍宋翊的肩膀道:“我是已經老嘍,哪里比得過宋將軍?!?/br> 宋翊則低眉謙讓:“殷大人說笑了,末將怎敢在皇上與太尉大人面前獻丑?!?/br> 殷峰瞄了遠處的聞守繹一眼,高聲道:“騎射之事于我們而言,不過是小兒戲耍,但對某些人來說,可就難于登天了,希望不要在皇上跟前出了洋相才好?!?/br> 他這話原是含沙射影地嘲諷聞守繹,卻連帶著將一干文官都奚落了進去,頓時遭來眾文官怒目而視。 太常卿陳廉名體態臃腫,連上個馬都直喘氣,此時聽了殷峰的話,更是氣得直哆嗦,轉身問諸位同僚:“咱文官就沒有擅長騎射的了嗎,露一手讓他們瞧瞧!” 然而沒有一人出聲響應。于是又有人低聲勸道:“太尉在后宮有皇后幫襯,如今又有宋大將軍助力,氣勢自是不同以往,你又何必與他置氣?!?/br> 隨后,他們一同看向了丞相聞守繹,但聞守繹只是撥弄著手中的韁繩,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此時成帝一身戎裝策馬而來,看上去神采奕奕英姿勃發。 他不知此前文武兩派斗嘴,只是看見幾名武將精神抖擻整裝待發,而幾名文官有的騎在馬上一臉憂色,有的連馬鞍也坐不穩,東搖西晃地拽著韁繩不敢往前一步,心中自是對文官的表現感到不滿。 于是他只對太尉與幾位將軍道:“今日我們的狩獵時間為兩個時辰,時辰到了之后,大家去約定地點匯合,所得獵物最多者,有賞?!?/br> 武將們欣然響應。 成帝又轉頭對聞守繹等人道:“你們……能參加的就盡量參加吧,若是實在上不了馬,也別太勉強了?!?/br> 他原意也是為了體諒文官,但聽在武將們耳中,自然又是一番洋洋得意。 在成帝示意之下,太廄令站在起跑線上,手中大旗一揮,于是以成帝為首的幾人相繼策馬朝林子的方向飛馳而去。 顧子修一派清閑地駕著馬兒踱著步,此時聞守繹策馬從他身邊經過,低低丟下一句:“護著皇上?!甭曇舻偷弥挥兴麄儍扇寺牭靡?。 顧子修先是一怔,隨即想到,皇上身邊俱是武將,雖說在此類場合之中,做臣子的都會刻意讓著皇上,但眼下宋翊謀反之心已生,難保不會趁著皇上落單下陰手。 當下他大喝一聲“駕——”,一抖韁繩追了上去。 事實上聞守繹此話只是字面意思,他擔心皇上年輕冒進,反而忽略了自身安危,不料顧子修卻因伶舟之故,將這句話理解得深了。而聞守繹也不知顧子修心中所想,兩人雖考慮的角度不同,但終歸還是做出了同樣的判斷。 望著顧子修漸漸消失的身影,聞守繹依然不緊不慢地駕著馬。身旁光祿卿管喻齡跟了上來,沒話找話地與他閑聊:“真沒想到,顧大人騎術如此了得,看來此次狩獵,我們這一邊也是有望拔得頭籌的嘛?!?/br> 聞守繹瞥了他一眼:“胡說什么,頭籌自然是皇上的?!?/br> “是是,下官失言?!惫獾搫子樣樫r罪。 聞守繹無心狩獵,一邊策馬一邊往后看,只見太常卿陳廉名落于最后,非但他在馬上搖搖欲墜,連他的馬也走得歪歪扭扭,這架勢仿佛不是去狩獵,而是去受刑。 聞守繹嘆了口氣,問管喻齡:“聽說,你與陳廉名關系不錯?” “啊,是?!惫苡鼾g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答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勸他有空多運動運動,也該減減肥了?!?/br> “呃,是?!惫苡鼾g一臉尷尬,丞相大人這是……關心下屬? 兩人又聊了一些尋常閑話,聞守繹見管喻齡一直跟在自己身側不曾離開,于是問道:“你是不是有話說?” 管喻齡吞吞吐吐地道:“其實,下官是想問,關于那韶議郎,丞相大人想給他什么官職?” 聞守繹失笑看著他:“他是你光祿勛的人,自然是由你決定?!?/br> “我這兒大多是沒有常務的閑職,依著韶議郎近來的表現,是否可以往四大夫的行列靠?” “這個嘛……”聞守繹想了想,議郎地位較低,一般是沒有什么機會面見皇上的,但若是晉升為四大夫,就等于能夠讓皇上親眼看到他的才能了。 來日他若是有把握住了機會得到了皇上的青睞,想要一步高升,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就比如幾個月前的李往昔。但那樣的高升,又有多少堅強的后盾可依靠,一旦失了皇寵,他又會立即被打回原形。 想到此,聞守繹微微一笑:“便由你決定吧?!彼D了頓,又有些困惑地問:“但據我所知,你那兒四位大夫皆已安排人了,你要將韶議郎往哪兒放?” 管喻齡臉上露出汗顏之色:“實不相瞞,昨日光祿大夫蔡衡宇向我密報一事,是關于諫議大夫張崇翮的……”于是便將張崇翮泄密之事說了。 聞守繹聽罷,眉梢微挑:“如此說來,張崇翮此人,目前已被廷尉府控制住了?” “是,聽說廷尉府已對張崇翮進行審訊,想必結果很快就會出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