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成帝頷首:“正是?!?/br> 聞守繹沉思了片刻,答道:“臣與宋將軍接觸不深,記得臣剛入仕不久,宋將軍便已被先帝派往西北邊關駐守,這一去,便是十數年。多年來,西北邊關捷報不斷,宋將軍功不可沒……” 他話未說完,成帝已抬手打斷了他:“丞相,你說的這些,都是臺面上的話,誰都知道?!彼f著,聲音略沉,“朕要聽的,是你的心里話?!?/br> 聞守繹腦中忽然閃過今早賞畫時看到的那幅韶寧和的涂鴉作品,心中微微一凜,忽然覺得,韶寧和趕在此前以畫隱喻,時間上巧合得有些過分。 但此刻面對成帝問話,容不得他分心,當下他迅速判斷形勢、猜度圣意,略一斟酌后,含蓄地道:“宋將軍立功無數,對我大曜來說,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功臣,這一點無可厚非。但……”他說到此處,故意頓了一頓,抬眸打量成帝神色變化。 果見成帝微微向前傾了傾身,急切問道:“但是如何?” 聞守繹緩緩道:“以臣愚見,對于宋將軍這樣的功臣,皇上應多多愛惜才是?!?/br> 成帝眉梢微挑:“怎么個愛惜法?” 聞守繹卻沒有明白說出來,而是突然轉了個話題:“皇上可曾聽說過,大曜四國時期蔣壑的故事?” 成帝凝眉想了想,說道:“朕讀史書時,似乎曾經看到過這個人物。蔣壑原是四國時期鐾霽國的一員大將,為鐾霽立下無數汗馬功勞,不僅得到了鐾霽君主的無上榮寵,也得到了鐾霽百姓的一致擁戴。 “然而蔣壑卻在生命中的最后幾年,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不該辜負君主對他的信任,意圖謀反、奪權篡位。最終他兵敗喪命,晚節不保,落得千古罵名的下場?!?/br> 聞守繹聽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皇上所說,確是史書中的官方記載。但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br> 成帝皺了皺眉:“還有其二?” “事實上,當初蔣壑錯誤的根源,在于功高震主而不自知,當他的權勢與威望皆蓋過當朝君主之時,他便已經騎虎難下。其實最初蔣壑并無篡位之心,但身邊挑唆言論聽得多了,他也便漸漸生出了謀反之意?!?/br> “丞相的意思是……激流勇退?” “在蔣壑這一方面,激流勇退,不失為自保之法。但臣認為,給予蔣壑如此殊榮,并放任其野心不斷膨脹、不知收斂的那個人——即當時的鐾霽國君——才是這一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如果他能在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之前,及時改變他對蔣壑的放縱姿態,并適當收回他賦予蔣壑的權力,或許蔣壑此人的命運,又會是另外一番面貌了?!?/br> 成帝聽到此處,回身靠在椅背上,鎖著雙眉陷入了沉思。 聞守繹知道他需要一定的時間來消化,于是坐在位子上靜靜品茶,沒有出言打擾。 半晌之后,成帝喃喃道:“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br> 聞守繹道:“皇上明白了什么,可否說給臣聽聽?” “身為國君,對于臣子的愛護,不僅僅體現在寵信與恩賜,還體現在適度的放權與控制上。一旦臣子獲得了超出其本分的權力與地位,其野心就會不斷膨脹,直至失控,最終反噬其身?!?/br> 聞守繹微笑頷首:“皇上圣明?!?/br> 成帝臉上漸漸浮現出豁然開朗的神色,他站起身,緩步走到聞守繹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聞守繹慌忙起身:“皇上這是何故?” “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多謝恩師提點,學生受教了?!?/br> 聞守繹回到丞相府,才剛落轎,便對身后跟著的一名小廝道:“去韶寧和韶議郎府上通傳一聲,就說我……有話要問?!?/br> 此時鳴鶴正跟在聞守繹身后,聽聞此言,不由一怔,面色錯愕地望著聞守繹的背影,幾度開口,卻欲言又止。 前方的聞守繹察覺他沒有跟上,奇怪地回身看他:“鳴鶴,呆在那兒做什么呢?” “屬下……”鳴鶴眼神飄忽了一下,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將到了嘴邊的擔憂咽了回去:“沒什么?!?/br> 聞守繹在書房里等了約摸一個時辰,手中一直拿著韶寧和的那幅畫,盯著畫面上的人物,蹙眉沉思。 忽聽門外小廝通報:“大人,韶議郎帶到?!?/br> “讓他進來?!?/br> 話音稍落,便聽“吱呀”一聲,書房門被推開了,韶寧和剛走進來,身后小廝便很利索地將門關上了。 房內靜得有些過分,聞守繹姿勢不變地側身倚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托腮,神色慵懶地看著畫,卻不曾抬頭看韶寧和一眼。 韶寧和行過禮后,便只能在一旁安靜站著,不敢再出聲打擾。 片刻之后,聞守繹才淡淡開了口:“寧和,這畫……是你畫的?” 韶寧和垂眸道:“是,微臣不才,水平有限,讓丞相大人見笑了?!?/br> 聞守繹扯了扯嘴角:“見笑談不上,驚喜倒是不少。想不到,你還懂得以畫作喻?!?/br> 韶寧和低著頭,沒有回答,他總覺得此時的聞守繹,脾氣有些捉摸不定,不知究竟是喜是怒,因此還是謹慎應對為好。 聞守繹又問:“你這畫中的將軍,畫的是誰?” “宋翊?!鄙貙幒吐曇舻统?,卻毫不含糊。 聞守繹瞇起眼看了看他:“說說你的想法?!?/br> 韶寧和略抬了抬頭,匆匆看了聞守繹一眼,又垂下眸去:“微臣想法,盡在畫中,說出來,便是大不敬?!?/br> “你倒是言行謹慎?!甭勈乩[漫笑一聲,“只是沒想到,你竟會有此等遠見,倒叫我刮目相看了?!?/br> “遠見談不上,只不過近日微臣在坊間聽到一些關于宋翊將軍的言論,百姓擁戴是好,但擁戴過了頭,便是一種隱患。微臣心系大曜社稷,無奈人微言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br> 聞守繹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半晌,問道:“為何要以這種方式向我暗示?” “微臣是得了丞相大人的提拔,才能在繁京謀得一官半職,此番恩情,微臣不敢忘?!鄙貙幒偷椭^,言辭懇切,臉上的表情看不分明。 聞守繹卻不為所動,淡淡笑道:“寧和,你我明人不說暗話,你來京半年,一直韜光隱晦得很好,如今突然有此動作……說吧,你想求什么?” 韶寧和知道蒙混不過,深吸一口氣,抬頭直視聞守繹:“為官者,總或多或少有些野心。微臣之前聽從丞相大人勸告,一直韜光隱晦至今,但韜晦是為了日后更好地出人頭地,如果一直默默無聞,也就無所謂韜光隱晦了,您說是不是呢,丞相大人?” 第六十五章 卻說就在韶寧和去了丞相府的當兒,宅子里萬木一邊干家務,一邊和身邊閑閑曬太陽的伶舟抱怨上了。 “你說,咱家少爺最近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 “唔?”伶舟仰頭瞇著眼睛望著天空,數著一朵朵飄搖而過的云朵,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居然大清早的讓我出去買浴鹽!”萬木一提起這事兒就不淡定了,“家里又不是沒有浴鹽了,還小半缸呢,他居然連早飯也不按時吃,讓我先去買浴鹽!” “唔?!绷嬷勰叵?,韶寧和這支開人的借口確實不怎么高明,也就萬木這種腦袋里一根筋的人,至今尚未看出蹊蹺來。 “而且啊,”萬木壓低了聲音,一臉神秘地對伶舟道,“你知道么,少爺最近總是一個人發呆,一個人傻笑?!?/br> “有么?”伶舟詫異地看向萬木,他怎么沒發現? “當然有,而且都是一個人躲在書房的時候犯這毛病,有一次我進去打掃,發現他連書都拿反了?!?/br> 伶舟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拿的什么書?” “嗯……好像是……道……道德什么的?!?/br> “道德經?” “對對,就是道德經,這幾個字我認得,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他拿反了?!比f木說得十分篤定,“這本書少爺小時候就倒背如流了,現在居然又找出來看,而且還是反著看……嘖嘖,我真懷疑,少爺的腦子有點……” 他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該不會是受了什么刺激,變傻了吧?” “嗯,很有可能?!绷嬷垡槐菊浀攸c頭。 “是吧是吧,你也這么覺得?”萬木找到了同盟,越發來勁,干脆把手中的活也丟在一邊不管了,湊到伶舟面前,低聲問道,“你說,我們是不是該帶少爺去看看大夫?” “有大夫治腦子的?”伶舟依然問得一本正經。 “當然有,我上次去集市買東西的時候,聽一個攤主說,他家閨女從小有些瘋癲的毛病,后來去看了某個大夫,吃了幾帖藥,居然就漸漸神智清明起來了。這說明那大夫醫術很高明??!可惜我那會沒注意聽,忘了是哪位大夫了……要不,我今天再去找那攤主打聽打聽?” “別介,”伶舟攔住了他,“我覺得吧,這事兒還得再斟酌斟酌?!?/br> “為什么?” “家丑不可外揚啊,”伶舟一臉嚴肅,“咱家少爺好歹是位議郎,動的就是腦子。如果我們帶著他找大夫治腦子,這萬一傳了出去,不是害我們家少爺丟飯碗么?” “這倒也是?!比f木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那可怎么辦呢?” “你放心,”伶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辦法治好少爺?!?/br> 萬木大喜:“什么辦法?” 伶舟神秘地朝他眨了眨眼:“是一種神秘土方,但是不能為外人道,一泄露就不靈驗了?!?/br> 萬木望著伶舟,肅然起敬:“需要我幫什么忙嗎?” “不需要?!绷嬷巯肓讼?,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有一點,在我與少爺獨處時,希望你能避嫌?!?/br> “避嫌?”萬木不太明白。 “就是……我會對少爺施法,但是不能有第三者觀看,否則就不靈驗了?!?/br> 萬木抓了抓后腦勺,雖然覺得伶舟的土方子忌諱太多,但既然說了是土方子,想必自有它神妙之處,就好比江湖上各幫各派,師傅在向弟子傳授武學的時候,總是不喜歡有外人在場,是一樣的道理。 想通這一層之后,他便也不再糾結了。只見他兩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握住伶舟的手,一臉虔誠地道:“伶舟,咱少爺的前途,可就拜托你了!” “嗯嗯,包在我身上?!绷嬷圻B連點頭,答應得那叫一個痛快。 韶寧和一腳踏入宅院,便望見伶舟與萬木雙手相握,深情對望的場面。 他步子一頓,不悅地皺了皺眉:“你們在做什么?” 萬木扭頭見是韶寧和回來了,忙擺手道:“沒什么沒什么?!币贿呎f還一邊沖伶舟遞去一個“你知我知”的眼色,便回去繼續干活了。 伶舟微微汗顏,萬木那個眼色遞得太明顯了好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鬼。 果然,韶寧和將伶舟拉入書房,劈頭便問:“你剛才跟萬木在搞什么?” 伶舟笑嘻嘻地看著他:“吃醋啦?” 韶寧和嗤了一聲:“我會吃萬木的醋?” 伶舟一想也對,如果說他和萬木有私情,先不說韶寧和會不會信,首先他自己的審美眼光就很說不過去。 見瞞不過對方,伶舟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將之前他與萬木的對話重復了一遍。 韶寧和聽罷,氣得渾身哆嗦,指著伶舟道:“你們……你們……” “別生氣啊,”伶舟笑道,“雖然折損了你大少爺的顏面,但至少今后咱倆在一起的時候,不必再提心吊膽地瞞著萬木了,我這是一勞永逸啊?!?/br> 他說著,湊上前去,不無調侃地問:“寧和,你老實說,你一個人躲在書房里看《道德經》,還偷偷發呆傻笑,究竟腦子里在想什么吶?” “咳?!鄙貙幒驼?,“沒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