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殷峰一直在旁盯著他看,見他神色有變化,似乎猜到了那名小廝會說些什么,于是帶著戲謔的笑容問道:“怎么樣,聞大人,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受禮物么?” 聞守繹臉上再次露出了淡然的微笑,他抬手揮退了那名小廝,對殷峰道:“殷大人挑選禮物的品味,真是出人意料,既然是殷大人精心準備的禮物,不讓大家開開眼界,實在是對不起殷大人這一番誠意啊?!?/br> 他說著,揚聲道:“將禮物帶進來?!?/br> 語畢,只聽門外腳步聲紛雜,隨即有十數名少年列隊依次進入廳內,這些少年個個容姿清麗,卻濃妝艷抹,脂香撲鼻,舉手投足間帶出一絲俗媚之氣,讓人不難猜到他們的出身。 大廳里漸漸響起了竊竊私語的聲音。 朝中關于丞相斷袖之癖的傳言,原本只是某些好事之徒的無聊猜測,大家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聽聽,也不過是一笑了之罷了,還不曾有人膽敢在聞守繹本人面前提及此事。 不想此刻,太尉殷峰卻在聞守繹壽宴之上,當著所有賓客的面,送了這十幾名小倌作為賀禮,其嘲諷挑釁之意,當真是路人皆知了。 眾人竊竊私語過后,便是一片寂靜,他們都屏住了呼吸,想知道丞相大人接下來會如何應對,同時又擔心丞相震怒之下,殃及無辜,心下戚戚,很有奪門而逃的沖動。 但在這眾人之中,唯獨伶舟一人,怔怔望著殷峰,以及他帶來的那十幾名小倌,眼中難掩驚詫之色。 他記得在上一世,他三十一歲生辰這一日,殷峰并未應邀到場,更不要說送這些亂七八糟的小倌做賀禮了。 可見歷史的軌跡,在他尚未察覺的時刻,已經與原來的軌跡發生了偏差。但究竟造成偏差的根源是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卻說被眾人矚目著的聞守繹,只是望著那些小倌們,略略沉默了片刻,突然輕輕一笑,略帶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而看向殷峰:“殷大人,真沒想到,您這一輩子,藏得好深啊?!?/br> 殷峰一怔,問道:“聞大人此話何意?” “聞某生日,諸位所送賀禮,不過金銀珠寶、山珍海味,再不然就是搜羅各種名畫,以期投我所好。卻不想,殷大人竟另辟蹊徑,挑了這么多美貌少年作為禮物送來。不過聞某細細一看,發現這些少年全是男子,并無女子,這是何意?難不成,殷大人是根據自己的癖好來挑選的?” 此話一出,在場有些人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礙于太尉大人的臉面,又急急收聲,低下頭去,不敢被殷峰瞧見。 殷峰原是挑了這些小倌來嘲諷聞守繹的,不想卻被他四兩撥千斤地反將了一軍,先發制人地將這斷袖的臟水潑到了自己身上。 當下他臉上一陣紅,一陣黑,但當著眾人的面,他又不能不維持自己的風度,只得隱忍怒氣道:“聞大人此言差矣,老夫見聞大人久未娶妻,平日里又不近女色,后又聽說聞大人素喜男色,只因公務繁忙,才沒有機會一享艷福,老夫是為聞大人著想,聞大人可不要誤會才好?!?/br> 聞守繹皺了皺眉,面上顯出一絲難色:“男色之好,聞某以前雖有聽說,卻未曾親自嘗試,今日殷大人當真是令聞某大開眼界了。不過這男男之歡,聞某不太懂,殷大人既然如此費心送了這許多小倌來,不如好事做到底,給聞某示范一下如何?” 人群中已有人實在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 他們中有許多都是立場鮮明的聞氏一黨,仗著聞守繹在朝中無人能及的地位,平日里見了殷峰也不過是表面客套罷了,如今見殷峰意圖詆毀丞相不成,反被潑了一身臟水,心中大呼痛快,連嘲笑之態也不再刻意掩飾了。 殷峰是武將出身,做事喜歡直來直往,一般都是拳頭上見真章的,這般與人含沙射影地言語爭斗,本就不是他的強項,以至于被聞守繹反駁了幾句之后,竟怔在原地毫無招架之力。 圍觀人群中不時發出的偷笑聲,如同一根根尖針般刺激著他的尊嚴,他感到自己的老臉實在掛不住,只能隱忍著怒氣狠狠瞪了聞守繹一眼,拂袖離去。 聞守繹還在他身后笑問:“殷大人,不喝杯酒就走么?這些個美貌少年我可消受不起,但浪費了實在可惜,殷大人不如自己帶回去享用如何?” 殷峰只裝沒有聽見,步子邁得又急又狼狽,很快便消失在了眾人視野中。 眾人看完這一場鬧劇,都憋得十分辛苦,待殷峰離開之后,便都放聲大笑了起來。 聞守繹似乎并未因此而影響心情,只是命人將這些少年帶下去妥善遣退,便繼續言笑晏晏地與眾人推杯換盞,共享美酒佳肴。 席間,伶舟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了起來。殷峰大鬧丞相壽宴這件事,非但脫離了原來的歷史軌跡,更不符合殷峰此人的行事風格。 比起上一次將殷紅素被刺事件誣陷到聞守繹頭上,這一次的送小倌事件,顯得更加陰損上不了臺面,以殷峰目前的地位,應當不至于會做出如此自降身份的舉動才對。 伶舟想著,漸漸瞇起了雙眼——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推動著歷史漸漸朝陌生的方向滑了過去。 那只幕后推手的主人,是他自己,還是另有其人? 第六十章 酒過三巡之后,伶舟借口如廁,便獨自一人溜出了宴客廳。 夜晚涼風拂面,吹散鼻尖酒rou熏香,吹得他的頭腦越發冷靜清醒。 他目前所處的這座丞相府,是他升任丞相之后,成帝賜給他的。宅子的原主人,是武帝時期的文承將軍。 文承將軍身為武帝胞弟,雖貴為王爺,卻不喜歡過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而是熱衷于軍事,一生南征北伐,經歷了數十次大大小小的戰役,為大曜帝國開疆擴土,戰功顯赫。武帝為顯示對其無上榮寵,專門為其建造了這所宅邸。 無奈文承將軍長年征戰在外,在府內居住時間十分有限。再加上將軍生前并無子嗣,自他去世之后,此宅便人去樓空,漸漸荒廢。 直到成帝繼位,擢升聞守繹為丞相后,才又將此宅賜予聞守繹,表示自己對丞相的寵信,不亞于當年武帝之于文承將軍。 文承將軍喜素,宅院雖大,卻十分空曠,不見一絲多余裝飾。聞守繹遷入此宅后,為表示對宅邸舊主人的敬重,對府邸原有一切結構布局,不曾有絲毫改動。 這樣大的宅邸,剛開始居住的時候,會感覺有些空曠寂寥,但住得久了,他漸漸能體悟文承將軍當初的布局用意視野開闊,便能高瞻遠矚,心胸也會更加寬廣——這是一種在個人心性上潛移默化的自我修行。 如今他換了一身皮囊,重獲新生,再度踏入這座宅邸,眼中所見,心中所感,卻又是另一番境界。 以前他覺得事事必須掌控在自己手中才能安心,所以他對權力的追求,幾乎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但如今站在另外一個角度回首過往,他發現自己當初所貪戀的,不過是追逐權力的過程罷了,當他真正登上權力的頂峰之后,內心卻漸漸感到空虛迷惘,許多以前十分在意的事情,也變得無關痛癢了起來。 追名逐利的結果,便是守名守利,也只剩下了守名守利。 以前他汲汲營營地籌謀、算計,一步步踩著他人的頭顱往上爬,每爬高一步,便得到更多的動力支撐著他繼續往上爬。但是當他爬到了頂峰,再沒有繼續上攀的動力時,權力、地位,這些曾經的誘惑,漸漸的也就失去了原有的光環。 當他成為了統治者眼中不得不防的權臣,成了他人眼中必須攻克的目標時,接下來等待他的,便是漫長而乏味的守擂之戰,他不能再主動出擊,只能被動防守,化解一個又一個來自四面八方居心叵測的構陷危機,一著不慎便有可能前功盡棄、萬劫不復,更甚者落下千古罵名,遺臭萬年。 所謂“創業容易,守業難”。他為帝師時,曾教導成帝,父輩打下這片基業不容易,但要守住這份基業,更不容易,這將是終極一生的兢兢業業、如履薄冰。 如今想來,這個道理同樣能套用在自己身上,只不過當時的自己,尚不能參悟罷了。 他正陷入自我人生的體悟與剖析,忽覺肩頭被人重重一拍。他心中一驚,猛然回頭去看,發現來人是周長風。 “怎么突然跑出來了呢?”周長風笑瞇瞇地看著他,一張口,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伶舟此時沒有心思與他糾纏,于是朝他躬身行了一禮,便要離去。 “別以為閉著嘴巴不說話,我就認不出你了,伶舟?!敝荛L風勾起嘴角,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如果一張人皮面就能把我忽悠過去,我周長風還有什么資格在廷尉府里混?!?/br> 伶舟身形一頓,緩緩回首,神色恭敬而溫順:“周大人好眼力,果然這種小伎倆瞞不過您,伶舟甘拜下風?!?/br> 周長風湊近他,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這只狡猾的小狐貍,說說看,此次戴著人皮面具出來,又想耍什么花招了?” “周大人可實在是冤枉我了,我也不想這樣鬼鬼祟祟掩人耳目,無奈我家少爺,生怕我那張臉出去招蜂引蝶——比如周大人這樣的——所以不得已戴上人皮面具,不想還是逃不過周大人一雙火眼金睛?!?/br> 周長風一怔,隨即不滿道:“什么叫‘比如我這樣的’?” 伶舟淡淡一笑:“都說花兒香氣過重,容易招蜂引蝶,但有時候花兒遮掩了香味,那些蜂兒蝶兒們也會自動送上門來,請問這究竟是花之過,還是蜂蝶之過呢?” 周長風眉梢微挑:“小狐貍,我對你可沒那齷齪心思,你別想在我面前混淆視聽?!?/br> “沒有自是最好,希望周大人說到做到,以后別沒事往我跟前湊,無事獻殷勤?!绷嬷壅f著,又躬身行了一禮,“我出來得久了,少爺該找我了,告退?!?/br> “我……你……獻殷勤?”周長風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氣得渾身哆嗦。 伶舟回到宴客廳時,壽宴已接近尾聲了。 廳內已不見了聞守繹的身影,想必已經先行告退歇息去了,管家則帶著幾名小廝,恭送各位賓客離席。 韶寧和酒力不佳,雖已極力控制飲酒,但經不住幾位同僚勸酒,還是有些醉意熏熏,此刻正由一旁的李往昔攙扶著,自座位上蹣跚起身,茫然四顧,似乎在尋找伶舟下落。 伶舟忙迎上前去,一邊接過韶寧和,一邊對李往昔客氣地道:“多謝李大人費心照料,少爺交給我就可以了?!闭f罷便扶著韶寧和走出門去。 李往昔目送這主仆二人離開,目光在伶舟的背影上滯留半晌,忽地掩目自嘲:“李往昔啊李往昔,你當真是無藥可救,見了誰都會錯看成他?!?/br> 伶舟扶著韶寧和回到自家宅院時,已經臨近亥時。 萬木正倚在門邊打盹,聽見動靜,忙出來迎接,見韶寧和喝成這樣,少不得又是一番嘮叨。 兩人合力將韶寧和弄上床去,萬木又去打來一盆熱水,欲為韶寧和擦臉。伶舟卻攔住了他,從他手中接過巾帕道:“萬木,這里交給我就可以了,你去睡罷?!?/br> 萬木原本便未醒利索,聽伶舟如此說,囑咐了他幾句,便自回房去睡了。 伶舟將巾帕擰干,仔仔細細為韶寧和擦了臉,然后俯身細細打量他,用指尖輕輕勾勒他的眉眼,越看越覺得歡喜。 韶寧和的相貌,若是放在同齡人當中,并不算如何光彩耀人,但因著五官端正柔和,不具侵略性,配上他儒雅溫和的性子,一顰一笑十分自然,令人百看不膩。 他正盯著韶寧和的臉犯著花癡,卻見韶寧和漸漸睜開了雙眼,神色平靜地望著自己。伶舟眨巴了一下眼睛,他不太確定,韶寧和此刻究竟是清醒了,還是依然醉著。 兩人無聲對視良久,韶寧和終于開了口:“伶舟,你還要看多久?” 伶舟嘻嘻一笑:“看到你叫停為止?!?/br> “如果……我一直不叫停呢?” “那就將你吃干抹凈,拆骨入腹?!?/br> 韶寧和輕笑一聲,伸手捏了捏伶舟的鼻尖:“個頭不大,胃口卻是不小。你倒說說,怎么個吃干抹凈法?” 伶舟翻身跨坐在韶寧和腹部,俯下身來親吻他的唇:“就這樣吃?!?/br> 韶寧和眸子晶亮,笑意盈盈地任由他在自己唇瓣輕啄,兩人耳鬢廝磨了片刻,他提醒道:“伶舟,你忘記摘掉你那人皮面具了?!?/br> 伶舟一路吻至韶寧和耳畔,低聲笑道:“要我摘掉面具可以,不過少爺,你倒是把那些春宮圖研究透了么?” 第六十一章 韶寧和聽他提及“春宮圖”,先是一怔,隨即面色一窘:“你竟然……” “我可不是故意去翻你的書,誰讓你粗心大意,將那冊子放在了我的畫紙上?!绷嬷壅f著,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沒有立即戳穿你,已經算很厚道了呢?!?/br> 韶寧和哂然:“當時戳穿,和現在戳穿,有區別么?” “區別就是……”伶舟故意頓了一頓,不懷好意地碰了碰韶寧和漸漸昂揚起來的欲望,“現在戳穿你,你可以立即用行動來為自己搏回顏面?!?/br> 韶寧和無奈地笑:“你這樣壓著我,我可如何為自己搏回顏面?” 伶舟伸手去解他的衣衫:“你就這樣躺著罷,我可以自己來?!?/br> 韶寧和卻扶住了伶舟的后腰,溫和地看著他:“伶舟,別這樣?!?/br> 伶舟有些不快:“怎么,又想反悔?” “我只是擔心,這樣容易讓你受傷?!鄙貙幒驼f著,一翻身,將伶舟壓在了身下,“還是我來吧?!?/br> 伶舟覺得有些好笑:“你如此篤定我會受傷?” “書中說,騎乘體位不適合第一次……”韶寧和話說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你是第一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