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送入后宮?”胭脂眉心微蹙,“據我所知,每個送入后宮的女子,必先經過身份審查。聞大人您也知道,我臨水閣的姑娘雖不比那些大家閨秀差,但在出身上……總歸是低微了些,要送入后宮,恐怕不像送給那些達官貴人們做小妾那么容易,須得在身份上動些手腳?!?/br> 聞守繹擺手道:“出身問題我自會解決,你不必煩憂,你只需幫我物色合適人選便可?!?/br> 胭脂見他如此胸有成竹,心下思忖了片刻,道:“蔻蔻怎么樣?她是我們臨水閣模樣最俊俏的姑娘了,不但性格活潑討喜,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況且她的年紀又與當今圣上相仿,要想博得寵幸,應當不是難事?!?/br> 聞守繹卻摩挲著下巴,沉思道:“我覺得……蔻蔻并非上佳人選,她的性格過于直率,恐怕入了后宮,容易得罪人?!?/br> 胭脂看了他一眼,笑道:“聞大人畢竟還是舍不得蔻蔻啊?!?/br> “無關舍不舍得,”聞守繹笑了笑,“蔻蔻心系于我,我又怎會不知,但正因如此,我才覺得她是最不適合入宮的人選,因為照著她的性子,必定無法全心全意伺候皇上,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還會因此招致禍患,屆時計劃失敗事小,連累大家一損俱損,才是我最大的顧慮?!?/br> 胭脂眸間一黯,言語透出一絲怨懟:“大人真是涼薄啊,若是讓蔻蔻知曉,還不知如何傷心呢?!?/br> 聞守繹不以為忤,嘴角掛著淡淡自嘲的笑容:“我能坐上今日的位置,不正是因了骨血中這一份涼薄的天性么?” 胭脂笑了笑,非常明智地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口問道:“那么,聞大人究竟想物色什么樣的女子呢?” 聞守繹想了想,緩緩道:“知書達理,進退有度,甘于蟄伏,又能揣摩圣心的玲瓏剔透人?!?/br> “如此說來……”胭脂頓了頓,“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人?!?/br> “何人?” “陸云絮?!彪僦f著,解釋道,“這云絮也算是個命運坎坷的姑娘了,她祖上原本是繁京最大的皇商,家財萬貫,無人能及,陸云絮作為陸家嫡出的大小姐,原本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富貴命,不想在她年少時期,家族遭逢巨變,先帝因陸家進貢的物品中存有瑕疵而龍顏大怒,直接削了陸家的商號,陸云絮祖父一病不起,就此歸西。 “而后她的父親陸家珍打算東山再起,開了商鋪做些小本生意,不想幾年前遇上大司農之子鬧事,欲強搶云絮做妾,云絮父母心疼女兒年紀尚小,死活不肯答應,一紙訴狀遞上了衙門,非但沒能將大司農之子治罪,反而觸怒了大司農,最終夫妻二人雙雙冤死獄中,陸云絮則被賤賣青樓。云絮心有不甘,逃出青樓投奔我臨水閣,欲伺機報仇?!?/br> 聞守繹靜靜聽著,指尖在桌面輕叩,似在思索。片刻之后,他道:“一個人,只要懷著仇恨,便能心韌意堅,鍥而不舍。聽你如此說來,這陸云絮倒是個不錯的人選,你帶她來見我罷?!?/br> 胭脂卻露出幾分擔憂:“只是……云絮這孩子思慮周全,頗有自己的想法,入了后宮便是一輩子的事情,我怕她不會答應?!?/br> “無妨,”聞守繹笑了笑:“你只需問她,想不想為冤死的父母報仇,讓仇人永世不得翻身。如果她真是有頭腦又有膽魄的姑娘,應當不會輕易錯失良機?!?/br> 幾日之后,廷尉顧子修宣稱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meimei顧子怡,在家中擺筵慶賀。 次月的后宮秀女大選,顧子修自然而然地將正逢適婚年紀的顧子怡送入了后宮,初步完成了聞守繹的瞞天過海之計。 此是后話。 卻說這天晚上,韶寧和去赴同僚筵席,到了亥時才姍姍歸來。但這一次與他一同歸來的,還有爛醉如泥的李往昔。 看著萬木為了伺候兩人忙前忙后地奔波,伶舟倚在一旁淡淡道:“這一來一往的,算是兩清了吧?” 韶寧和雖然喝了不少,但是這一次他神智尚且清楚,聽伶舟如此說,便知他是在調侃上次李往昔扛著他回來的事情,也知道伶舟不喜他與李往昔交往過深,于是解釋道:“今晚他似乎心情不好,又一直纏著我喝酒,我見他醉了,也不好放著他不管……” 伶舟擺了擺手:“少爺與誰交往,我是無權置喙的,我只希望今后此人若遇了什么麻煩,少爺尚能明哲保身?!?/br> 韶寧和聞言一怔,朝伶舟望了過來,眼中毫不掩飾探究之意:“伶舟,你似乎一意篤定李往昔不得善終,這是為什么?” “不為什么,直覺罷了,我的直覺向來很準?!绷嬷勐柫寺柤?。 韶寧和當他是在說笑,也便不再糾纏這個話題。 此時萬木提了燒開的熱水過來,看了看韶寧和,又看了看李往昔,為難著不知該先伺候自家主子,還是先伺候客人。 伶舟嘆了口氣,對萬木道:“李往昔就交給我吧,少爺今晚也喝了不少酒,你去泡些蜂蜜茶,先伺候少爺睡下吧?!?/br> 萬木一聽,便干干脆脆將毛巾遞給了伶舟,扶著韶寧和回房去。 韶寧和似乎不太放心伶舟,回頭想說什么,伶舟不耐地朝他揮手:“照顧一個喝醉了酒的人罷了,連這點事也擔心我做不好么?” 韶寧和笑了笑,便回屋去了。 待韶寧和與萬木離去之后,伶舟將視線落回到李往昔身上,眼中透出一絲冰冷。他一邊用熱毛巾替李往昔擦臉,一邊發泄似地暗暗下了重力。 不知為何,他非常不喜歡這個人,尤其不喜歡看見他每日來糾纏韶寧和。 其實韶寧和說得沒錯,若論投機取巧,恐怕沒人能玩得過聞守繹。如此看來,這李往昔雖然功力不如聞守繹,但至少兩者也算是同一類人。 都說同類相吸,但伶舟每每看見李往昔,卻只覺得心生厭惡,并且這種厭惡感,并非單純的嫉妒之心,還帶了某種自暴自棄的否定。 ——原來,我竟是在心底厭惡著我自己么?伶舟恍然驚覺,全身仿佛被雷電擊穿,呆坐著不能動彈。 一直以來,他都為能在仕途中取得如此成就而自豪,他怎么可能厭惡自己? 他腦中尚無法理清這紛亂的思緒,忽覺一旁的李往昔翻了個身,隨即伸出兩條胳膊,纏住了他的手。 李往昔猶在夢中,閉著雙眼低聲呢喃:“伶舟,你為什么……偏偏是男兒身……” 伶舟剛要掙開,聽他如此說,于是皺了皺眉,狐疑地俯下身去側耳傾聽。 只聽李往昔繼續道:“我日日來此,只為見你一面……我知你看我不起,所以我千方百計要做出一番成就……但不論我做什么,都改變不了……你是男子的事實……” 李往昔說到此處,突然又沒了后文,只是陷入夢魘中,斷斷續續地低聲啜泣。 原來……如此么?伶舟心下錯愕,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他緩緩直起身子,強行從對方的胳膊中抽出手來,然后隨便扯了被褥蓋在李往昔身上,便關門離去。 第十六章 伶舟走出客房,無意識地在廊下站了片刻,直到萬木出現在他身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伶舟,跟你說話呢,想什么事兒這么出神?” “唔?”伶舟回過神來,問道,“你剛才說什么了?” “我是問你,那李大人睡了么?” “睡了,我幫他擦了臉,見他睡得沉,沒敢再驚擾他,就出來了?!?/br> “那臉盆呢?” “……?”伶舟仔細想了想,才發現自己出來的時候忘帶了,臉盆和毛巾都還落在房內。 “就知道你丟三落四的?!比f木笑著調侃了一句,便要進房去取臉盆。 伶舟生怕那李往昔再胡說些什么,被萬木聽了去,忙一把拽住了他:“萬木,別進去了,李大人睡著呢,別擾他睡覺。臉盆……明早去取也是一樣的?!?/br> 萬木一想,也覺得有理,于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伶舟看了看韶寧和房間所在的方向,問道:“少爺他……睡了?” “是啊,”萬木搖了搖頭,“別看他回來的時候人還很清醒,但他那點酒量,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勉力撐著的,這不,我剛幫他擦了臉,一轉身他便倒頭睡了?!?/br> 萬木忙活了這一陣,自己也有些犯困了,于是叮囑伶舟早些睡,自己便往房里去了。 伶舟依然在廊下怔怔站著,但心底卻漸漸滋長出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廝磨糾纏,嚷著要去主臥房里見韶寧和。 伶舟咬牙抵抗住這樣的誘惑,理智告訴他,此刻的自己心緒紛亂,最容易感情用事,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去見韶寧和。但不知是不是受了方才李往昔那番夢囈的刺激,他想要見到韶寧和的念頭如野草一般瘋長起來,不論如何也遏制不住。 鬼使神差地,伶舟漸漸往韶寧和的臥房走去。他輕輕打開房門,輕輕走到床前,輕輕在韶寧和身邊坐了下來,借著昏暗的月光,無聲地打量著韶寧和恬靜的睡顏。 韶寧和有著一對酷似其父的修長入鬢的雙眉,但臉廓柔和,眼睫濃密,看起來又比其父多了幾分書卷之氣,想是融合了他母親的一些陰柔特征;雙唇顏色略淺,上唇線單薄,下唇卻豐滿得恰到好處,這樣的唇瓣最具誘惑,每當看見他勾起嘴角微笑的模樣,伶舟便會生出撲上去咬它一下的念頭。 這樣好看的一個人,為什么上輩子他從未留意過呢?伶舟盯著韶寧和的面龐,陷入了沉思。 細細想來,他作為聞守繹那一世,與韶寧和的接觸卻是少之又少。一則兩人身份懸殊,原本便不太有見面的機會;二則,韶寧和在他面前總是低眉順眼,態度謙恭而拘謹,印象中,他竟從未見韶寧和笑過,尤其是像對著伶舟和萬木這樣發自內心的笑。 原來……人與人相處,竟能有這樣大的差別待遇呢。伶舟莫名有些嫉妒起自己現在的這個身體、這種身份。 如果不是自己重生了一回,只怕他這輩子都不可能觸摸到韶寧和木訥無趣的面具之下,這柔軟生動的一面吧。 但韶寧和所認識的伶舟,不過是個從小倌館中死里逃生的低賤少年,他那溫柔純善的真性情,也只因對伶舟心生憐憫,就如同……李往昔迷戀上伶舟,也不過是迷戀上他那形似女子般美麗的皮囊罷了。 如此一番比較,伶舟突然思路轉了個奇異的拐角,他欣喜地發現,自己竟比李往昔多了幾分優勢。 李往昔雖然迷戀伶舟的外表,卻礙于同性斷袖的道德束縛,遲遲不愿接受自己喜歡上一個男人的事實,更不要說跟他表白了。 但是他不一樣。早在聞守繹那一世,他便已經確定了自己的性向,所不同的是,為了官途,他舍棄了自己的情感,隱藏了自己的性向,私生活干凈如紙,讓人抓不著把柄,這也是他十多年來能夠順風順水一路攀升所付出的代價。 但是他真的對感情毫無所求嗎?以前他認為自己可以做到,但現在,他有些不確定了。尤其當他占據了這個身份低微的皮囊,經過了幾個月煥然一新的人生體驗之后,他發現,自己的對權力之外的欲望,居然也能膨脹至此。 自從前陣子莫名其妙地對韶寧和動了心,他時常會因為韶寧和不經意間流露的神態或舉動而心律失常,這讓他內心備受煎熬。 一方面,理智告訴他,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查出兩年后謀刺聞守繹的幕后真兇,然后想辦法讓自己的魂魄回歸本體;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想,當他回歸本體之后,是否意味著,他與韶寧和的關系,又將退回到原點?如果他此生注定了仕途與愛情只能擇其一的孤苦命運,那就趁他還是伶舟的這段時間,痛痛快快地愛一場吧。 就算韶寧和比他小了十歲又如何,現在的伶舟不也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嗎?既然這兩具身體年齡相宜,不如就讓自己全身心投入這個角色吧,就像回到十多年前那個入仕之前的自己一樣,在這憑空多出來的有限時光里,盡情享受少年人特有的率性愛恨,以彌補自己上輩子情感空白的遺憾吧。 如此想著的伶舟,心中迷霧漸漸被撥開,他仿佛明確了自己的身份定位,也正視了自己對邵寧和的感情。他緩緩俯身,在韶寧和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吻,姿態溫和而虔誠,仿佛通過某種儀式來闡明自己的心跡。 片刻之后,屋瓦上傳來幾不可聞的叩磚聲。 伶舟敏銳地捕捉到這一絲聲響,微微抬眸,眼中快速劃過的一道清明的眸光。但隨即,他垂下眼眸,眼睫輕顫,不動聲色地將這道眸光掩去。 ——那個人來了。他緩緩起身,靜默地看了韶寧和一眼,然后像來時一樣,輕輕帶上門走了出去。 院中的那棵大樹下,一身黑衣的鳴鶴已經出現在那里,無聲等候著伶舟赴約。 “剛好是第三日?!绷嬷垡贿呄蛩呷?,一邊微笑開口。 “你究竟是什么人?”鳴鶴單刀直入,“為什么會知道聞相如此私密的事情?!?/br> 聞守繹私訪臨水閣一事,只有鳴鶴一人跟隨,不可能會有第三人知曉,這個名叫伶舟的少年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難道他是臨水閣的人?但是臨水閣不是不收男弟子么? 隨即他又想到,依著伶舟對聞相維護的態度,應該是聞相身邊的人。但是聞相為數不多的幾個心腹,他幾乎都認識,唯獨不曾聽聞伶舟此人。他思來想去,只能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伶舟是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出現在聞相身邊,并成為聞相的心腹之一擔任人,所以他對聞相過去的某些事情有所耳聞。 但如此一來,他也就等于是接受了伶舟來自兩年后的說法——這一點怎么看還是有些離譜。 獨自糾結了一日的鳴鶴,終于忍不住再次來到這所宅院,親口向伶舟求證。 第十七章 伶舟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淡淡道:“我不僅知道聞相的私密事件,我還知道許多關于你的事情?!?/br> “我的?”鳴鶴皺了皺眉,滿臉狐疑。 “你原是一名孤兒,九歲那年加入殺手組織,接受嚴酷的訓練。十五歲執行任務失敗,受傷瀕死之際,為聞守繹所救。你為報答聞守繹的救命之恩,便自愿留在聞守繹身邊做一個影衛,成為聞守繹最為倚重的心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