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于是活該迎來一陣狂轟濫炸的辱罵。 蘇實真及時把電話給掛了,最后說了句:“我現在有正事要辦?!?/br> 她收起手機,將剪短后的中發胡亂束起,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敲了敲門。 來開門的是一名中年男性,瞇著眼打量了她好一會兒,嘴上也問了“你是哪位”和“你找人”,但沒等到答復就反應過來:“啊,你是小群的同學吧?伶忠那個女朋友?”她來過賀正群家好幾次,賀正群的父母理應也認識她。 “你之前的頭發……”賀正群的爸爸很和藹,慈眉善目地讓開一條道,又用肢體動作表示她之前發色的特殊,“叔叔我一下沒認出來?!?/br> 蘇實真笑著點點頭,溫順地走了進去。 “小群不在家哦?!彼终f。 賀正群的mama也在里頭,看到蘇實真同樣又驚又喜。說實在話,她頭一次來賀正群家時,他的爸爸mama難免犯嘀咕。長得漂亮是加分項,但妝容和發色都太乖張、太不尋常,實在容易引發誤會。不過秦伶忠的女朋友這一身份比任何包票都管用。一聽說是秦伶忠的對象,一切擔憂又煙消云散了。 況且相處過幾次,她也的確不像什么壞孩子。 蘇實真頷首說:“那我等等他?!?/br> 她去到賀正群臥室,那里還是具有一個缺乏煩惱的大男生獨有的亂七八糟,外加那張她羨慕過的大床。 門外賀正群的父母毫無預兆地陷入沉默。剛剛寒暄也就罷了,短時間內,一經提醒,他們都想起幾個月前震驚了許多人的案件。而眼下迎接的客人,正是與受害人有著親密關系的對象之一,甚至還可能是導致了犯人動機的主要因素。 賀正群的mama抬高聲音吆喝了一句:“小蘇今天在我們家吃飯啊?!?/br> 蘇實真走到門邊,扶著門框粲然一笑:“謝謝伯母?!?/br> 可憐天下父母心。下一秒,賀正群的mama立刻抽回上半身,笑容也頓時消失殆盡,轉而換成嚴肅的神色,語重心長地交代孩子他爸:“還是多念叨念叨小群,千萬別跟這樣的姑娘好上。漂亮是漂亮,招來的麻煩也多?!?/br> 賀正群的爸爸則不能理解:“你咋知道小群喜歡這一掛?指不定咱兒子有內涵,喜歡內在美呢?!?/br> “去你的!”孩子他媽唾沫橫飛,指著鼻子罵,“就咱兒子那德性,我還不知道。早被人小姑娘迷得神魂顛倒、找不著北了?!?/br> 賀正群坐出租車回了家。 他筋疲力盡地上樓,用鑰匙開門,穿過爸爸mama的嘮叨去喝水。爸爸說:“兒子,你看看你媽做了什么菜?八寶雞!”mama說:“寶貝,你看看誰來了!” 很難說看到蘇實真時他是什么心情。 有幾次,他在醫院陪護。雖誰事情多半是別人做,但一切都讓很不舒服。秦伶忠插滿管子,頭發剃掉了許多,憑借呼吸機維持生命,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居高臨下瞧不起任何人。賀正群對此感到誠惶誠恐,晚上也堅持要陪在病房外。就是那時候,他半夜驚醒,看到蘇實真像個幽靈,隔著玻璃向里張望。她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在不切實際的時間,以不切實際的方式,幾乎使人認為是幻覺。 賀正群說:“嗨?!?/br> “嗨?!碧K實真怯生生地回答,“我聽說他穩定下來了?!?/br> 他點頭:“在恢復?!?/br> 她笑了一下,僵硬而蒼白:“我想見他?!?/br> 他們在賀正群的臥室里單獨相處,上一次,這里還有另一個人在。然而,現在他不僅來不了,連是否有這段記憶都不一定。 - 活動拇指,活動食指,活動手腕。想想自己的名字,想想自己的爸爸mama是誰。說元音,說輔音,說二十六個字母。秦伶忠不覺得悲傷,乃至于痛苦都麻痹,他只是,非常的,恐懼。 顱骨當中是無休止的混亂。 因為生活過的環境有文化語言差異,導致記憶越發紊亂。有時候他以為自己是小學生,在看mama畫的畫;有時候他又在為了創業的項目和大學斗智斗勇;有時候他看到父親的妻子、他名義上的母親,她總冷冰冰地cao著粵語說他壞話,轉頭又用長輩疼愛晚輩的口吻叫他thomas。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是憑借違和感來判斷常識的,不能獨自入睡,因為半夜有可能因自己的嘔吐物窒息而死。 他難寫的名字叫“秦伶忠”,然而現在想來,“伶俐”聽起來比“忠誠”更像笑話。 出院以后,秦伶忠就沒在清醒的狀態下見過秦伶碌。但他知道他一直都在,住的地方,請的護工,安排的醫生,無一不令人感到不安。想起來的過往里,他對這個哥哥厭惡到極點,但一直擺出敬畏的態度。如今卻完全受制于人,基礎的本能還是在的。焦慮,局促,恐懼,恐懼,這樣的知覺占據了頭腦,他每天都必須與恐懼斗爭。 無聊的時候,他會花很多時間看房間里的畫。聽說不少都是真品,這些藝術品陪伴著他,卻好像并沒有什么作用。與其說他看不懂,倒不如說讓異常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 吞噬的向日葵,但丁船下歇斯底里的罪人,密密麻麻像虱子一樣攢動的睡蓮。 非常的恐怖。 開始逐漸恢復記憶后,痛苦才像融化的雪水,覺醒般涌來。他以前從不認為自己有多么天才,只是比大部分人聰明一點罷了。然而,光只是想握住筷子,手指就不聽使喚似的抽搐??曜拥袈湓诘?,那個給他送餐具的護工當天就遭到辭退,由其他人拿來勺子。 秦伶忠很快就變得無法入睡,食物也難以下咽。醫生開出處方藥,由職業的護理人員注射進他身體,沒有什么問題是無法解決的。 感覺很奇怪。 感覺很惡心。 這樣的念頭并沒有在藥物的驅使下減淡,只是在身體因受傷未能恢復而受到束縛的時間里無限放大,變得更加清晰。 mama很少來看望,沒來由的,明明很多事都還不清楚,他卻能作出推斷。是父親不希望。又或者,她在等著看爸爸的眼色。 后面那個可能性更大。 小時候,mama經常出去寫生。她有交志趣相投的男朋友,約定好了環游世界,去地球的各個角落寫真。她那么漂亮,又那么自由,就像飛來飛去的鳥類一樣,永遠生活在燦爛的陽光下,不會被任何事物所牽絆。 可是,只是他以為。 父親出現時帶了很多錢。他以為那什么都不是。但事實上,那代表了很多很多。 秦伶忠回想童年的頻率比以往都要高,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即便他眼下暫時是個傻子、智障、殘疾人,直覺也一點都沒退化。 厄運很快就大駕光臨。 那天他收到一幅雅克·路易·大衛肖像畫的贗品,走進來的傭人臉上難得有不安,緊接著就是一陣喧囂與吵鬧。而他對此并不陌生。 賀正群被當作門童使喚,急匆匆試圖跟上腳步。帆布鞋與地板發出雜亂無章的響聲,她仿佛喝醉了似的走進來,細碎地笑著,單手不自覺地把玩著發尾。裝扮平平無奇,場地不盡人意,可她仍像是身穿禮服步入殿堂,又或者說是藝術品列入博物館。 秦伶忠看到蘇實真。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亮皮牛津鞋同學?。?!恭喜你?。。。?! 第31章 來說(3) 作者有話要說: 求生欲max的話說在前面,本章女主有可能有點過激的發言,但是沒有惡意然后被說的那位也有錯,并且見過大風大浪不會在意,希望大家諒解! 以前秦伶忠喜歡光滑的地板, 因為潑上酒也能很快清理干凈。然而現在,視野可見范圍內悉數鋪上了地毯。除此之外,他還不止一次評價過長餐桌的種種不便捷之處, 而眼下,他們正坐在這樣的家具兩端享用午餐。 賀正群幾次發起話題,蘇實真沒興趣捧場, 秦伶忠目前又是反射弧長得難以置信的傷患,所以氣氛根本沒有得到解救。不過轉念一想,只要另外兩個人不覺得, 那倒也沒什么尷尬。 秦伶忠木訥地坐著,食物被處理成好消化、易入口的樣子, 而他絲毫沒有食欲。蘇實真只拿著叉子做做樣子, 根本沒打算吃。趁著沒人在看, 她忍不住脫下鞋子,將穿著草綠色針織長筒襪的腳踩到地毯上。柔軟又溫暖的質地, 讓人心里很不爽。 這一次,賀正群主動把話題引到當事人身上:“你們也好久不見了吧?” “嗯嗯, ”蘇實真笑著抬起頭,不偏不倚地看向秦伶忠,“你還記得你最后打電話給我嗎?” 知道自己被提起, 卻還是反應很慢,秦伶忠回望向她。按理說,蘇實真足夠吸睛了, 但他卻好像一點都沒受影響:“……不?!?/br> 蘇實真臉上浮現起笑容:“不記得了?” 她的反應讓人很難猜測出是預料中還是預料外。蘇實真起身,忽然加快腳步,像一架失去能源所以橫沖直撞的直升機,猝不及防墜毀到他身旁。秦伶忠維持著僵硬到木訥的神色, 絲毫不為所動。而她走到他跟前,霍地俯下身來,頗有些缺失距離感地急遽貼近,直到鼻尖即將接觸鼻尖,甚至能呼吸得到彼此身上藥物和香水的氣味。 “你對我說,”她一字一頓,眼睫巋然不動,笑容燦爛而純粹,“你永遠愛我,只看我一個人,不會有一分一秒讓我感到不快樂。你不記得了?” 秦伶忠注視著她,眼睛里是緩慢流動的冰川。他說:“是嗎?” 然后說:“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記得?!?/br> 賀正群嚇得瀕臨窒息,結結巴巴想打圓場,目光飄忽著落到蘇實真臉上。即便是她,居然也會露出這種詫異的表情,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以往明明都是她讓其他人驚訝。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到她側過身,肩膀無可抑制地顫抖起來。有一瞬間,他以為她哭了??上乱幻?,就聽到發笑的聲音。 秦伶忠回過頭,臉上沒有困惑的表情,還是那樣的木訥和呆滯。 “你說‘對不起’,那個秦伶忠跟我道歉……”蘇實真笑得幾乎落淚,看向秦伶忠,又望著賀正群。賀正群只好也陪著笑,留下秦伶忠一個人面無表情。她卻突如其來地剎車。 今天收到的畫還沒裝裱起來。 但似乎已經不必要了。 蘇實真不再笑了,掏出煙盒和打火機,先問了一下賀正群,得到點頭才開始抽。她吐出的煙霧落到秦伶忠眼前,他本該照常麻木,卻在倏忽間毫無理由地仰頭。他吸入她呼出的顆粒,不疾不徐、孜孜不倦。 她邊抽邊繞到他身后,說:“最近過得好嗎?” 此時此刻,區區一個普通到極點的問題,都能難倒過去聰明非凡的秦伶忠。 他猶豫了很久,久到他們都以為他不會再回答。 秦伶忠說:“我過得不好……mama?!?/br> “‘mama’?”賀正群不由得反問。 蘇實真問的卻是:“你mama呢?她來看你了嗎?” “不會來的?!鼻亓嬷艺f,“我爸沒表態,她就不知道能不能來?!?/br> 就連賀正群也咂舌:“這也太……” 在他的印象中,秦伶忠的mama總能露出爽朗的微笑,無時不刻都充滿了冒險的勇氣,是一個像希望一樣閃閃發亮的人。 寬敞的室內安靜了一陣。 蘇實真忽然打破僵局,將香煙掐熄。 “你想繼續留在這里嗎?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她輕輕說著乍一聽不可思議的話,可用這個人的臉說出來就顯得很平常,“這里真的適合你恢復嗎?” 也不知道是什么裝置使然,室內本來沒有旁人,門卻在這一刻突然打開。護工像漫畫《殺戮都市》里穿著gantz強化服一樣的角色走進來,仿佛執行任務似的大刀闊斧逼近,毫不客氣地發出逐客令:“請你們立即離開?!?/br> “什么?為、為什么?!”賀正群始料未及,當即起立,想要攔在她跟前,卻本性難移,被扔了一個眼刀就吃癟。 “我們會照顧好秦先生的,”國籍不明的護工冷冰冰地說,“不是親屬的非專業人士在場不會有任何助力。請您務必不要再給我們添麻煩了?!?/br> 或許是跨越語言的緣故,措辭略微有些失禮。對方是拿錢奉命辦事,毋庸置疑是醫療服務行業的最頂層,向來受雇的對象也是精英,此番更是專程從海外趕來。對他們這類攪渾水的狐朋狗友沒什么耐心。 秦伶忠也蹙眉,沒來得及開口,他聽到她說:“照顧好?” 蘇實真發揮自己最大的長處,用最人畜無害的微笑回復:“我會幫他口,你會嗎?” 那天他們差一點就被請出去了。 蘇實真那句話實在太過沖擊,的確有些沒教養的嫌疑。不過正是多虧了這樣沒防備的暴言發表,他們才得以留下來多待了幾個鐘頭。 散步是每天必須有的流程。三個人來到湖邊的草地上,賀正群還在為剛剛的話而后怕,止不住地抓著蘇實真嘮叨:“你怎么可以這樣?你到底怎么回事???”可惜蘇實真完全沒當回事,不以為然有一搭沒一搭地邁開步子,踢飛腳下的草屑。 她說:“你要是不想待在這,就給我打電話。還記得我的號碼嗎?什么時候都可以,我來接你?!?/br> 秦伶忠默不作聲。 她又說:“手機沒有摔壞吧?” 他說:“有gps的,也會檢測心跳?!闭f著伸出手,手腕上戴著一只手環。大約是時興的產品,假如不佩戴也會立刻被發現。 她卻笑著轉身,邊后退邊說:“沒有問題,到時候讓其他人戴著就好了。不信你試試?!彼坏然貞?,立刻伸手替他解開。秦伶忠還沒回過神,她已經拆開,套到傻杵在旁邊的圍觀群眾賀正群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