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她拄著下頜,輕松地微笑:“你也可以當作我收下了,然后轉贈給你。你喜歡我的禮物嗎?” 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間, 但很快又恢復爽朗的、無可挑剔的笑容,接著說下去:“你想聽真話嗎?” “你不想說的話可以不說?!?/br> 他竟然就這么順水推舟地閉嘴了。 車行駛了有一段時間后,秦伶忠再一次開口:“有句話, 我也不確定有沒有用……‘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所以才想娶你’?!?/br> “你不會是在開玩笑吧?這種場合?這種時間點?” 他也苦笑:“我就知道沒用?!?/br> 蘇實真消停了半晌。 隨即,她說:“這話放在幾個月前,我是不可能跟你說的。畢竟說了就沒意思了——你喜歡在人際關系里占據優勢, 只要落到下風就不舒服。我也好,賀正群也好,你有時候故意貶低和不尊重我們我們。但你其實只是享受我們不論怎么被你搓扁揉圓都不會離開你的處境。我把你當成朋友……” “你跟朋友上床?”他打斷她,一只手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另一只手的指關節,看不出是不是為這種不留余地、一語中的的指控而感到不快。 “不可以嗎?”她最擅長擺出天真無辜的臉色,說的話卻很歹毒,“好吧,修正一下,很多人把你當朋友。但你把所有人當成娛樂的棋子,你開玩笑的對象。我是無所謂啦,因為我也差不多。但你踐踏別人的時候從沒想過自己也會被人捉弄吧。局面失控了,你被我反將一軍,所以才這么不服氣?!?/br> 他表現得像是認真在聽。 蘇實真說:“不要這么認真嘛。我們不是都達成共識了嗎?避苦趨樂才是人生要義呀?!彼拷伪澈?,緩慢地伸長手臂,細細的手指在他堅硬的肩峰來回拂動,好像這樣很有趣似的。 “你這么久以來不多花我一分錢,就只是為了最后能整到我?” “不然還有什么理由?我跟你玩膩了,”她的雙眼很絢爛地轉動,仿佛人造的玻璃球,忽然間想到不錯的主意,“除非你去對你哥哥說‘我覺得你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傻逼’?!?/br> 絕對不可能。秦伶忠在緘默中維持原樣不動。突如其來地,他覺得一切都如此荒謬、僵硬而愚蠢可笑,但他沒有砸任何東西,也沒有一腳油門踩出去撞飛一打交通路牌出氣,連猛地鳴笛一番都沒有。 天空中響起一道雷聲。 蘇實真貼到窗邊,忽地響雷,把她嚇得尖叫一聲?!巴\?!停一下?!?/br> 秦伶忠把車停下。 她下車,飛快來到副駕駛座上。他有些意外:“你怕打雷?”她否認:“不。你沒聽說過嗎?打雷是有妖怪在渡劫?!彼卮鹫f:“也有可能是遭天譴吧?” 路越走越偏僻,秦伶忠也開始有些遲疑。尤其在經過一間破舊到不行的祠堂時。他感慨:“有點嚇人啊?!?/br> “哇,”她發笑,“你反應沒有很大啊?!?/br> 他目不斜視。 打雷似乎并不是歷劫,因為很快,天空開始下雨。 而且是暴雨。 好在離目的地也不算遠了,中途蘇實真撐著傘下車指揮他停車。雨下得太大,交流只能用喊的。好不容易進院子,兩個人撐著傘跑進屋里,身上還是濕了一片。 蘇實真輕車熟路地找出毛巾,擦拭自己的脖子和頭發。秦伶忠把傘收起來,接手她用過的毛巾。蘇實真嘟囔著什么往樓梯去了。背光又是雨天,室內很暗,只隱隱約約看到一些零散的物件。瓷的水壺,木的桌椅,還有一扇虛掩著的、似乎通往內院的門。 秦伶忠試著朝那扇門走去。 門外傳來持續不斷的雨與轟隆隆的雷聲,他遲疑著伸手,就要碰到門把手,身后有矮小的身影飛快跑過。 回過頭,身后仍舊是空無一人的漆黑。 是幻覺嗎?還是說陌生環境加上淋過雨降低了他的判斷力。秦伶忠再一次回過頭,準備推門,閃電微亮,這一次,金屬的門把手倒映出了一張人臉。 那是一張小男孩的面孔。 他正死死盯著秦伶忠的后腦勺。 許久,沒有任何人膽敢輕舉妄動。他說:“你也是蘇實真的男人嗎?” 秦伶忠愣了一下,突然間,他意識到什么,然后轉過身。眼前的小男孩站在黑暗里,個子不高,瘦,有點黑,長得很清秀,但顯而易見是人類,大概率不是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 “也?”他反問。 蘇飛宇卻已經越過那個話題,問:“雨下得很大嗎?你要不要喝茶?”說著已經去倒水,用白色的瓷茶杯遞給他,然后自顧自走到一旁打開燈,從書包里翻出作業本,開始寫功課。 秦伶忠抱著水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慢慢踱步到他身后,低下頭前有禮貌性地詢問:“我可以看嗎?” “嗯?!碧K飛宇點點頭。 他看了看,是小學數學題。小男生的字跡不算特別工整,有的地方也敷衍了事,但整體來說,還是認認真真在完成。蘇飛宇一點也不客氣,立刻將水性筆反過來,用末端示意自己不知道的題目。其實秦伶忠并沒有教他的打算,可都被問了,不作答也不好,于是先接過筆,不緊不慢地問“你們學方程了嗎”。 就在這時候,蘇實真從樓梯口走下來,驚訝地說:“怎么回事啊你?” 與此同時,兩位男性不約而同地做出回答。蘇飛宇說:“我收衣服去了”,秦伶忠說“我還要問你呢”。 然后,蘇飛宇才知道秦伶忠不是“路邊來躲雨的”,秦伶忠也清楚了蘇飛宇不是什么“建國后成精的動植物”。 蘇飛宇還多補充了一句:“那我剛剛問你的時候承認不就好了?!?/br> “承認什么?”蘇實真有點好奇。 秦伶忠卻強硬地避開話題:“所以我們現在就回去嗎?” “今天路不太好走?!碧K實真說,“我被公司警告處分了,現在正在反省期。你明天要上班嗎?” 這時候,她才稍微有點玩脫了的實感。本來只想整他一下,沒想到居然還要給他提供住宿。出乎所料,看樣子他還愿意在她身上花時間。 蘇實真讓蘇飛宇去煮飯,秦伶忠一臉欲語凝噎在旁邊站著。 好一會兒,他才拉過她問:“他還是個孩子吧?”卻反而被蘇飛宇打斷:“沒事的,做慣了。蘇實真,你能不能去場子里給金叔送個飯?”他對比自己年長十多歲的蘇實真向來直呼其名,蘇實真也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這么大的雨都不回家?”她說。 “要守一整晚呢?!?/br> 蘇實真面露詫異:“有母豬要生了嗎?” “嗯?!?/br> 他們兩個人單獨談論著,秦伶忠完全插不進嘴。 最后,蘇實真卷著濕漉漉的發尾說:“我去幫他好了?!?/br> 做了決定后,她轉過身,看到秦伶忠,還是說明了一下情況:“母豬產崽的時候容易壓死小豬,需要人工助產的情況也有。所以必須一整夜都守著,為了不讓這么久的心血都白費?!?/br> 說實在話,秦伶忠內心最先產生的感想是疑問號。盡管養殖業的確是農村的常見致富手段,但他沒聽說也沒想象過蘇實真會做這個。那個蘇實真,竟然會披上群青色的雨布,套著靴子,若無其事地談論著如何將豬的糞便變成腐熟的肥料。 “我也就是小時候看大人做,幫忙打打下手而已?!彼卣f。 秦伶忠被安頓去和蘇飛宇一起住。墻壁上貼了許多金燦燦的獎狀,他幫忙檢查了假期作業,又解答了好幾道困擾小學生已久的題目。蘇飛宇拿起奧數教材,興奮不已地說:“要是沒有你,那我肯定就得一直空著了。mama不知道做,蘇實真又不會講題?!?/br> “這是你自學的?”秦伶忠百無聊賴地翻著書。 “不是。我進了奧數班,只有班上前五才能進?!碧K飛宇如實回答,捧著臉說,“你呢,你讀書的時候肯定也進了吧?” “不記得了啊。太久了?!贝饛秃芴拐\。不過,比起這個,他還有更想知道的事,“蘇實真經常帶男朋友回來?” 蘇飛宇搖頭又點頭:“很多是自己跑來的。說要來你們家借個地方洗車啦、到你們家菜園子里借點大蔥啦,結果其實都是來看蘇實真的?!?/br> 秦伶忠覺得有點好笑。 蘇飛宇又說:“你跟蘇實真在一個地方上班嗎?我也想去大城市上班。上班是什么感覺???你都干些什么?” “不算一個地方吧,沒什么感覺?!鼻亓嬷蚁胫?,并沒有因為蘇飛宇是小孩而敷衍他,“不干什么。只是讓同事和領導分不清是我在做決定還是我爸在做決定?!?/br> 蘇飛宇睜大眼睛聽著,不知不覺地笑起來。他笑起來居然和蘇實真有些像,明明根本沒有血緣關系?!拔覜]有爸爸?!彼f,“以后你就叫我秀秀吧。我mama說,很熟的人才可以叫小名?,F在我們已經很熟了?!?/br> 時間漸漸過了零點,他們當地人似乎都習慣早睡。打開窗戶,放眼望去,雨還在繼續下,到處是平原,卻看不到什么亮起的燈。 蘇飛宇從被子里鉆出頭來,迷迷糊糊地說:“蘇實真去替金叔的班了,要早上才回來?!?/br> “……她一個人?”他有些不相信。 “嗯?!蓖膺吅芾?,蘇飛宇又縮回去。 翻來覆去,秦伶忠也睡不著。他起身,意外發覺外邊門沒上鎖,也不知道該說是民風剽悍,還是普通的心大。撐著傘轉了圈,運輸肯定需要車輛,他沿著能通車的路往上走,腳下泥濘不堪,特殊的氣味漂浮在空氣中,不久就看到微弱的燈光。 預產期的母豬被單獨關在一處,蘇實真不修邊幅,坐在行軍床上打盹。溫暖的燈光映照著,金發被綁到頭頂,全身式的圍裙上還寫著食品加工廠的文字廣告?!靶佬里灨伞??!靶佬里灨伞笔鞘裁??秦伶忠撐著傘,無數雨絲向下墜落,他注視著她。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蘇實真睜開眼,打了個呵欠,回頭時看到秦伶忠。她僅僅怔了片刻,繼而招手讓他過去。 他在行軍床的另一側坐下,收傘時,她伸出手,抓起他的連衣帽,惡作劇般替他戴上。他輕聲地抱怨,她則被他不情愿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透過婆娑的重影,他雙手按住她臉頰,視線來回盤桓。她并不掙扎,笑著看向他,幾乎令人產生溫情脈脈的錯覺。他們已經不是情侶了。他把手抽回去。 維持戀人關系的那幾年,他希望見證和掌握她的個性,借此來滿足自己的成就感。這種感情近似怪癖,與愛無關。秦伶忠喜歡復雜的事物,并沉迷于處理它們??墒?,不偏不倚,蘇實真復雜到超凡脫俗,并且最熱衷的就是難倒他。 雨仍然下著,就連動物也入睡。老式燈泡的光像迸濺得到處都是。秦伶忠忽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和蘇實真曾經參加過最時髦的派對,開過最昂貴的酒,他們沒日沒夜地狂歡。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坐在一起,沒有請來表演時興曲目的樂隊,沒有清澈見底的游泳池,也沒有形形色色只為快樂結合又分離的男男女女。只有雨、臟兮兮的夜色、馬上要生產的牲畜,還有他們兩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啊這種環境的反差,我好爽嗚嗚,這詭異萌點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你 第23章 讓我(10) 比起鐵石心腸, 反復無常更加棘手。秦伶忠對此深信不疑。與他談過戀愛的女性不少,用最突出的特質概括起來,大概也就分為幾種。首先最多的是拜金類, 只要有錢就萬事大吉,除了皮囊之外大腦空空,毋庸置疑, 這種處理起來最輕松;其次則是精英類,頭腦很好,社會性也相當出眾, 對她們來說,錢和社會資源同等重要, 而且有規劃未來的習慣, 不論其中有沒有現在的男友, 相對比較好溝通;最后則是文青類,大部分是過激或隱藏真愛主義者, 會僅僅因為一條消息沒及時回復而與你冷戰,也會花費數個小時為了“你愛我嗎”的問題與你糾纏。除此之外, 還有不可忽視的一部分人會同時屬于兩種,亦或者在三個類型中間徘徊不定。畢竟多變也是可愛之處。 每一種,都在秦伶忠的可欣賞范圍內。換句話說, 他都應付得來。 后來,打破他認知的是蘇實真。 蘇實真是完全一團亂七八糟。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要錢, 也不想要承諾,頭腦空空,單靠情緒高昂的感覺運轉,但又擅長在人放松警惕時突然變卦。正是因為她, 秦伶忠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喜好可能只是葉公好龍。他被她的行徑捉弄到懷疑自我。 就像這一刻,母豬焦躁起來時大約是凌晨三點,她把持續惡化的局面暫且扔給他,只甩下一句“別讓它用奇怪的姿勢生”就沖進雨中,也不顧及他反駁的“怎樣是奇怪的姿勢”,結果,沒跑幾步忽然滑倒。 蘇實真掉頭就跑,截止這時候,看起來還很可靠,但下一秒就摔倒,嚇得秦伶忠連忙上前。她扶著地面,艱難地站起來,還只想著手頭的事,“我可能跑不快了。你去叫金叔。他就住在下邊?!?/br> 盡管根本不認識那是誰,但這種時候已經耽擱不起。他只大概了解了一下方位,隨即代替她下去。 眼看著秦伶忠的背影消失在視野里,蘇實真緊蹙的眉峰散開,她慢慢起身,毫發無傷地回到原位,掏出手機撥打了電話。 秦伶忠按照蘇實真指的方向前行。 院子外邊貼著過年時沒撕干凈的貼畫,樹木黑黢黢的像是烏云,風一吹,枝葉顫抖發出類似雨水下墜的聲音。他不太確定,但也知道時間不等人,所以還是敲了門。 鐵門充斥著銹味,不一會兒,里面有燈亮起。窸窸窣窣,似乎有人來開門。 應門的是一個中年女人。 她好奇地打量秦伶忠一番,先是說了句方言,捕捉到他一瞬間的恍惚,又很快換成了夾雜著一點口音的普通話:“你是誰?” “呃?!鼻亓嬷艺f,“我來找金叔?!?/br> “金叔?”女人對這個名字有了反應,她說,“他住在那頭呢,你走錯了?!?/br> 他分明是沿著蘇實真指的方向來的,不等往細想,道過歉就準備轉身,女人卻叫住他。她試探著問:“你找金叔是為的養豬場?蘇丹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