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節
面對夏芍,海若總覺得實話實說才好。這是個聰慧通透的女孩子,她年近四十,在她面前,總覺得沒什么年齡上的差別。 這女孩子,知道她成就的人,都無法將她當成一名普通的十九歲少女。 夏芍聞言,這才笑著抬眸看了海若一眼。海若目光誠懇,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卻堅持地望著她,眼神懇求里帶些忐忑。 “溫燁這小子我是挺喜歡,不過,這小子的倔強想必你也知道,他不會愿意的?!毕纳值?。 “我可以勸勸他?!?/br> “他的性子,你清楚。勸也無用。況且,收徒是大事,兒戲不得?!毕纳纸o出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海若怔了怔,她原以為,玄門這些弟子里,夏芍就對溫燁有所不同,還以為她即便不一口答應,也會考慮考慮看看??墒谴藭r聽這話,似乎是有些為難。又或者,這是不太愿意的意思。 海若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但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此舉確實唐突,于是再失望也歉意地笑了笑,“都怪我只為小燁子著想,到沒考慮到師叔可能有些為難。不過,我還是想懇請師叔再考慮考慮?!?/br> 海若說完,給夏芍躬身點了點頭,這才起身告辭了。 她走后,門一關上,夏芍便捧著杯,別有深意地一笑。 …… 溫燁整整昏睡了五天才醒,這段時間,海若并沒有把去找過夏芍想讓她收徒的事往外說,夏芍也沒有表示。 溫燁醒了的那天,唐宗伯、張中先和夏芍一起去他房間里看望,海若在一旁直看夏芍,夏芍卻只當沒覺她的目光。 溫燁看見唐宗伯和張中先都來了,便起身要打招呼,被張中先給阻了,“行了,剛醒就別逞能了。你這小子,什么事都愛逞能,提升的事也是你說沖破就沖破的么?也不怕你這身筋骨廢了!” 張中先音量不小,看得海若在一旁想讓他小點聲又不敢,最終只好擔憂地看溫燁。溫燁臉色還有點蒼白,皺皺小眉頭,道:“廢了也比死人好?!?/br> 張中先一窒,唐宗伯微嘆,“好孩子!唉,好在都沒事。躺著休息吧,兩天后你覃師兄出殯,你再下床走動吧?!?/br> 溫燁聽了一愣,雖說要他兩天后再下床,他卻當晚就起來了。這小子性子拗得很,不管海若怎么勸,他都堅持去靈堂。 雖然張氏一脈的弟子跟原先的王氏一脈有仇,但清理門戶之后,留下來的弟子都是自己人,這一年多同吃同住,都在老風水堂里,抬頭不見低頭見,怎么也有點同門情誼。 溫燁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靈堂布置在走廊盡頭,晚上點著燭。男孩穿著身白色長袖戴帽的衣服,走在走廊上,步伐很輕,卻莫名顯得沉。他走進靈堂,靈堂里夏芍、魯樺和衣妮都在。 衣妮也沒回學校上課,對她來說,都是她被抓走,玄門弟子去救,人才死的。她這幾天身體好些之后,便天天在靈堂里守著,時間不比魯樺短。 溫燁走進來,沒跟三人打招呼,只自己取了香上了,然后便走到后頭的一處白色蒲團上跪坐了下來。 夏芍回頭看了溫燁一眼,見男孩踞膝而坐,把衣服后面的帽子往頭上一戴,低著頭看不清眉眼。 眉眼雖然看不清,卻能看見他踞膝的拳緊緊握著,微微抖。 靈堂里氣氛寂靜,蠟燭燃燒的噼啪聲、微微動一下衣服的摩擦聲,甚至連最輕微的呼吸聲都聽得見。夏芍看了溫燁一眼便轉過頭去,只是她剛轉頭,便聽見后頭啪嗒一聲。 這聲音很細微,混在燭火的聲音里,魯樺守著靈,都沒聽見。夏芍卻是又把頭轉回去,看見男孩的頭低著,緊握著的拳背上,昏黃里晶瑩一點。 夏芍起身,走了過去。男孩感覺到她過來,把頭又低了低,這回更看不見臉。 夏芍假裝看不見他這難為情的樣子,坐下后遞去紙巾。男孩頭也不抬,但夏芍還是能想象到他倔強的臉。果然,他抬起胳膊,拿袖子狠狠一擦。隨后,他繼續兩手踞膝坐著,只是沒坐一會兒,肩頭顫動,啪嗒啪嗒又是兩聲。 男孩拿袖子又是一擦! 夏芍在一旁只看不語,半晌,果聽他鼻音極重得道:“我師父,連靈堂都沒擺……” 這話聲音不大,在空寂的靈堂里,卻聽得人心頭疼。 夏芍垂眸,沒說什么,不一會兒,起身離開。只是走出門口的時候微微頷,淡淡一笑。 …… 阿覃出殯那天,弟子們穿白衣送行,按阿覃的八字選了京城方位最合他的殯儀館,骨灰最終由魯樺抱回來,在會所里,夏芍在骨灰前上了香,祖師爺畫像前擺了祭祀三牲,杯酒茶水,一杯茶由魯樺代為擺在夏芍面前,又給祖師爺上了香,這就算是舉行了收徒的儀式。 儀式上,玄門弟子們都在場,溫燁得知這件事,沒有什么反應。小家伙這幾天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站在他師父海若身旁,低著頭。 儀式之后,唐宗伯表明回香港之后將阿覃的名字入冊,再將骨灰尋處風水寶地安葬。在此之前,要準備給降頭師們的度諸事。 給降頭師們度的法事,夏芍是不必參與的。玄門有這么多人在,必可cao持,不必她費心。但夏芍這天卻仍跟學校請了假,留在了會所里。 作法在會所進行,弟子們都穿上了道袍,由唐宗伯主持。一大早的,弟子們來來往往,搬著降頭師們的骨灰往法壇上走。 溫燁穿著身小道袍過來,他身體剛好,唐宗伯直到年前都不允許他妄動元氣,原本這場度的法事是不用他參加的。但夏芍卻道:“這場法事,凡是參與斗法的弟子,都需參與。通密最后是小燁子打死的,他也不能例外。哪怕是不動真氣,從旁幫幫忙,也是要的?!?/br> 這話讓唐宗伯都愣了愣,弟子們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通密最后是被溫燁打死的不錯,可哪怕他不出手,通密最后也活不了!而且,通密臨死的時候,連溫燁師父的尸骨在哪里都沒說,這種時候任誰心里都會有怨。師叔祖竟然讓溫燁參與度的事? 這是不是有點……不近人情? 張中先和丘啟強、趙固等人都看向夏芍。 但夏芍卻一副這件事就這么定了的樣子,轉身出了去。 在早晨準備法事的時候,不少弟子從夏芍身旁走過,都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瞥她。夏芍在弟子們中的威嚴不是一日兩日了,尤其她前幾天才打敗了通密,弟子們對她正崇拜,今天她來這么一句,大家心里雖然有點打鼓,但卻不敢多言。 來來去去的人里,看夏芍最多的便是海若。 海若都張著嘴,一邊憂心地看了溫燁一眼,一邊看夏芍。這幾天,她幾次想問問夏芍對收溫燁為徒的事什么答復,她都只是笑而不語。夏芍這幾天態度不明,海若雖然希望她答應,但也知道這事沒有強迫的道理,但她只是想知道個答復,奈何她連答復都沒有。 夏芍像是沒看見海若,目光在法壇周圍一落,看見幾名弟子去搬法器,有的弟子負責去搬降頭師的骨灰。人人看見那些骨灰都露出嫌惡的神色,通密的骨灰更是沒人愿意碰,恨不得吐兩口口水在上頭。 “別耽誤了時辰,動作麻利點。那些骨灰趕緊搬過去?!毕纳衷谝慌苑愿?,轉眼看見溫燁拿著些紙符過來,便道,“去幫你師兄們把骨灰搬過來?!?/br> 溫燁一愣,弟子們都愣住。 這時候,因嫌惡通密,弟子們都離他的骨灰遠遠的,只有通密的骨灰前露出空位來。 弟子們睜著眼,看看溫燁,周齊在一旁道:“我們搬!馬上搬!”說完,他就往通密骨灰那處走,但腳剛一抬起來,夏芍便望向溫燁。 “看把你周師兄忙的,還不去幫忙?” 周齊一個踉蹌,張著嘴回頭,弟子們也都張了張嘴,這回看向夏芍。 師叔祖不知道溫燁跟通密有多大的仇么?讓他去搬通密的骨灰?沒有人相信夏芍會忘了這回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在為難溫燁。 從讓他參與法事起到此刻,再不解的弟子也看了出來??蛇@讓弟子們很不解,這兩人平時不是常斗嘴,關系很好么? 這是怎么了? “師叔祖……”周齊性子急,當即便要開口問。這兩天大家都在守靈和忙活一些雜事,是不是溫燁做了什么得罪師叔祖的事,而他們不知道? 若是有,求個情也好。畢竟溫燁才十三歲,年紀不大,脾氣是臭了些,但師叔祖犯不著跟他置氣不是? 夏芍卻抬手阻了周齊,看向溫燁。 溫燁低著頭,握著拳頭。他不看夏芍,目光只死死盯著通密的骨灰,死靜的氣氛里,能聽見他牙齒咬得咯咯響。 弟子們心里著急,但對夏芍的威嚴心有畏懼,雖覺得夏芍過分了些,但卻不敢言,只能去看溫燁。 溫燁的脾氣,眾人都是知道的。平時就屬這小子最臭屁最毒舌,跟師叔祖他也一樣吵嘴。此刻讓他去搬通密的骨灰,他怎么肯?一氣之下怕不轉身就走? 溫燁還沒轉身就走,周齊不顧夏芍的阻止暗示,轉身就沖著通密的骨灰去了。 在他看來,師叔祖也不過十九歲,可能不知是什么時候跟溫師弟斗嘴,結果大小姐脾氣犯了,跟個孩子較上勁了。他去把那骨灰搬了,事后再去跟師叔祖道個歉就好了。 但周齊的步子剛動起來,溫燁便忽然抬起腳來。 小子的腳伸出來,周齊正大步往骨灰臺上走,一個不留神,噗通一聲摔倒! 這一摔,弟子們眼都直了。卻見溫燁寒著臉,周身都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氣勢,大步邁過周齊,自己往通密的骨灰前去,眾目睽睽之下抱起,轉身,走向法壇。 “砰”一聲,小子態度絕對不好,但卻把通密的骨灰重重放在了法壇上。 有人在遠處舒了口氣——海若。 她還以為,以溫燁的脾氣,他會把骨灰給摔了,沒想到他竟送去了法壇上。 海若目光復雜地看向夏芍,見夏芍的唇角,輕輕淡淡地揚了起來。 ☆、第四卷 嘯咤京城 第五十七章 說服溫燁 法事開始后,由唐宗伯主持,弟子們都忙碌了起來,圍著法壇上擺放的骨灰走步搖鈴,一步不錯,口中念唱經文。<-》 遠處樹下,溫燁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通密和降頭師們的骨灰上,拳頭緊握,腮幫子咬得僵硬。 “氣成這樣子?”夏芍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溫燁身后,淡淡笑問。 溫燁轉過頭來,見夏芍唇角笑容,頓時皺眉,聲音很沉,“你不氣?通密老狗害過掌門祖師,這老狗害了那么多人,死了還能有人給他作法度!我師父沒了那么多年,現在連尸骨都找不到,想燒紙錢告知他大仇報了,靈位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擺!這群害人的人,反倒有人作法度,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嗎?” “你想要公平?”夏芍挑眉看他,一笑,往法壇上看,“那很簡單。再深的仇怨,莫過凌遲曝尸,挫骨揚灰?,F在人已死了,凌遲曝尸是不能了,挫骨揚灰還是可以的。骨灰就在上面法壇,你去拿了,隨便撒去哪個窮山惡水?;蛘?,干脆尋處絕戶xue把這一群人埋了,保準他們全族死絕,也算大仇得報了?!?/br> 溫燁卻咬著牙,頭一扭,“不去!” “為什么?”夏芍挑眉,來了興致。 溫燁的拳頭握得緊了緊,低頭,咬牙,“師父說過,風水師堪輿地脈,少則影響一人吉兇大運,多則影響一家、一族,有仇報仇,不能害人全族。業障太大,不報在自己身上,也會報在親近的人身上?!?/br> “那就不害他們全族,你若實在氣不過,上去挫骨揚灰也成?!毕纳钟滞▔贤艘谎?。 這回溫燁抬起頭來,用古怪的目光看她,小眉頭皺著,“說做法事度的是你,說挫骨揚灰的也是你,今天真奇怪!腦子燒壞了吧?” 男孩氣呼呼看她一眼,眼神嫌惡,表情惡毒,好像恨不得夏芍燒。但手卻伸了出來,去摸夏芍額頭。 夏芍氣笑了,沒好氣道:“我還不是為某人著想?本來就是個愛逞能的,再因為這事兒把氣憋在心里,要是憋壞了,你師父該說是我今天欺負了你?!?/br> 溫燁氣哼哼一扭頭,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 夏芍笑著嘆了嘆,“你以為我愛給這些人度?這都是掌門祖師的意思。要依著我,這骨灰我就去給他灑在窮山惡水,來他個挫骨揚灰!”說到此處,夏芍臉色已是冷了下來,望著法壇的方向,眼神涼薄。 溫燁詫異地抬頭,這回小眉頭是真皺緊了,“你是風水師嗎?” 夏芍一愣,低頭看他。 “這些人生前就不是好人,死得又慘,怨念太重。掌門祖師要作法度這些人,就是要除掉這些人身上的怨氣,免得他們死了還害人。師父都跟我說過,風水師有風水師的職責,有的時候不能任性,任性的結果很可能是痛快了自己,害了無辜的人。就算是仇人在眼前,再痛恨,也得作法給他度……”溫燁一開始還一副教訓夏芍的模樣,說到最后,越說聲音越小,嘴癟著,拳頭握著,一副受了委屈的忍耐模樣。 夏芍卻看著他,目光里深沉笑意一閃,輕輕垂眸。 溫燁抬起眼來,正見夏芍在笑,皺眉咕噥,“還師叔祖呢,這點道理都不懂……”說完,溫燁轉身就走,似乎覺得做法事的經文吵,想回去休息。 然而,他剛邁出兩步去,便聽夏芍在后頭笑了。 “你也可以不叫我師叔祖,愿意的話改個口,叫師父也成?!?/br> 溫燁穿著小道袍在前頭走,聞言頭也不回,擺擺手,一副懶得理夏芍的模樣。但他的手剛擺起來,便突然空中一停,一副瀟灑不成反呆木的模樣。 溫燁忽的轉過頭來! 夏芍卻恢復往常眉眼含笑的模樣,慢悠悠道:“我記得以前跟你說過,這師叔祖你大抵要叫一輩子,現在你倒有個機會換個稱呼看看?!?/br> “你是真燒糊涂了吧?”沒想到,溫燁瞪著夏芍老長時間,開口便是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