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小叔夏志濤在老夏家排行老幺,父母和哥哥jiejie從小就寵著他,他也最不成器。在夏志元任廠子車間主任、夏志梅在高中任教的時候,他在村子人的眼里,還是個“老夏家游手好閑的小兒子”,整日跟老人伸手要錢,沒少受村里人背后指指點點?,F在好不容易事業上有了起色,做出了些名堂,身邊的人都開始對他刮目相看,討好、稱贊、恭維……這一番變化,從前與現在的差距之大,或許才讓他有了這番人生體悟。 夏志濤的話聽著是功利了些,但就他本身的經歷來說,并不為過。 但夏芍始終認為,今天的場合拿出來這些話說,叫人不喜。就算是家里親戚覺得這些話有必要提醒一下自己的父母,難道不能私下里兩個人說?難道非要在自己的父母親歡喜的時候潑冷水?就不能叫他們享受這一天的喜悅?非得叫他們花錢請客都得吞這一肚子委屈? 同樣的一番話,若是私底下兄弟兩人或者兄妹兩人這么一說,倒叫人覺得推心置腹??墒窃谘缦?,當著一大家子人這么說,小輩們還在呢,壞了氣氛不說,總叫人覺得有些高姿態。 世人迎高踩低,由來已久。不管愿不愿意承認,社會上人際交往之間,確實這種情況不少。但外頭是外頭,那畢竟是外人,把這習慣帶到家里,連自家人也踩,夏芍實在看不慣。 見父母親被教訓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夏芍便抬眼望向小叔夏志濤。 “叔叔的話也不能算錯。人是得拼搏,可須知人外有人,這個世界上,你再成功,站得再高,永遠有比你成功比你高的人。并非每個人都迎高踩低,輕蔑還是友善,這永遠與身份地位無關,而關乎各人的修養?!?/br> 她神態淡然,話既不尖銳也不嘲諷,不緊不慢,淡雅,安寧。 這番氣度倒叫沉默的一大家子人愣了愣,不免看向她。 “大姑的話也不算錯,但還是一個道理。并非每個人都會迷失自己,這關乎各人的心性?!?/br> 面對一眾長輩的視線,夏芍卻坐得安穩,脊背悠閑地靠在椅子上,倒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意味。 她是家里的小輩,在長輩眼里,她還是個孩子,成績好,懂事,是個不用父母cao心的乖乖女。她不像表哥劉宇光那樣油嘴滑舌,最會哄長輩開心,也不像表妹張汝蔓那樣性子野,時常跟男孩子打架闖禍。她性子安靜,笑容恬靜,話不多,在同輩的孩子里可以說是最符合家長心目中好孩子的要求,但卻最像個布景板,最沒有存在感。 就像今天這樣,雖然這宴席是為了慶祝她升學的,但其實誰也沒把她放在心上,甚至早就忘了她的存在。 老夏家的一眾人都沒想到,夏芍會在這種場合里開口說話,而且還反駁了長輩的話。 雖是反駁,但聽了卻并沒讓人覺得不舒服,她的話并不尖銳對立,但也正因如此,反而讓她在這屋子里看起來有點世外高人的氣度。而一群擠兌夏志元和李娟夫妻的親戚,則顯得十足市儈。 李娟偷偷拉了拉女兒的衣角,使勁給她使眼色,叫她別說話。她跟丈夫兩人被說一頓也就算了,可不想讓女兒也成了眾矢之的,被一家子人圍攻訓話。 夏芍笑著拍拍母親的手背,安撫她。 這時,身旁卻傳來一聲叫好聲! 張汝蔓一拍手,“我姐說得有道理!不是每個人都跟你們想法一樣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成為你們嘴里的那種人。自己是這種修養和心態,別以為別人也是!” 她早就在一旁聽著火大了,只不過姨媽和小舅滔滔不絕,她一時插不上嘴,此時聽表姐這么一說,第一個聲援她。但她覺得表姐氣度修養也太好了些,對這些人,不打臉不解氣! 于是,張汝蔓一眼瞪向挑了事就在一旁納涼看戲的蔣秋琳,曬成小麥色的臉上,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嗤笑:“要是別人有的自己沒有,就得被人笑話。那小舅媽不是被人笑話了好多年?” 她指的自然是夏志濤一家以前的家庭條件,傻子都聽的明白,蔣秋琳頓時臉色漲紅。她沒想到會被小輩打臉,頓時有點懵。 夏志濤卻是反應過來了,頓時皺眉喝斥道:“汝蔓!你怎么說話的?沒大沒??!” “我沒大沒???”張汝蔓好笑地哼了一聲,“小舅你也差不多吧?你都快把大舅訓成孫子了!我沒記錯的話,他是你大哥吧?” 夏志濤一愣,接著臉色漲紅,夏志梅也是跟著皺了皺眉頭。這話雖然不是對她說的,不過也是一巴掌連她一起打了。 夏志濤卻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怒氣沖沖一拍桌子站起身來,看向夏志琴,“三姐,你的閨女,你管不管?” 夏志琴趕緊皺眉拉了一把女兒,低聲斥責,“汝蔓!你少說兩句!大人說話,哪輪到你插嘴?” “三妹,我當初就跟你說了,孩子在外頭讀書,時間長了心就野了?,F在你信了吧?汝蔓的性格本就不好管,現在我看你是管不了了?!毕闹久纺樕珖烂C道,邊說邊看向自己的兒子,“你看我們宇光,我從小對他教育就嚴,你看今天宴席上長輩們之間說話,他插沒插過一句嘴?” 劉宇光今年十八歲,在東市一中讀高三,一米八的個頭,長相算得上俊朗,此刻坐在位子上唇邊掛著淺笑,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看起來公子哥兒似的,教養極好。 但此時房間里這種氣氛,他這笑容就多少叫人有些不舒服了。 席間的矛頭都轉向了張汝蔓,夏芍不由抬眸掃了眼自家的這些姑姑叔叔,目光在爺爺夏國喜臉上頓了頓。 夏國喜從來都以一家之主自居,今天這種情況,他竟是一句話都不說。 夏芍垂了垂眼,縱是她這些年養氣修身,心境再好,此刻也不由心生煩悶。這時,服務員進來開始上菜,夏芍便說道:“今天是我爸媽給我請的慶賀宴,姑姑、叔叔、嬸嬸,各位要是有話說,也請過了今天。今天叫我好好吃頓飯,成么?” 她眼也沒抬,語氣已不是先前的淡然,而是帶了幾分冷沉。這倒讓一家人都是一愣,好像這么多年,頭一次知道這孩子還有脾氣。 夏志濤坐了下來,氣還沒消,笑了一聲,“好,好。大哥大嫂,反正我是該說的話都說了,本來還想說,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難,兄弟可以幫一幫,既然你們不愛聽,那我就不說了,以后別說兄弟沒心幫襯?!?/br> “唉!忠言逆耳啊?!毕闹久穱@口氣,搖頭。 夏芍眉頭又皺了皺,這些人,沒完了? 她好聲好氣勸了兩回了,聽不懂? 或許不是聽不懂,而是有聽沒有進。他們一家人,在這些叔叔姑姑眼里,就是那隨便敲打的軟柿子,誰都可以捏一捏,訓一訓。 你聽了,那是應該的。你不聽,那就是忠言逆耳,你不夠虛心。 “是啊,忠言逆耳?!毕纳中α诵?,笑意卻是冷了,“既然這樣,汝蔓的忠言逆耳,叔叔和姑姑怎么就聽不進去?” 她先看向蔣秋琳,“嬸嬸,我爸媽供得起我讀書,這點不勞您cao心。有這個心思,請看好我叔叔。男人有錢了,在外面亂來的不少,很不幸的是,你遇上了這樣的人?!?/br> 蔣秋琳臉色一變,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夏芍話里的意思。她當然不會知道夏芍是從面相上看出夏志濤有外遇的苗頭的,她只以為是夏志濤背著她在外面鬼混,不小心被夏芍看見了。她眉一擰,也不管夏芍不尊敬她這個長輩了,當即就興師問罪地瞪向夏志濤。 夏志濤心里咯噔一聲,面對兩位老人和兄嫂和jiejie姐夫投來的目光,一拍桌子大怒地站起身來,“你說什么!” “我說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叔叔問心無愧。容我提醒叔叔一句,一字記之曰色,沾不得。當心人財兩空,妻離子散?!毕纳中Σ[瞇地勾起唇角,“請千萬聽進我的話,忠言逆耳哦?!?/br> 夏志濤大手按在桌面上,氣得嘴唇發抖,手也跟著哆嗦。 夏芍卻是不再理他,轉眼看向了夏志梅,意態悠閑,“姑姑,我爸是你的大哥,請不要把你在學校里教訓學生的作風帶回家里來,他不是你的學生,謝謝?!?/br> 之后,她掃了一眼幾位長輩,笑了笑,“可能我說的話是冒犯叔叔嬸嬸和姑姑了,但忠言逆耳,我想你們明白我的苦心的。咱們都是一家人,不分場合,我想說說這些,應該也沒什么。好了,既然各自說完了,那咱們開席吧?!?/br> 她笑著指指桌上的菜,卻沒人動筷子。 一家人都驚愣地盯著她,好似不認識她了似的。 連夏志元和李娟都張著嘴,他們也是頭一次看見女兒這個樣子——他們是看出來了,女兒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不管她說的志濤的事是不是真的,她話里的那些“忠言逆耳”和“一家人,說說也沒什么”的話,可不就是志梅拿來擠兌他們夫妻倆的話? 女兒這是看不過去了,在幫他們出氣呢! 夏志元與李娟對視一眼,又是感動又是心疼,女兒向來乖巧,她什么時候頂撞過長輩?今天要不是被逼到了,她會這樣? 夏志梅卻是氣笑了,“好哇,有出息了。這都是我們老夏家的孩子,一個個挺有教養!” “她有什么教養!書都白念了!考上省重點能怎么樣?學校就收這種人品的學生?”夏志濤一拍桌子,兩眼血絲都漲出來了,“你小時候我也沒少疼你,結果你今天就這么跟我說話?什么叫人財兩空,妻離子散?這是一個小輩說的話?你今天還就必須給我把話說清楚了!” 夏志濤是動了真怒,他這一拍桌子,聲音大得嚇人,桌上的湯品都灑了出來。 誰也沒想到,好好的一頓飯,怎么演變成了這樣。 屋子里靜悄悄的,夏芍卻坐得穩當,氣度從頭到尾悠閑。這讓夏志濤更是大怒,指著夏芍,手指發抖,“你給我站起來!長輩問你話,你還敢坐著?” 夏芍一挑眉,非但沒有起身,反而又往椅子里靠了靠,唇邊笑意意味不明。她非但敢坐著,她還要看看夏志濤能裝到什么時候。他雙眼眼角處有一條黑色的線,山根呈雜色,人中略微發赤色,明顯就是有了外遇,時間還不算太長。 上一世里,叔叔夏志濤最后和嬸嬸離了婚,娶了小三進門,嬸嬸走的時候連女兒也沒要,撫養權歸了夏志濤,他卻是對這個女兒并不是太好,夏蓉雪沒少受繼母和meimei的欺負。 就憑這一點,夏芍對叔叔這個人一直印象就不太好,今天見他這么會演戲,不由心中冷笑一聲,坐著不動——她倒要看看,建材市場里沒人敢惹的夏志濤老板,能把她這個親侄女怎么樣。 夏志濤卻覺得夏芍這個樣子,明顯是在挑釁他,他覺得臉面大失,氣血直沖腦子,當即就離開了座位,怒氣沖沖朝夏芍走來。 但他剛走出兩步去,包間門口就有一群人吃喝完,剛剛出來經過,要往樓下走。走到門口的時候,見一個男人怒氣沖沖地沖著一名少女走過去,看樣子有點沖突,那人便不由多看了一眼。 這一眼,不由叫他目光在少女的側臉上一定! “夏小姐?” 夏芍轉頭。 夏志濤停住腳步,一大家子人看向門口。當看清門口站著的一行人時,夏志濤、夏志梅和劉春暉三人,當先臉色變了變! 門口,副市長劉景泉站在一行二十來人當中,他身旁站著福瑞祥古玩行的老板陳滿貫、華夏拍賣公司的總經理孫長德、趙氏民窯的老板趙廷光,還有一些人,竟無一例外是東市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且,這些人當中,竟然還有不少省內有名的企業老板! 他們站在門口,目光同時望向包間里。 這一聲“夏小姐”的稱呼讓老夏一家都是愣了愣,這是叫誰? 夏志梅整了整衣襟,站起身來,神色略顯局促。她自然知道這聲“夏小姐”叫的是夏家的女性,但她卻不認為自己有這面子,能讓副市長留步,前來打招呼。 那……難不成是meimei夏志琴? 可夏志琴的老公雖然是連級干部,她本身卻只是個工廠的員工,也不該有這臉面才是。 剩下的夏家女性,可就剩夏芍和夏蓉雪了。兩個都是孩子,一個十六歲,一個才六歲。這……總不能是她倆吧?要真是,那就有點好笑了。 正當老夏家一大家子人被這場面震得有些反應不過來時,夏芍站起身來,走向了門口。 “劉市長,您好?!?/br> 劉景泉一見沒認錯人,當即笑了一聲,與夏芍握了握手,親切道:“真是夏小姐啊,我還以為看錯人了,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br> 夏芍笑著頷首,目光掃了眼陳滿貫和孫長德,兩人對她點了點頭。其實,今晚的飯局夏芍知道,是為了一個多月后的夏季拍賣會。孫長德已經把各方人員都打點好了,這次拍賣會,來的不僅有市里、省里的人,全國有名的各界人士都有接到邀請函。這些人中,有一些學者早在一年前就盯上了福瑞祥的青花大盤,打算趁著拍賣會展出拍品的時間,過來參觀開開眼界。 今夜,孫長德便先請了東市和省內幾位有名望的老總吃飯,負責東市經濟的副市長劉景泉自然也在飯局名單中。 夏芍的身份還沒公開,加上今晚正好父母要給自己辦慶宴,她也就沒參加。沒想到,他們倒是先吃完了,出來時還遇上了。 夏芍掃了眼這二十來個人,竟然有一半人她都認識。這些人都在這一年多來找她看過風水運程。 因而,這些人一見是夏芍,頓時熱情地打起了招呼。其他人不知怎么回事,小聲地詢問了身旁的人后,都是眼色一變!他們也都在圈子里聽說過夏芍的名頭,這位風水大師修為可是挺高深!看運程卜卦、排盤布陣很靈驗哩! 這些人當即便也熱情地跟夏芍打招呼,并遞上名片。雖說風水這東西很玄乎,可是做生意的人,是寧肯信其有,誰沒個投資方面的難事?咨詢一下也是好的。 “夏小姐你好,我是恒宇地產的老板馬運財,這位是金湖集團的王董事長?!?/br> 夏芍邊聽著這些老總自我介紹,便禮貌地收過他們遞來的名片。 “夏小姐今夜這是?”這時,趙氏民窯的老板趙廷光看了眼包間里,笑著問道。他正是趙靜的大伯,跟夏芍不熟,但他不介意臉皮厚扮熟。前段時間,弟弟一家走了霉運,公司一蹶不振,他親眼看著一家經營不錯的公司,轉眼就落敗了,不由感覺商場如戰場。今天遇見這位在東市上層圈子里如雷貫耳的風水大師,搞好了關系,日后說不定能幫幫自己的忙。 夏芍微微一笑,也不計較,她跟徐趙兩家的恩怨已了,不會再難為他們的親戚朋友。因而,她答道:“沒什么,跟家人一起吃頓慶宴?!?/br> “慶宴?” “哎喲!我想起來了?!备笔虚L劉景泉這時一副恍然的模樣,笑道,“我這段時間忙的,都把這事忘了。最近咱們市里中考剛結束,出了兩名中考狀元,夏小姐就是其中之一?!?/br> 一群老總立刻驚訝地看向夏芍,接著紛紛笑著恭賀、夸贊。 夏芍只是淺笑著接受祝賀,沒有半分驕傲的神色。這分寵辱不驚的氣度,倒叫一群老總暗暗咋舌——這年紀,能有這心性,難得??! “我記得青市一中來咱們這里挖人了來著,夏小姐同意去青市就讀了么?”劉景泉問道。 “已經決定去青市了?!毕纳贮c頭一笑,她去青市,不僅是為了讀書,更是為了發展自己的公司。她要把福瑞祥和華夏拍賣公司開去青市,不僅是青市,今后還要進一步擴張。 “青市?那可太好了!” 這時,一聲大嗓門傳來,說話的老總臉大肚圓,身量魁梧,笑聲洪亮。他正是當初親自驅車來東市請夏芍看風水,結果遇上周末,生生在東市等到了周一才見了她一面的那位國企老總。 這位老總名叫熊懷興,外界傳聞性情暴躁,實際上卻是個精明的商人,待人豪爽。只是眼大鼻寬,相貌粗惡,說話聲量高,很惹人誤解。 熊懷興哈哈一笑,“太好了!我老熊就在青市??!那我以后見夏小姐不是方便多了?太好了!夏小姐,什么時候開學,跟我老熊說一聲,到了青市我給你接風洗塵!” 東市的幾名老總卻是苦了臉——離你是近了,離我們倒是遠了。這以后可就輪到他們驅車往青市去了。 這群老總跟夏芍打過招呼,這才發現耽誤時間太長了,倒是影響她跟家人吃飯了,頓時有些不太好意思,這才客客氣氣地請她回去入座,一行人打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