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嬌蓮面色一白,強撐著猛一抬頭,正好望見玉潤的臉,頓時明白了什么。她捂住胸口,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蓮花帶雨般楚楚動人,就是不發一言。 明珠可沒有那份憐香惜玉的心思。她直接道:“我憐惜你病弱,留你在府里養病,好生伺候著,恐怕讓你產生了錯覺。大夫已經驗過了,這藥不是什么好東西,且自有人證證明此物是你所有,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明珠的聲音不大,卻如綿密的雨絲披頭籠罩下來,壓抑,且令人毫無反駁的余地。 嬌蓮忽然哭出聲來,以頭搶地,哀聲道:“有人就是看不得奴婢的好,想加害奴婢,奴婢是冤枉的,冤枉呀?!?/br> 明珠揉了揉額角,一指玉潤,道:“你說?!?/br> 玉潤匍匐了兩步,來到嬌蓮近前,道:“meimei就別藏著掖著了。那些齷齪東西,留也是留不住的?!?/br> 歷朝歷代的后宅都少不了這種東西,為了固寵,什么手段都不新鮮。 “你胡說!”嬌蓮一見她假惺惺的模樣,恨得撲上來撕扯她:“都是你,是你害我,你這個賤人?!彼m病著,氣力不如從前,卻因為心頭著惱,手下一點也沒放松???,抓,撓,咬,一樣也沒有落下。 玉潤干脆蜷縮成一團,伏在地上干嚎:“死人了,打死人了!” “可恨,可恨,你們當這里是什么地方?嚎喪呀!”素英火氣正盛,看她本看著就來氣,這下子愈發惱了。 “王妃面前,不許喧鬧!” 明珠因為表哥的事情本就心情不好,如今更是不耐煩。她連看都沒看二人,只慢條斯理的吩咐道:“去讓人回了內務府,嬌蓮、玉潤我和王爺都喜歡,就都留下了?!?/br> 似被什么噎住了嗓子眼一般,二人忽然間都不哭不鬧了。嬌蓮的臉色立刻由白轉紅,似撲了層胭脂粉一般,如花嬌美。她不敢相信的偷瞄了一眼明珠,淚珠也不撲簌簌往下掉了,看著也不知是悲是喜。屋里不知是誰輕哼了一聲,她這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剛才的行為,不覺有些丟臉。 玉潤則一個激靈,顧不得狼狽,立刻叩頭道:“奴婢求王妃開恩,放奴婢出府去吧,奴婢這輩子都會感激娘娘的大恩大德?!?/br> 素英這下連鼻子都氣歪了,冷聲道:“聽你這么一說,不知道的還以為王妃還虧待你了呢!” 玉潤忙道:“是奴婢不知好歹,奴婢不配服侍王爺王妃,都是奴婢的錯?!?/br> 明珠一擺手,何必在這樣沒用的事情上糾結。她緩緩道:“既然你想走,我也不攔你?!?/br> 不管玉潤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想出去也還算她知情識趣。 “多謝王妃?!痹趮缮徳尞惖哪抗庀?,玉潤低下頭去,掩住面上欣喜,心道: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王妃這邊一定想著怎么除掉她們兩個礙眼的呢,嬌蓮死活不走,王妃能不厭惡?這樣一對比,她的好處立刻就顯示出來了。再加上大戶人家都愛顯示寬仁,只要自己痛快離開,這恩賞是絕對不會少的。 果然,只聽寧王妃道:“給玉潤姑娘支五百兩銀子,十匹緞子,二十個銀錁子,待回明內務府后,送她回家便是了。記得讓她寫一份字據,今后婚嫁生死再與王府不相干。白曇,此事就交由你去辦?!?/br> 青雪從桌上的小匣子里取了一支精致紅木牌子遞給了白曇,一旁的金葉負責將明珠的話記錄在賬冊之上。一條一條的十分齊整,方便今后查閱。 玉潤謝恩之后,起身回去收拾包袱,嬌蓮也沾了沾眼淚,隨她回房去了。她這下也不病病歪歪了,哼著小曲照鏡子描眉。她看著手里的炭筆,心里惦記著王妃妝臺上的螺子黛,心下既惱恨又羨慕。 早晚有一日,她也可以擁有最好的東西。 玉潤的東西不多,三下兩下就整理完了。她將包袱交給門外等候的小丫頭,回身去取早晨遺落在窗臺上銀篦子,卻摸了個空。再一看那銀篦子正靜靜的躺在嬌蓮的妝匣里,她不由得冷笑了一聲,一伸手,道:“該還了吧?!?/br> 嬌蓮被她面上的嘲諷之意刺激到了,恨恨的道:“什么稀罕東西,就你這樣寶貝?!彼焓謱⒛倾y篦子摔到她面前,呼啦一下站起身,一甩辮子,正好到掃玉潤的臉上,打得她生疼。 要擱在平時,玉潤早跟她鬧翻了,只是此時她沒心思和她計較這些。她蹲身拾起梳子,吹了吹,揣進懷里,朝外走去。 到外面哪一處不用花錢?好歹能值幾兩銀子。 “小門小戶,能有什么出息?”嬌蓮譏諷道。 見左右無人,玉潤終于憋不住了,回頭冷笑對她道:“樹倒猢猻散,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今日的一切都在老娘的算計中。你且不必謝我,因為我一出府,你的好日子也已經到頭了。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一口薄皮棺材的錢還是出得起的,你好自為之吧,好meimei?!?/br> 嬌蓮愣在那里,直直的看著玉潤遠遠走開,連頭都沒有再回過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投雷的姑涼們,看到了~ 215 215、更新 ... 安置完了嬌蓮和玉潤的事情,明珠便休息了。因為心里有事,她睡得難免不安穩。 幼年的景象似畫卷一般在明珠腦海中浮現,忽遠忽近,半明半眛,有時能嗅到書卷上的墨香,有時是花瓣茶的清芬,有時是少年的笑聲,有時似有人在耳邊說話,聲音溫潤輕柔,如初春細雨,似竹葉上滾落的一滴露珠,潤心潤肺的沁爽。 再睜眼時,已是天明。 “幾時了?”她問。 “辰時了?!笔卦趲ね獾氖膛卮?。 明珠揉了揉略顯凌亂的長發,心里亂糟糟的。夢中的感覺并未完全消退,握筆時的觸感,墨汁滴在少年纖長手指上,似嗔似怨的寵溺,窗外四角天空中的紫蝴蝶風箏,頭頂上長長的須子是他們用細竹簽子做的……仿佛一切就在昨日。許多事,并不是她想放就能放得下的。 侍女們早已準備好了溫水,香胰子,布巾等梳洗之物,服侍明珠起床后梳洗了一番,然后上妝,梳頭,端上早點。明珠用罷多時,剛漱了口,就見金葉從外面走了進來,手里還拿著一封信箋。 “這是門房遞進來的,蓋著信郡王府的章子?!?/br> 明珠有些納悶,接過來,展開一看,不由得就是一怔。 她思索了片刻,站起身來道:“你去備車,我要出去一下?!?/br> 一聲吩咐,馬車很快就備好了。出了王府,沿著熱鬧的朱雀大街行駛了一會,然后七拐八拐的來到了背街的某個茶樓處,停了下里。 上了二樓,進了左邊第三間雅間,明珠摘下頭上的幃帽,淡淡道:“你不是想見我嗎?呂小姐?!?/br> 繪有四色花卉的屏風后衣傳來衣裙悉索的輕響,緊接著,呂文意從后面轉了出來。只見她一身翠色,頭上戴了寥寥幾朵珠花,面色明顯的憔悴了許多,襯得一雙烏沉沉的眼睛更大了,里面露出一絲別樣的傷感。好似染了霜意的竹子,蒼白而又倔強。 “王妃安好?!彼咨硐蛎髦樾辛藗€禮,嘴唇抿得幾乎失去了血色。 “你借信郡王妃的名頭約我出來,還真是頗費了一番周章?!泵髦閷ち税岩巫幼?,眼睛覷著呂文意,“說吧,究竟找我何事?”她撣了撣衣袖,一付洗耳恭聽的模樣。 “王妃且息怒,我也是迫不得已,思來想去,這件事也只有您才能做到?!?/br> “你且說說看,然后我才能知道要不要答應?!?/br> 呂文意緊緊捏著衣角,道:“您和上官大人是親戚,聽說你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上官大人心里是怎么想的?!?/br> 明珠似聽了什么笑話一般,掩唇輕笑道:“這姻緣是呂小姐自己求來的,事先可有問過別人?既然沒問過,又何必在意他人是如何做想的?” “文意確實是恣肆妄為了,但是我對上官大人的心意,卻絲毫不比別人差?!币驗榧?,呂文意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仿如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 明珠靜靜凝視了她一會,淡淡道:“那我只問你一句話,若是我表哥說不愿娶你,你會放棄嗎?” 呂文意緊咬下唇,半天才道:“您若愿意幫我,我感激不盡。若您不愿,那我也不會強人所難?!?/br> 明珠忽然冷笑道:“呂小姐好大的面子。就算沒有太后撐腰,也敢像這樣理直氣壯的求人。若你搬出太后來壓我,也許我會答應你也說不定?!?/br> 呂文意面色一白。自昨日宮宴之后,太后再沒有理會過自己,連宮人們也有意無意的避開自己。但她并不覺得氣餒,最起碼她了解太后的脾氣和性子,她有信心能令她回心轉意。與其說她多年倚仗太后的勢力,還不如說太后身邊的一切都離不開她打理。早晚有一日,太后會原諒自己。因為在整個宮里,只有自己對太后最為真心,她心里也明白。 但是她需要時間,可時間又不等人,她想要知道那人的心思,就只能從寧王妃處下手,再無其他辦法。 “您難道就不關心上官大人的想法嗎?想必您是不贊成我嫁與他的。文意之所以厚著臉皮來求您,就是知道您是真正關心上官大人的。您難道就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嗎?” “關心自然是關心?!泵髦榱⒖谭创较嘧I,“我自有其他關心的辦法,不勞你來費心指點。若你能放過他,那倒真是開恩了?!?/br> 明珠直直的盯了她一會,呂文意也堅定的回望著她,二人互不相讓。 明珠倏然一笑,率先移開了目光,向窗外望去。對面枯樹的枝丫上立著兩只老鴰,讓人看著沒來由就覺得晦氣。 “其實你自己也知道這樣做是錯的,不是嗎?既然你已經下定了決心,就少要在這里惺惺作態。你沒能嫁進王府,我們本算不得對手,但是你若以此來傷害我的親人,我也不會放任不管?!闭f著,明珠站起身來,道:“我沒有那么多時間浪費在這里。人心難求,遠比想象中的可貴。呂小姐從小在宮廷中生活,想必見識遠勝于我。其他的我也不再多言了,你好自為之便罷?!?/br> 明珠說著就向外走去,剛要推門,卻只聽得身后傳來“撲通”一聲,她下意識的回頭望去,不覺冷笑。 “你以為下跪就能求得一切嗎?若如此,還不如去廟里更靈驗些。我佛慈悲,普度眾生,卻也要挑那些真心悔過者?!?/br> 硬的不行就來軟的嗎?此人為了達成目的,還真是不擇手段。也是,她連太后都算計進去了,還有誰不能算計的? 呂文意跪在地上,雙掌貼在冰涼的地磚上,支撐著身體,冷意似藤蔓般漸漸向全身蔓延開來,刺激著她的每根神經,卻仍抵不過心頭翻涌的潮汐。 “我自小失去父母,宮中人情淡薄,本不適合孩子存活。我能有一命活到今日,其實從未順過一次心,一切均以他人為先。其中艱難,想必像您這樣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是不會明白的?!?/br> 明珠身形一頓。 苦澀漸漸蔓延至舌尖,呂文意的雙唇微微輕顫著,面上血色褪去:“我想要什么,從來都沒有人問過一句我愿不愿。人人都道太后疼我,豈不知我六歲就在太后榻前伺候,所有藥我都要先嘗,再苦也要笑著咽下去。十年來,未敢有一日懈怠。我也不想這樣卑賤,我呂氏一族也曾顯赫過,可但凡有人肯為我說一句話,我也不至如此。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了,懇求您,求求您……” 一陣風吹得雕花小窗發出輕微的響動,不過是一瞬間的怔忪,明珠嘆了口氣,“你想要我怎么做?” 寧王府□院幽深曲折,因寒氣未退,白色卵石鋪就的地面上依舊覆著薄薄的一層雪,前庭中堆疊著玲瓏的太湖石,曲水流觴,地下有溫泉貫穿著整座宅院,清澈的水面上泛著熱氣,偶爾飄過一兩片粉白的花瓣,許是流經花房時帶來出來的。因地暖,臨水而生的幾株大樹上綠葉未褪,郁郁蔥蔥,看著仿佛四季都有些模糊了。明珠坐在八角琉璃亭中賞景,絲毫感覺不到寒意。 直到一個熟悉的雪青色的身影映入眼簾,明珠方才立起身,微笑著去迎接。 只見那名男子生得細瘦身材,卻身形挺拔,不顯羸弱。他的身上并未戴過多的飾物,只在腰上佩著一枚羊脂玉佩,連穗子都是舊的。 原本清俊的面容愈發的出眾,歲月淬煉出的風華令他更加成熟沉穩,居官不過一載,卻足矣改變一個人的氣度。如今的他,已是朝中貴人們眼中佳婿的上佳人選,年紀輕輕便嶄露頭角,人都道“瑞郎君子如玉,堪為佳婿”。 “表哥安好?!泵髦樾τ淖呱锨叭?。 鴻瑞見明珠已換做了婦人高髻,不覺一怔,喚道:“表妹?!?/br> 明珠微微一笑,鬢發一側用粉色芙蓉石做的步搖輕輕晃動了一下,似有艷光在她面上盈盈一漾。她身穿緋色廣袖宮裝,袖口綴著細碎寶石,肩上白狐披肩毛色極好,更襯得她眉目遠山,眼若秋波,麗色驚人。許從前她的裝扮總是略顯素淡,如今越發出落得國色天香一般。 鴻瑞在心下微微嘆息了一聲,他終究是沒這個福分。 二人對坐在庭中,早有丫鬟在石桌上擺上了點心瓜果。一旁置著小巧的紅泥火爐,上面烹著香茶。 鴻瑞道:“表妹近日可好?午前我還在宮中見過王爺,還邀我有空來府中做客?!?/br> 與其他王子皇孫相比,寧王為人平和沉穩,謙遜大度,倒是不失為一位賢王。表妹和他在一起,想來今后是不必擔心的。只是新婚之喜尚未過去就忙成這樣,恐怕表妹心里頭不爽快。 明珠對這些倒并不是特別在乎。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寧王對她一貫的態度。若男人給女人以安全感,那么即便相隔再遠,心里也是安的。 “今日我請表哥來,其實是為了昨日宮宴上的事?!?/br> 鴻瑞伸手拿起面前的青瓷小茶盅,賞玩道:“這上面題的詩可是鞠義道人的筆墨?” 明珠沉吟道:“若表哥不愿,meimei就算想盡一切辦法也去將這門親事為表哥推掉?!?/br> 鴻瑞放下杯子,看了她一會,眼神有些復雜。明珠第一次看見他對著自己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明珠摸了摸臉,道:“莫非我臉上有花不成?” 鴻瑞微微一笑,移開了目光,道:“我只是在想,小丫頭終于長大了,可以為兄長分憂了?!?/br> “都什么時候了,表哥凈打趣我?!泵髦榉鄞轿⑧?,她因為這件事上火,一整夜都沒睡好,還忍著惡心特意去見了呂文意,哪知道當事人卻似乎渾不在意。 鴻瑞仰頭,一盅茶就這樣下了肚。 曾幾何時,他盼望著小表妹快些長大;可惜當她成長為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絕色佳人之后,卻已另有所屬。 他淡淡道:“我知道表妹是好意,可事已至此,恐怕斷無更改的可能了?!?/br> 明珠蹙眉道:“表哥這樣做,豈不是委屈了自己?我倒覺得只要陛下一日未發話,這件事便有更改的可能。小妹已求了王爺為表哥作主,表哥放心便是?!?/br> 鴻瑞極緩的搖了搖頭,道:“表妹無需為我費心,其實她也算是個可憐人。我也曾聽過一些傳聞,細想一下,太后明面上對她雖好,卻未必真的會為她打算。她無父無兄,一切全靠她一人打算。若我拒絕了,她便徹底失去了靠山?!?/br> 明珠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身側的古樹,一陣風吹過,樹葉輕微的沙沙作響?!氨砀珉m是好心,可她卻算計表哥。像這樣的人,表哥又何必與她講什么情義?” 鴻瑞終究微微一嘆,道:“若不是被逼到份上,一介女流也不會走到這一步。讓一個女子背負著被拒婚的陰影過一輩子,這樣的事太過殘忍,我上官鴻瑞做不出?!?/br> 此時,躲在樹后偷聽的呂文意再也控制不住淚水,轉身快步跑開了。 她一邊跑,一邊抹著眼淚。她對不起他,真的對不起。如果可以,她寧愿用一生來償還自己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