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她們這邊思索著,陳嫣兒卻沖著明珠笑道:“高小姐,我們曾經在博遠書齋見過面的,你不記得我了嗎?” 記得,當然記得。她就站在那個人的身邊,嬌聲喚著:“悠哥哥……” 明珠微微一笑,道:“對不起,我忘記了?!?/br> 陳嫣兒一愣,繼而也笑了,道:“沒關系,只要我記得高小姐就行了?!彼D過頭去,勾住杜夢茹的手臂,道:“夢茹jiejie,我們走吧。我一肚子餓就沒力氣做事了,得吃得飽飽的才行?!?/br> 杜夢茹邊走邊追問道:“嫣兒想要做什么……” 付瑩珠若有所思的掃著明珠一眼,微微翹起了嘴角,也跟著出去。 望著三人揚長而去,眾閨秀也漸漸散去了,徒留明珠低頭整理著桌上的書本紙張,最后一個離開了講堂。 她剛走到門口,卻被一個人猛的抓住了手腕,重新拉回了講堂。房門被關上了,明珠抬頭望著楚悠的臉,忽然一把甩開了他的手,卻又被他一把抱在了懷里。明珠的臉埋在他胸前柔軟的寶藍色袍子里,忽然覺得委屈,鼻子一酸,伸手使勁錘打了他胸口一下,只聽得一聲悶哼,身體卻被那人抱得更緊了。 “你怎么不去找你的嫣兒meimei?你這樣不怕被她看到嗎?你知不知道她這次是來者不善?” 聽著懷中女子有些發顫的聲音,楚悠收緊了手臂,將她緊緊摟在懷里。 “我也是剛聽到的消息。你別惱,先聽我說?!背频溃骸拔以缫呀浐退f清楚了,只當她是親生meimei,并沒有告訴她你的名字,也不知被她從哪里打聽了出來?!彼麌@了口氣,放低了聲音,道:“嫣兒她是個明事理的姑娘,她來這里應該只是好奇,并不會真的為難你的?!?/br> 明珠忽然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的任他抱著。半晌,猛的將他推開,冷冷的道:“楚公子,我不管陳小姐究竟來這里做什么,但是她既然能得到消息,就說明不止她一個人知道你我之間的事??赡阋仓垃F今擺在我們之間的距離,若此事傳了出去,不但我名聲盡毀,還會連累整個高家的名聲。我不能因為我的一己之私就害了我的姊妹們,害了那些跟在我身邊多年的人?!?/br> 楚悠緊抿著嘴唇,半天才道:“你真的不想再見我了嗎?” 明珠負氣的一跺腳,轉過臉去,背對著他?!澳忝髅髦牢业男乃?,又何苦這樣問我?如今像這樣私下里來往又算什么?” 她這樣說著,心下卻恍然,原來自己竟如此迷戀此人,即便理智告訴她這有多么不可能,卻仍然執迷不悟的一頭撞了進去?!扒殡y自禁”這四個字她如今總算是明白了。 可是,即便如此…… 她閉了閉眼,等再睜開時,里面已經重新恢復了清明澄澈。她一狠心,道:“今后我們不要再在私下里見面了?!?/br> 她不能,決對不能再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繼續沉淪下去了。人人都知世間情愛美好,從古至今,多少彈詞唱本里描繪著一幕幕才子佳人闖過重重難關,終于得償所愿的美景,因何?不過是知道現世艱難,美夢難成,不得已,只好從這些虛假的故事中尋求慰藉罷了。撕開外面罩著的那層華美的幕帳,底下露出的是比冬日房檐上掛著的冰凌還要冰冷的現實。即便是伸出暖手去捂,也只不過是凍傷自己而已。 “你不信我,是不是?”楚悠輕嘆。 “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我不信自己。我是……真的輸不起?!?/br> 上輩子,她任人擺布了一輩子,輸得干干凈凈;這輩子,她不能用自己的一切去豪賭。 窗外傳來了蟬鳴聲,“嗡嗡”的不絕于耳,聲嘶力竭的叫得十分起勁。午后的陽光亮得直晃人眼,窗前立著一顆大槐樹,為了抗住日光的灼曬,春日里萌芽的嬌嫩柳黃色葉片也已變成了堅硬的深綠色,隨風擺動,發出“嘩嘩”的聲響。 門被推開了,又關上,腳步聲漸漸遠去,徒留一室的沉寂。楚悠的聲音仿佛仍然靜靜的回蕩在空曠的講堂之中,他說:“也好,我們暫時不要見面了?!?/br> 明珠的腿在發顫,腳下站立不穩。她扶住桌子,慢慢蹲□,冰涼的液體隨之從臉頰處滑落。她不敢發出聲音,怕被別人聽到,只好緊咬著下唇,將嘴里的苦澀全都封在唇里,咽進口中。她覺得渾身發冷,伸出手臂環住自己,卻怎么也暖和不起來。 她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還好還好,沒有人死去,沒有人傷心,不過是一點點難過,忍一忍就好,忍一忍就過去了。 她想站起來,卻怎么也使不上力氣。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扶著桌子,站起身,有些散亂的目光卻在看見了窗邊的一個人影時忽然頓住了。 “劉公子?!泵髦榈偷偷膯镜?,聲音中帶著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虛弱。 劉忻有些尷尬的咳了一聲,道:“我只是路過而已,路過?!?/br> 他見好友最近行蹤不定,神神秘秘的,也不告訴他正在做什么。今日忽然來了興趣,也想探一探究竟。聽自己的書童說是朝著這邊來了,前后再一聯系,便知道他不是沖著明珠來的,就是沖著陳嫣兒來的,也興興頭頭的追了過來。沒想到好巧不巧的一來就撞見了滿面淚痕,鼻尖泛紅的明珠,當時便有些傻了眼。 “你沒事吧?”他下意識去袖子里掏帕子,卻掏出了一塊海棠色繡白牡丹的絲帕,臉一紅,迅速塞了回去,又換了一條白底繡竹葉,朝明珠遞了過去。 明珠沒有接,只側過身福了福,勉強道:“多謝了?!?/br> 劉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摸著腦袋,也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了,將帕子塞回了袖中,干笑了兩聲,道:“那我走了?!?/br> 明珠低頭用帕子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待她再一抬頭時,卻發現劉忻依然站在那里看著她。 明珠臉一熱,低頭拿起桌上裝書的布袋,推門走出了講堂,朝宿舍的方向去了。劉忻跟在她的身后,走了一會兒,明珠停下腳步,回頭道:“我沒事的,劉公子請回吧?!?/br> 劉忻摸了摸鼻子,仰頭望天,道:“我不過是同路而已,高小姐不必理會我?!?/br> 劉忻就這樣將她送到了宿舍附近,直到目送她走進去之后方才離開。 他的書童巧言鬼鬼祟祟的跟了上來,小聲道:“少爺,小世子剛才一個人在湖邊出了一回神,然后去了馬棚,牽了匹馬就走了,連茂林和修竹那倆小子都沒帶。他倆現在找不著主兒了,正急得直蹦高呢?!?/br> 他一邊說一邊幸災樂禍的傻笑,被劉忻用扇子狠狠敲了一下腦門,罵道:“你這小子,還不趕快去備馬?” 巧言捂著腦袋,苦著臉,道:“少爺,您下手也太狠了,小的我都快被您這一下砸開瓢了?!?/br> “哪兒來這么多廢話,還不快去?”劉忻又作勢欲打,巧言當即腳底下抹油,一溜煙的跑開了,一邊跑嘴里還一邊嘟囔著什么,連鞋都差點跑掉了,絆了跟頭,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爬起來繼續跑。 劉忻差點被氣樂了,隨即又深深嘆了口氣,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他這個好友,平日看著多冷靜一人呀?其實最沖動不過了。 他以為躲開了那件事就清閑了,現在看來,他還是清閑不了。 當下里,下人牽來了坐騎,劉忻又吩咐了他們注意著明珠和陳嫣兒那邊的動向,然后打馬揚鞭,直沖出了書院的大門,朝大路奔去。 147爭執 素英掐著腰,站在門口的廊檐下,袖面高挽至肘,手里拿著一把竹扇,正使勁的扇著幾乎紋絲不動的空氣。外面陰著天,云層滾滾壓來,遮住了日光,天氣悶熱得受不了。燕子貼著地皮兒來回的穿行,稍不留意便會從人眼前掠過,急如閃電。 “今兒這天氣可真熱,我都快喘不上氣來了?!彼赜⒂蒙茸于s走了一只欲落在她身上的黑蓋甲蟲,有些煩躁。 青雪坐在門口的圓桌上,就著門外的天光趕著繡活。聞言,她拈起針,在發髻上蹭了蹭,道:“怕是有一場大雨要落了?!彼呎f邊不經意的抬頭溜了一眼正坐在窗邊榻上專心致志看書的自家小姐,耳上戴的小小的兩只銀蝙蝠耳墜子隨著她的動作一晃,彩琉璃珠鑲的蝙蝠眼珠子微微閃了閃。 剛才二人在講堂內說話的時候,她就守在門口把風,生怕對方會作出什么有違禮法的事。雖然她很信任自家小姐——對于自家小姐的心思,她可以很有自信的說至少了解九成以上。即便是一時陷入了情愛之中,也不會長久的沉迷。況且她們一同經歷過了種種磨難,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又怎么會甘心一朝被打落塵埃呢? 余光看去,就見明珠定定的望著手里的書,半天也沒有翻動一頁。 青雪輕咳了一聲,閑閑的開口道:“你們聽說了嗎?長公主為駙馬選的妾室已經定下來了?!?/br> “這么快就定下來了嗎”素英立馬就來了精神,一疊聲的追問是誰。明珠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來,放下了手里的書,若有所思的望著青雪。 “我這也是聽宋小姐身邊的丫鬟寶鵲說的。她們小姐有個堂姐,父親是長房嫡子,早幾年去了,留下一個嫡女和寡母,聽說頗有些家底。那位小姐不但生得花朵似的,性子也溫和,又擅長女紅和琴藝,讀書識字更不在話下,她們叔伯一心想給她找個好人家?!?/br> 青雪娓娓道來。 “誰知說來也巧,那一日這位小姐受邀去長公主府的花會,偏巧和駙馬撞了個正著,當場臊了個大紅臉,拂袖而去。這本來沒什么的,卻剛好被人看見了,往外頭一說,竟傳到了長公主的耳朵里,當時就遣了人去府上相看?!?/br> 素英雙手合十,道:“哎呦,好好的一個大家小姐,說來也真是命苦,到哪里不是做正室的命?現在竟然要去公主府上做妾?在公主府里,就連駙馬都要聽公主的話,一個妾還能有活路?那宋小姐我是知道,祖父是平陽侯,現在家世也很過得的。她堂姐雖然失怙,可身份到底擺在那兒呢,真是可惜了?!?/br> 青雪不緊不慢的繡著手里的半朵芙蓉花,繼續道:“這倒也不稀奇。那些親王、郡王的側妃就不提了,光是小老婆都不簡單。就說湘郡王吧,有一個妾還是太守的女兒呢。長公主位比親王,想給駙馬納個官家的女兒倒也不為過?!?/br> “那宋家人竟能甘心?” “怕不是她們愿不愿的問題了,而是事情已經傳了出去,誰還敢娶被長公主看中的人呢?妾不妾的,只要不影響家聲,哪里顧得上這許多?” 明珠右臂支著下巴,眼神望向窗外,忽而一笑,喃喃道:“這場雨也不知要澆醒多少人了?!?/br> 窗外忽的大亮了一下,只聽素英嚷道:“呀,要落雷了?!币徽Z未了,只聽遠處的天邊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大雨傾盆而下。 就在這覆蓋天地的雨幕中,一條泥濘的街上有一人騎著馬奔馳而過,后面還有兩騎緊緊跟隨著。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全都跑去避雨了。 劉忻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東西,拉住了馬,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巧言騎著馬跟著上來,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大聲道:“少爺,您可那邊客棧廊下拴著的馬像不像楚公子的蘭澤?” 劉忻點點頭,道:“你倒是好不容易機靈了一把?!?/br> 一時間,主仆三人有了去所。這家客棧雖說不上規模,卻也比一般的鄉村野店闊敞得多。室內點著燭火,明晃晃的,大堂內能有一半的座位如今坐滿了人——都是來避雨的。 生意好,忙不過來,老板笑呵呵的親自迎上來招呼。劉忻掏出一塊銀子在手里拋接了兩下,閑閑問道:“門口那匹馬的主人現在在哪?” 老板忙堆起笑臉,小聲道:“就在二樓天字號的甲等房?!?/br> 劉忻將手里的銀子丟給他,同時也丟下了一句話?!芭赃叺膬砷g房我都包下了,還有,幫我們照管好門口的馬匹?!?/br> “哎,您請了!天字號甲等叁、伍號房打掃,有客人休息——”伴隨著樓下的這句長音,劉忻主仆“蹬蹬蹬”的上了樓。 推開房門,入目便是只著里衣,靜坐在火爐邊烤火的楚悠。金紅色的火光染紅了他如玉石雕刻而成的臉,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美麗。 “誰?”楚悠抬頭朝門口望了一眼,看到劉忻,又重新低下了頭。 劉忻隨手帶上門,走到楚悠身旁,道:“你這是要回去郡王府嗎?” “我剛想到有東西落到家里了?!背七呎f邊站起身,將衣架上已經烘干的外袍披在了身上。 “落下了什么?”劉忻的語氣有些不好。 “只是一些零碎東西,不值一提?!?/br> 劉忻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狠狠的道:“為了一個女人,你至于嗎?” 楚悠定定的望著他,緩緩道:“我沒有瘋,也沒有發狂,我曾經給過她承諾,本就該遵循的,不是嗎?” “你——” 劉忻終于嘆了口氣,松開了好友衣領,頹然的走到一旁椅子上胡亂坐下,半晌才開口道:“王妃的病好不容易才被你找人治好了,萬一為這事再氣病了可怎么辦?” 楚悠緩緩系著腰帶,道:“母妃的病早就好了,再者說,若她只為了這點小事就病了,這些年都不知道要病幾回了?!?/br> 劉忻“哼”了一聲,雙手背在腦后,沒骨頭似的靠在了椅背上,翹起腳,道:“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還用多言嗎?” “我早就想好了,王府的一切今后自然由我大哥來繼承,與我無礙。我不過是個忤逆子罷了,父親現在連看都不想看到我,說一見到我就腦仁疼,由得我自生自滅?!背频拇竭吢冻隽艘荒ㄆ嫣氐奈⑿?,忽而又垂下眼簾,專心致志的系著帶子。 劉忻靜了一會,繼續道:“你大哥雖然能干,可是有王妃在,你以為你能無事一身輕的逃開嗎?我娘常常念叨世子妃如何能干,如何賢良——就是只可惜不是王妃看中的那位小姐,這十分能干也減到三分了?!?/br> 楚悠停下了手里的動作,道:“這本是后宅之事?!?/br> “哈,你不是看中她了嗎?你難道忍心看她今后過得和你嫂子一樣?” “對于我母親,我比你了解得更多,所以我早就打算好了?!背葡岛昧艘粋€如意結,走到了劉忻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右手食指輕扣著桌面,道:“札木和王子大婚后會回攜夫人回西域一趟,我已經和他說好了,到時候他自然會請旨帶我一同過去。有圣旨在,我父母也是無法阻止的。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那么我和她成親之后就可以立刻啟程離開京城,前往西域。這一去,可能二三載,也可能更長時間,路上千山萬水,總有種種耽擱的可能,就算花上三五年往返一趟都是可能的。等再回來時,誰知還會是什么情形?我朝邊境有數百個國家,且基本上都是友邦,來我朝納貢覲見的日日都有。若是能做個外交使節傳達我天朝的榮光也是件美事?!?/br> 聞言,劉忻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小,“你——你今后想當使節?不在京城呆了?” 楚悠淡淡的道:“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既不會開罪了母親,也不會委屈了她?!?/br> 劉忻愣了一下,忽然一拍腦門,慘叫了一聲,伸手指著他道:“你,你真是沒救了,沒救了?!?/br> 楚悠橫了他一眼,沒說話。 劉忻一捂眼睛,道:“你別這樣看著我,你一這樣就像沖我拋媚眼似的,我可受不住?!?/br> 楚悠沉下臉,掰了掰手上的骨節,道:“你又皮癢了嗎?” 劉忻猛的站起身,向后退了兩步,道:“鬧著玩而已,何必當真?” 楚悠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平時一副不正經的樣子也就罷了,劉小侯爺的名號打得響亮些,今后也好來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戲碼??扇霊蛱?,終究不是好事?!?/br> 劉忻被戳中了心事,背著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咬牙切齒的道:“以前我總覺得吧,女人可以有很多,但是朋友卻只有你一個。沒想到你早就把將來打算好了,卻連我這個朋友都不告訴。你說說吧,我擔心你沖動壞了事,這大雨像狗似的在后面冒雨追你,你還這樣說我,以為我不會受傷嗎?” 楚悠站起身,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就像你剛才說過的,你明知道我的心思,何用我多言?” 劉忻想了想,別別扭扭的轉過身子,道:“那你得答應我,今后有什么事都不許再瞞我了?!?/br> 楚悠笑道:“好?!?/br> “那也不許再說傷害我的話了?!?/br> “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