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不要可憐它?!睂幫醯穆曇魝鱽??!皠e看它現在這么弱小,長大之后卻會變成吃人的猛獸?!?/br> 說著,他伸手彈了一下小虎崽的額頭,小家伙微弱的叫聲只是稍微變大了一些,小身子輕輕扭動了一下,這已經算是它此時最大的反抗。 明珠默然。她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 世間的生存之理有多么殘酷,互相搏殺之激烈,比之這林中野物也毫不遜色。比如虎毒不食子,但歷史上殺得親子的并非沒有,如此看來,人甚至比動物還有殘忍許多。 “殿下所言極是?!泵髦樽匀徊粫嗾f些什么。 寧王卻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笑道:“相國寺的戒衍大師曾直言說我殺氣太重,出家人有慈悲之心,看不得眾生受苦,這我明白?!?/br> 明珠聽著這話似乎有些不大對味,只是看著寧王。 就聽寧王繼續說道:“世上形形色色之人不下百種,而生存之道從古至今卻只得兩樣。圣人教化之言句句入理,只是歸根結底,終歸是為了賣于帝王?!?/br> 寧王說著,戳了戳小虎崽的額頭,小虎崽的聲音卻越來越小,眼見著要不行了。 “帶回王府去,要活的?!睂幫蹴樖謱⒒⑨虙伣o一個侍衛,侍衛小心翼翼的將其捧走了。 寧王轉過臉來望著明珠,道:“剛才我們說到哪里了?” 明珠道:“殿下說到了圣人們的事?!?/br> “是了?!睂幫跣α诵?,“這話題無趣得緊,想必你也不愛聽?!?/br> 明珠忙道:“先哲之言,小女子也說不好,還請殿下恕罪?!?/br> 寧王看了她一眼,含笑道:“罷了,等哪天你愿意說了再說吧?!?/br> 明珠咬了咬唇,總覺得哪里有些不自在,卻又說不上來。 明珠這邊胡思亂想,并未留意到林間越發靜謐的氣氛,原本充斥與耳畔的鳥叫聲也不知何時消失了。隊伍走到了一處被兩個小山丘夾在中間的小路。明珠的馬不善于在林間行走,少不得低頭仔細看路。她想著不能再跟著寧王下去了,回頭開始在人群中搜尋起了呂賢的身影。 “不好,有埋伏!”一個護衛忽然大叫道,“保護王爺!”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冷不丁的被一記冷箭射中了肩膀,悶哼了一聲。緊接著,許多支箭同時從兩邊射了過來,眾人當即警醒,立刻擺開了陣勢準備迎敵。他們將寧王護在了中間,揮刀格擋從四處射來的飛箭。這些護衛的功夫還真不賴,一陣亂箭過后,也僅僅只有幾名侍衛受傷。趁著亂箭的掩護,一群穿著粗布短褐,面帶黑巾蒙面,手執鋼刀的男子突然從樹后冒了出來,眼見著有百來號人之多。當中一人為首,高喊了一聲:“殺掉這群朝廷的走狗,為民除害!”眾人齊聲爆喝,從半山處往下猛沖了過來,也許占著是居高臨下的優勢,氣勢逼人。 “殿下請先離開,這里就交由我來抵擋吧?!毙履凶永湫α艘宦?,“一群雜碎,看太爺爺怎么收拾你們這些龜孫子王八蛋!”說著,揮刀猛的沖了上去,面上絲毫沒有懼色,甚至還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顯然寧王這邊早有部署,連商量作戰策略的時間都可以免了,自動由此人領著一半護衛斷后,另一半保護著寧王撤離。 保護寧王的隊伍開始了有序的撤退,他們顯然并未將這群人放在眼里。 明珠的馬離寧王不遠,也同樣被眾人裹挾在了隊伍之中。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見那玄衣男子一晃眼的功夫已經砍翻了七八個人了,切腦袋仿佛就像切西瓜一樣簡單容易,無頭尸體的鮮血直竄到了樹梢上,然后軟綿綿的栽倒在地。她一捂嘴,差點忍不住吐出來。長到這么大,她還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簡直如同修羅地獄一般。 只一眼,明珠便看得渾身發顫。她渾渾噩噩的緊緊握住手里的韁繩,拼命打馬緊跟著大隊侍衛離開。像這樣的場面,簡直比被老虎追趕還要恐怖十倍。 就在這時,忽然迎面又有箭射來,密密麻麻,仿佛蝗蟲一般。明珠一閉眼,干脆將身體伏在了馬背上,心想這下怕是要完了。前有攔截,后有追兵……她猛然一驚,莫非剛才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不成?這么說來,現在這伙人的實力只在剛才那伙人之上? 她還真的猜對了,這回下來的都是身穿藤甲的人,而且大對數都還騎著馬,一看氣勢就與剛才的大不一樣。他們二話沒說,直直的就向他們沖了過來。 寧王并未著急離開,而是觀察了一會,沉聲道:“對方早有準備,不宜久戰?!比缓笠琅f是留下一撥人上前殺敵,剩下的護住寧王,繼續撤退。 這一停一走不要緊,女子本就皮膚嬌嫩,平時騎著馬在柔軟的草地上慢慢的多跑幾圈倒沒什么問題,可經過了這一路的顛簸勞碌,再加上昨日已經被驚馬顛過一回,本就已經有了損傷,再一拼命策馬前進,明珠只覺得腿部內側火辣辣的疼,恐怕已經被磨破了皮。只是此時也顧不上許多了,后面的追兵緊,若是她現在掉了隊,那就必死無疑了,還是逃命要緊。她只得咬緊了牙關,在心里默默的祈禱著。 忽然,她只覺得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的勾住,握著韁繩的手一松,緊接著身子一輕,連叫都未叫出聲來,下一秒,臉卻已經埋在了一片帶著熏香的柔軟緞面之中,身體被一只胳膊緊緊環住,將她固定在那人的胸前。明珠望著眼前墨底的金色云紋,完全被驚嚇到了。 募地,寧王的聲音從她的頭頂處傳來:“這下我們扯平了?!彼穆曇糁兴坪鯉е┰S笑意。 扯平嗎?明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月夜下那深深扎進窗邊的鋼刀,雪亮的刀背似乎還在她眼前輕晃。 不知道為什么,她竟忽然想笑。兩世為人,波折不斷,老天待她不薄,連連經歷生死,很難說,這是否意味著她的運氣非常好。她想起了從別處聽來的一個笑話,有人向上天許愿,說要成為世界上最幸運的人。神仙答應了,于是,他開始不斷的出意外,諸如被雷劈,墜馬,被撞……卻每次都很幸運的活了下去。似這般幸運,怕是人間沒幾個人能受得了吧。 她猛的想起了那日在半夢半醒之間曾聽到過的逆天改命之說,這些是否也是后果之一呢?一個本不應該繼續存活下去的人,不但活了下來,連帶著身邊之人的命數也都跟著變得不太一樣了。如此一來,就有更多人的命數被接連改變,然后再反過來影響了她的命數。這樣究竟是好是壞呢? 寧王的坐騎果然是不同尋常馬匹,跑起來平穩多了。明珠側著身子坐在他身前,身子卻十分僵硬,一動也不敢動。 在這種危及性命的關鍵時刻,授受不清之類的事誰還能顧及得到呢? 眼見著他們就快要出了樹林,卻只聽得一個侍衛大叫道,“不好,他們還有一撥人!” 明珠勉強轉臉回頭望了一眼,就見這伙人與前兩波又有不同,個個身著綠衣,蒙著面,手執烏鐵棒,棒上還用綠漆寫著幾個大字“大道神仙欽賜無敵神兵”。 “是綠巾軍!”有人叫道。 原來,最近江湖上興起了一撥人馬,號稱綠巾軍,信奉大道上仙,專門劫富濟貧,在窮苦百姓之中威望日盛,漸漸也有了些名號和勢力,也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似乎是因為還不到時候或是覺得沒必要小題大做,朝廷并未對其用兵。人都道他們是草寇流匪,卻未曾想他們竟然敢行刺當朝堂堂的王爺。 寧王微微一笑,道:“費了這么大的功夫,看來,那人今日勢必要取我性命了。只是可惜了?!?/br> 就在這時,一群官兵忽然從林子外面沖了進來,一邊高喊著“保護殿下”,一邊沖了過來,如潮水一般將綠巾軍團團圍住。 綠巾軍大駭,想跑卻已經晚了。四周都是官兵,插翅也難非。 “孤王奉陛下旨意,前來剿滅你們這些朝廷匪患,護我百姓,衛我朝綱,以震天威?!睂幫趵事曊f道。 綠巾軍為首之人高喊了一聲:“你們這些朝廷的走狗,不得好死!我綠巾軍勢與朝廷勢不兩立!弟兄們,輪到我們獻身的時刻到了!” 雖然綠巾軍拼死廝殺,有以一敵百之勇。無奈官兵太多,終究架不住人海攻勢,死傷了大半。 寧王跟身邊的侍衛吩咐了一句,官軍的進攻開始變得緩慢了下來。綠巾軍得以時間喘息。 “只要投降,孤王絕不殺俘虜?!睂幫踹m時的放出話來,只可惜沒人停手。 “如果你們投降,孤王可免除你們親人之罪?!睂幫趵^續不緊不慢的誘降,仍然無人所動。 他忽然冷笑了一聲,道:“想假扮綠巾軍,你們也忒假了些?!?/br> 132恐懼 寧王此次來京郊大營巡視其實是皇帝的意思,對于各地的匪患流寇,朝廷自然不愿姑息,因為這大大的影響了百姓的生活。再往上看,也同時影響到了朝廷的穩定。于是,皇帝蕭慎就秘密派了寧王前來剿匪,卻沒想到匪徒竟然膽大包天的自己找上門來了。怪不得寧王會說“可惜”二字。 只聽為首的綠巾軍頭領繼續大罵道:“你們這些朝廷的狗賊,草菅人命,危害百姓,人人得而諸之!我們是奉了大道上仙的法旨,前來斬除你們這些狗賊的!兄弟們,上!”他嚷得十分盡力,卻不見他動作,只是指揮其他人上前和官兵拼命。 明珠似乎明白了寧王的意思,若這些人是草寇,一般來說不是因為殺人放火而被朝廷通緝,就是實在窮的活不下去了,再做良民就只能全家餓死,為了得到食物果腹,也只好鋌而走險,過上了刀頭飲血的日子。不論是哪朝哪代的帝王,為了保持自己的統治地位,最是講究忠君愛國,大多數也認為此乃天地綱常。朝廷剿匪,天經地義,出師有名;流寇刺殺王爺,窮兇極惡,意圖謀反,罪不容誅。孰好孰惡,一看便知。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則誰會放下道德底線,讓一個“匪”字追隨終身呢? 像這樣的人,一般來說都豁出去了,不怕死的不是沒有;可若說將家人的性命也完全不放在眼里卻有些奇怪。最起碼,這些人里面連聽到此話稍微猶豫的都沒有,實在不是一般流匪應有的表現。還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他們身為草寇,竟然敢攻擊當朝王爺,大罵朝廷,這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草寇了,而是反賊,是要株連九族的。人活在世,哪個是在深山里一個人獨自長大的?多多少少都有親戚朋友,除非到了亂世、末世,實在活不下去了,否則想造反人的事先都會稍微掂量一下,究竟舍不舍得讓這些親人們一起陪葬。 殺戮漸漸變成了單方面占優勢,綠巾軍雖然已經殺紅了眼,可殺退了一個又頂上來兩個,似這般絕望而無盡的拼殺,足以令人崩潰。明珠不忍觀看,她實在是無法直面這樣殘酷的畫面。后宅里的殺人不見血固然冷酷,可似這般近眼觀瞧尸橫遍野的景象卻更加令人難以足睹,甚至是無比恐懼??諝庵袕浡鴿庵匮葰馕?,原本滿眼的翠綠已經染上了赤色,那是人血的顏色。 一只手忽然出現在了她的眼前,擋住了她的視線。 “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睂幫醯穆曇艋秀睆念^上傳來,明珠閉上了雙眼,能感受到那只手所散發出來的熱度。 下一秒,那聲音卻冷冷的道:“快一些結果了他們?!?/br> 明珠閉緊了雙眼,祈禱著這一刻趕快結束。 這一戰,直殺到了午后,足足殺了兩個時辰。 寧王點點頭,道:“不可小覷,確實花了些功夫?!?/br> 早就殺了個痛快,回來報信的玄衣男子撇撇嘴,道:“殿下也太瞧得起他們了?!?/br> 寧王含笑道:“輕敵可不是一個好習慣。張統領,你說是嗎?” 玄衣男子臉上一黑,似有愧色,他低頭朝寧王一拱手,道:“殿下教訓得是,張嵩又犯了老毛病?!闭f著,他忽然掄圓了巴掌,狠狠的朝自己臉上掄起了鍋貼,一邊打還一邊自言自語的道:“讓你沒記性,讓你不聽話,讓你沒記性,讓你不聽話……”看得一旁的侍衛都笑了。 十來個巴掌下去后,寧王道:“張統領,孤王不過是想提醒你一句罷了,何苦這樣折磨自己呢?” 張嵩這才停了手,兩頰已經泛起了血絲,并且逐漸開始腫了起來。 寧王感覺手心處被什么東西輕輕刷動,癢癢的,低頭一看,懷里的女子已經睜開了眼睛,睫毛正在輕輕顫動。 “殿下?!奔毤毴崛岬穆曇魝鱽?,帶著細柔的顫音,令人心中一動。 “已經結束了?!睂幫醯氖终祁D了頓,緩緩的從她的眼睛上移開了,“來人,牽一匹馬來?!?/br> 明珠就這樣依舊跟著呂賢一同回了昨日住宿的院落。一路上,呂賢的臉色發白,有些復雜的看了看明珠??爝M院門的時候,明珠道:“今日之事,還請官爺保密?!?/br> 呂賢擦汗,道:“自然,自然?!?/br> 明珠回來之后,小吳氏擔心的道:“怎的這么遲才回來?” 明珠平靜的道:“殿下去狩獵,我在馬場上等了好一會?!?/br> 小吳氏道:“可是當面謝過王爺了?” 明珠道:“已經謝過了?!彼嗣嫔行┥n白,其他的也看不出什么,“我昨夜有些沒睡好?!彼忉尩?。 “可憐見的,昨日被嚇壞了吧?!?/br> “嗯,是昨日被嚇的?!泵髦榈吐暤?。 剿匪是朝廷的大事,除非由朝廷自己來公布結果,否則她斷然沒有泄露出去的權利。 眾人沒有疑心,謝過呂賢之后,一同回莊子去了。夜里沐浴時,青雪看到明珠腿上的傷,忍不住驚叫了一聲。明珠只好解釋是昨日騎馬留下的,因今日又騎了一會,顛簸了一下,以致于破了些皮,沒什么妨礙,讓她必要到處聲張。索性她傷得不深,青雪用清水幫她擦干凈了傷口,取來常用的傷藥,幫她涂抹上,又找來干凈的棉布包扎好。 皮外傷還好說,很快就愈合了,連一絲疤痕都沒留下??尚睦锏膭搨麉s難以平復。明珠卻一連做了三日的噩夢,幾乎夜夜都不能入眠,一閉眼就是尸山血海的恐怖場面。滿地的殘肢,冷酷的獰笑,凄慘無比的叫聲……林中那一幕殺戮,令她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什么是恐懼。 因為吃不香,睡不好,明珠的臉色很快憔悴了起來。林mama撫著她的額頭,滿面憂色的道:“小姐并未發熱,究竟是哪里覺得不舒服?” “三jiejie估計是那日被嚇著了?!泵餍赖?。 “回去記得不要亂說話?!毙鞘陷p聲囑咐道,“別嚇著了大家?!彼D頭望向明珠,卻見她的目光望向車外,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于是,在回城的馬車上,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討論起了吃什么藥能夠壓驚,或者什么補品補血補氣,林mama暗自記下,想著要親自下廚,做給自家小小姐吃。 明珠卻一路都沉默著,仿佛她們所討論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一樣。 這日夜里,她們終于回到京城高府。見過一圈長輩,余氏知道她受了驚,安慰了一番,還請來大夫看了看。在府里逗留了一日之后,隔日一早,馬車送明珠和明欣去了書院上課。 與從前一樣,姐妹倆進了乙班的講堂,和交好的同學都打了招呼,聊了些分別后都做了些什么的閑話。除此之外,眾人討論最多的就是不久之后分班考試的事情。 “我一直沒怎么復習,怕是很難進甲班了?!奔仔〗阏f。 “你底子那么好,稍微一努力就行了,有什么可謙虛的?”乙小姐說。 “我也是,一點把握都沒有。這么長時間的休沐,我竟然連書都沒翻過幾本?!北〗?。 “你還翻過幾本呢,我連碰都沒碰,我嫡母一直在逼我連刺繡?!倍⌒〗闩e起一只細白的手指給眾人看,想必不湊近了看,很難看到上面有什么。 不遠處的明欣酸溜溜的來了一句:“說句真話就怎么難嗎?” 明珠被她逗笑了,道:“大家都怕把話說得太滿?!?/br> “知道。大家都努力了很久,萬一沒考進去可是很丟人的事?!泵餍啦灰詾槿坏牡?。 明珠和明欣都已經入學一年了,已經有了參加升班考試的資格。若說完全沒有這個心思,也不盡然。畢竟這是考驗自己真實實力的時候,想要放手一搏也很正常。 姐妹倆邊走邊說著話,不多時,已經來到了宿舍門口。 明欣忽然止住了腳步,明珠抬頭望去,就見廊下立著一人,卻是表哥上官鴻瑞。 明欣忙道:“三jiejie,我先回去了?!闭f著,匆匆離開。 明珠“嗯”了一聲。自從上次自己心狠的對表哥說了那番傷人的話之后,她的心就一刻也無法安寧。再見到的這一刻,那種悲傷之感依舊存在。 鴻瑞瘦了許多,嘴唇有些發白,原本清亮的眼睛里也帶著些血絲。明珠不忍,低下頭去,輕聲喚了句:“表哥?!本拖袼龔那白鲥e事的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