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她望著爹的臉,一直望著。爹被他望羞了,這才沖進雨里,把那娃抱了過來。 這時他們才驚奇地發現,這娃是個瞎子。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爹問。 “我等我媽?!?/br> “你媽干什么去了?” “她說她給我買饃吃去了,讓我站這兒等著?!?/br> “等多大時候了?” “等一天了。哦,我還站那兒去,要不我媽來了找不著我?!?/br> 爹不再說話。他掏給那娃一個饃,把他抱起來,又向那樹下走去。爹把那娃抱得很緊,身上有些發抖。 雨停了。爹背起行李和墜子,望一眼那娃,無聲地走出草庵,順著大路向西走去。她也無聲地跟在身后。父女倆都不時地扭回頭,望一眼站在路邊等mama的小瞎子。 “爹,那娃的媽會來找他嗎?”她問。 “不會啦!他媽把他扔啦!唉,可憐的娃!” 父女倆都不由得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那娃。那娃一動不動,像立在路邊的石橛。 “爹,咱把他拾回家吧,你不是說要給我拾個哥哥的嗎?”她說,又是那樣定定地望著爹的臉,想把爹望羞,想把爹望答應。 爹沒說中,也沒說不,臉上的陰云越來越厚。她轉身就跑過去了,拉了那娃一把:“哥,咱們回家……” 如今,哥躺在那山溝里,骨頭怕也漚朽了。 月光融融,照著稻垛,照著稻垛周圍或坐或躺的人們。低回纏綿的弦音更增加了夜的寧靜和月光的柔美,打谷場仿佛是沉在水底的一盤雕塑。十八板過后,弦子轉了調,腳梆的節奏散漫了。那瞎子將頭猛地一昂,一聲雄渾悲愴的叫板扯顫了融融月輝,那盤雕塑微微地起了一陣晃動…… 藍天上,兩只白鶴比翼飛, 猛然間,一聲槍響打落一只。 剩下一只瞎眼鶴呀, 孤孤哇哇叫得凄! 鶴妞心中一酸。這位瞎子的后韻極其像哥,只不過比哥的嗓音更嘶啞,發聲恨勃勃的,像咬著牙在唱。真像一只孤鶴在悲哀而絕望地凄鳴。她不由得又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那一對可憐的白鶴多像她跟哥呀…… 從那總是飄著幾朵白云的山梁上,翩翩地飛下兩只白鶴——不,那不是白鶴,是穿著白布衫的她和哥。她背著行李卷,用一根棍牽著哥;哥背著墜子和腳梆,憑著敏銳的聽力和記憶,緊緊地踏著妹的腳窩。爹死后,他們無法生活,一位堂叔想把瞎哥趕出去,然后拿她給自己的兒子換媳婦。她不,抱著沒眼的哥哭。15歲的哥就背上爹留下的腳板和弦子,還有爹教的兩肋巴段子,領上妹,離開了家鄉。他們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唱到哪兒,吃到哪兒。四海為家,像云游的白鶴。 “哥,咱們結婚吧?!蹦翘旆^臥龍山后,晚上睡到一間草屋里,她說。 “嗨,傻妞,不害臊!”哥羞她,“你才15歲著哩?!?/br> “我叔逼著給他換媳婦的時候,我才13歲著呢?!?/br> 哥不言語,把她的手抓過來捂在自己胸口上。她想把整個身子偎上去,可是哥的胳膊撐著,不讓她貼近。 “哥,你不喜歡我,我長得丑?!?/br> “喜歡。不丑?!?/br> “真丑,臉爛完了,你瞅不見?!?/br> “我能瞅見。我看見你—— 杏子眼兒, 柳葉眉兒, 臉蛋賽似雞蛋二層皮兒, 南京官粉凈了面, 紅丟丟胭脂抹嘴唇兒。 好似九天仙女臨凡世, 月里嫦娥下了云兒……” “你騙我!你騙我!” “我不騙你,鶴,在哥眼里,你是世界上長得最漂亮的姑娘?!?/br> “那你為啥不想跟我結婚呢?” “等你長到18歲。那時,爹在陰間會高興的?!?/br> 她幸福地遐想。忽然又問:“哥,咋著才算結婚呢?”她15歲了,還有許多朦朧;哥18歲了,肯定什么都明白。 但哥把她推了一下,背過身子去了,罵她:“傻妞!不害臊!” 她吃吃地笑,然后低聲地唱: 我女子好比花心蕊, 三哥哥好比采花蜂。 鮮花初放他來采, 采去鮮花無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