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那年,是雷大妮兒丈夫因寶石的事跟喜娃兒打官司的第二年吧。 8月里,天格外高,格外藍。放眼往北望去,那臥龍山的山尖兒上,總有幾片白云在那兒飄。有時會有一兩只白鶴飛過那山尖,越飛越遠,越飛越淡,慢慢地就看不見了——不知是被山尖兒擋住了,還是飛進了云朵朵兒里。鶴妞站在剛收割的稻田里,懷里抱著一捆稻子,定定地望著那山尖。當初,她就是從那里翻過臥龍山,落到這不川不山的怪屯來了。從此就沒再回去過,回到那白鶴飛去的地方。 蘇三雙手攥法繩, 淚珠滾滾滴濕胸。 仰望長天無限恨, 聲聲哭的王金龍。 自從三哥你走后, 一去三年無蹤影…… 鶴妞低聲地唱。她想起了她的哥——他真正的丈夫。她唱的是《蘇三爬堂》,是哥教給她的第一個段子,聲音洪亮中帶著沉郁的鼻音,行腔走調有點兒像墜子名角馬香身。她又聽到了哇唔河淙淙的流水聲了,她一聽到哇唔河的流水聲就想起了她哥,想起她哥一面拉著墜子給她伴奏、一面教她學唱墜子書的情景。 “跟上弦子!跟上弦子!跑弦啦!”哥大聲地喊叫她,腳梆踩得特別響?!爸貋?!”他嘴角一咧,沒有眼珠的兩只眼一擠,拔下一根頭發,“重來!” “后音!后音!呶,舌頭頂著上頦子,用鼻子哼,嗯——”哥停了弓,給她示范。接著就又把瞎眼一擠,拔下一根頭發:“重來!” 面前的頭發已經放得跟弓子上的馬尾那么粗的一綹了。她八歲學唱,哥對她要求很嚴格,不許她有一點懈怠和過錯。但哥從沒動過她一指頭,也沒向她發過脾氣,而總是在他自己身上實行懲罰:他們講定,她唱錯一次,哥就拔掉一根頭發。她看著那一綹頭發,心疼哥,氣自己笨,眼里慢慢溢出了淚水。哥若看見她的眼淚,也許會心軟的。但他是瞎子,看不見,只是更起勁地晃動著身子,運著弓,把墜子拉得更加嗚咽動聽?!疤K三雙手攥法繩……”他領她唱。哥的嗓子有幾分喑啞,但喉嚨粗,后韻沉厚,是墜子書的正腔…… ??!哥,你死的好苦??!鶴妞把目光從山尖上收回來,落在山的前懷里。那里有一道崖,叫升龍崖;崖下有一條溝,叫狼洞溝;溝下有一座墳,是哥的墳。 “嘔——鶴妞,是你在唱??!我當是收音機響哩!”突然,從河底下冒上來一顆披著散發的人頭,像個惡鬼。鶴妞嚇了一跳,馬上認出是雷大妮兒。 雷大妮兒知道鶴妞又在想她哥。她哥是在升龍崖摔死的,不過不是在怪屯,而是在谷屯。當時她也跑去看,是個瞎子,躺在谷屯西邊的崖下,嘴里吐了一攤血,一只破三弦掛拉在崖半腰里。 “嫂子,你在河里洗頭哩?水可涼啊?!柄Q妞說。 雷大妮兒沒有回答她,她有別的事急著向她說哩。她走上來把鶴妞往河邊拉了拉,向著河下游一指。鶴妞看見河下游渡口處的河灘上,停著一輛藍色的東風牌汽車,一個穿著嫩黃色線衣、戴著太陽鏡的女郎,正跟一個中年男人對著頭蹲在河的兩邊,撩著那清涼涼的水一邊洗,一邊互相逗著玩。 雷大妮兒趴在鶴妞的耳朵上,幸災樂禍地說:“剛才,我兩條腿一叉把,騎拉到河上尿了一泡。娘那腳,叫這倆sao貨嘗嘗老娘的花露水兒香不香!” 鶴妞的臉立時紅了。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李長范,那女的是谷屯一個姑娘,鶴妞曾好幾次看見她坐在丈夫的駕駛室里。對此,她并無多少醋意——她已經跟好幾個男人睡過了,自己既沒有為丈夫守節的義務,當然也就沒有要求丈夫為自己全忠的權利。在她的一生中,只為哥守過貞cao,是用生命守的。但哥死了,她自己也死過一回…… “拉住她!拉住她!不行,快把大門關上!” 大門“哐當”一聲被關上了。 鶴妞一看逃不出去,就加大了沖力,一頭向門上撞去。腦袋一懵,眼前炸開一團火光,世界上的一切便立時沒有了。 “噢,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朦朧中,她聽見有人喊。想睜開眼看一看,但睜不開,只覺得有一群毛茸茸的人影在晃動。她忘記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兒,竭力地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了:她跟哥在村里唱《蘇三爬堂》,突然來了一群民兵,砸了他們的鼓板和弦子,把她跟哥抓了起來。哥不知被押到哪里。她游了一晌鄉,就被一個好心的老頭收留了。那老頭慈眉善目,癟癟的嘴巴上不長胡子,像個老婆。她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老頭就勸他跟自己的兒子成親。那兒子人高馬大,愣哩愣怔。她不從。她是哥的人了。 “哈哈哈!你哥?那個瞎子?妹子跟哥成親?”老頭和善地笑道。 “那不是俺的親哥,是俺拾的哥?!?/br> “哈哈哈,算了吧,妞,跟個瞎子東飄西蕩,唱一輩子戲?啥勝跟俺老海成親?到時候我給你們蓋3間大瓦房!” 她不答應。但老頭全家都認真地準備起來了。原來老頭的弟弟是大隊革委會主任,他竟施展神通,拿回了兩張結婚登記證。她哭,她要走,她要翻過那山梁,從那云朵朵里鉆過去,去找哥。 “唉!妞,你哥,你那可憐的哥,他,他一個人摸著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憐你才……”老頭難過地說。 她不信,要去看。老頭把她領到山溝里,山溝里果然有一座埋得很倉促的新墳。她大哭,瘋一般撲上去。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過吧。老海實誠,跟你蠻般配,嗯?”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給哥留一個干干凈凈的身子。但是,就在這天晚上,16歲的她被強迫成了親…… 鶴妞又向山梁上望去。有兩只白鶴哀哀地叫著飛過了頭頂,肯定也是向山那邊飛去的。她心中有點茫然,又望一眼河下游,見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里塞個什么東西,然后捧著臉“咯咯”笑著跑走了。 “我說鶴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臉,扒她皮!”雷大妮兒憤然地鼓動。 鶴妞聲色不動,把稻谷捆起來,插上釬擔。 “別擔啦!叫他來擔!jiba干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雞去!” 鶴妞蹲下身子,鉆到釬擔底下,憋著一口氣,把腰一硬,站起來了,扁擔閃了幾閃。 “哎喲!鱉孫!真賤!”雷大妮兒罵她。 鶴妞扭頭笑了笑,說:“回吧,嫂子,晌午了?!?/br> 雷大妮兒把嘴撇了撇,走向一邊??捎钟X著氣不過,說風涼話道:“俺讓野風兒吹吹!家里有人給俺做飯?!?/br> 鶴妞擔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鶴妞把稻谷擔到場上。抽下扁擔,整整齊齊地垛起來。已經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來,一捆一捆擔回來的。丈夫跑汽車,婆婆高血壓引起偏癱,臥床不起,6口人的地,只靠她一人又種又收。 一陣嗡嗡聲響。抬頭一看,一輛大東風已經開到跟前了。鶴妞透過玻璃看見了丈夫。李長范當然也看見她了,但他的眼連斜也不斜,好像不認識她,徑直把汽車從妻子身邊開了過去。鶴妞抹了一把汗,癱坐在稻垛上,汽車帶起的灰塵,一下子就把她淹沒了。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他比她小5歲,嘻嘻哈哈,在她面前像個調皮的娃娃,當著許多人的面,竟敢抱住她摔跟頭,叫她又急,又氣,又羞;然而更深長的卻是一種品不盡的甜味?!八劳猛拮?,瘋啦!”她罵他。一圈子人都笑他倆。他常常把笑得最響的雷大妮兒抱過來摁到她身上,說:“叫您們兩只母雞也壓壓蛋兒!” 每次開車回來,不等到家,他就一個勁地按響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鬧著玩兒,就趕快跑出來…… 可現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連伸頭露個笑臉也不。 “娃娃”長大了。 汽車也長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后來換成小四輪,再后來換成小嘎斯,再后來換成綠解放,終于長成了大東風…… 臥龍山的懷抱里,飄著一只白鶴。那就是她了,鶴妞,穿了一件白滌良布衫。她養了15頭豬,沒東西喂,就每天趕到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豬趕到狼洞溝里,無意間看見了一個長滿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這就是哥的墳。她感到驚奇,往年每年總要來給哥點張紙的,可是這兩年竟忘了。也許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奮斗,抖落了郁積在心中的這點哀傷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墳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這兩年過得好了。 突然,她聽到豬的慘叫。她奔過去,看見一只青灰色的大狗已經撕破了一只小豬的脖子。她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同那狗廝打起來。那狗丟下小豬,張開大嘴,直立起來,就來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后來喜海哥放羊過來,扯了一個響鞭,那狗才逃跑了。 “哎喲鶴妞!你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