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李子棠就上來了,對著水里說:“你等著!我一定把你救上來!” 這李子棠有點二rou脾氣。第二天他竟撂下活計不做了,背上鈀子、鐵锨到月牙橋上游去閘垱子。他想把哇唔河(就是花溪)的水截斷;水一斷,橋下的水就淺了,再把潭里的水攉一攉,底下的石頭就露出來了。 哇唔河這股水可不小。李子棠閘了一天,把水閘斷了??墒蔷哿艘灰?,第二天又憋開了。第二天又閘,第三天又憋開了。李子棠就惱了,同時也改變了策略,先修壩,然后合攏,跟當年建三峽大壩的程序差不多。他留著水道,先讓水自由流淌,只修兩邊的垱子。他狠著心,一氣兒修了10天,把垱子修得又厚又高。然后堵水道,技術專用詞叫“大壩合龍”。 橋下水潭不大,但很深。垱子合龍后,李子棠就抓緊時間排水。那時又沒有抽水機,所以排水的方法就是用一個銅洗臉盆往外攉。攉水的分解動作,是彎腰、直腰,彎腰、直腰,整個人象一根彈簧被一只手撥楞著似的。李子棠攉了5天,那蜂腰不知一彎一直了多少萬遍,如果真是根彈簧,早該折斷了。就在攉到第六天的時候,眼看潭底下的幾塊石條露出來了,可是卻突然來了一場暴雨,上邊的垱子沖垮了,洪水奔騰而下,月牙橋的橋面上水深數尺。 當然是前功盡棄了!可這次李子棠卻不惱,也不急。他望著奔騰的洪水,“嘿嘿”笑起來,連說,好,好,好。 第二天就重新修壩。這次不像上次,修得失急八慌。這次不緊不慢,很有點打持久戰的意思。實際上是下了更大的決心,要一拗到底。光垱子修了半月,比上次多修了5天。 又開始攉水。仍是不急不慌,攉攉歇歇。攉了11天,水下坍塌的青石條都坦露出來了。 這樣,從開始到現在,共用去時間46天。東巒上的地是徹底荒蕪了。但值得李子棠慶幸的是,這一年是民國十八年(1929年),史稱“十八年年眚”(音省,災異),自從那場暴雨過后,一直到第二年5月,竟然一滴雨水未落,一片雪花未飄,所有秋莊稼顆粒無收。所以,大東巒上的地鋤與不鋤是一樣的,鋤也是白鋤。到李子棠把月牙橋下的水攉干時,一種恐慌已經悄悄地爬上了人們的心頭,不少人已經做出了外出逃荒的打算。因為那時的農民主要是吃秋的,秋無收獲,一冬一春吃什么呢? 就在這種情況下,李子棠把月牙橋下的水攉干了,露出了數年前炸彈崩塌的青石條。當然,潭底下還有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魚,蝦,老鱉,在青石條的縫隙里亂竄亂蹦。這樣,十八年年眚整個水北地區都顆粒無收,而李子棠卻收獲了兩千多斤魚蝦。這么多魚蝦他一個也沒賣,他也意識到了即將來臨的大饑荒。他把這些魚蝦攤在干燥的風和暴烈的陽光里,曬干了,有一部分竟連骨帶rou磨成了粉。當年怪屯共餓死39人,28家外出討飯,李子棠是3家未討飯的人家之一。 李子棠把魚蝦打撈完之后,就開始尋找那個被石條壓著的女人。當然,那已經不是一個女人了,而是一架白骨。直奉戰爭到現在已經7年了。在水底深處,人身上的rou也可能不會化。但水底那么多魚,不化也讓魚鱉吃掉了。只剩下一副骷髏是一定的。李子棠不覺得害怕。他只覺得她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給他洗過腳的女人,她被水底的石頭壓住了,他要救她出來,給她蓋處房子(墳墓),讓她的靈魂快快樂樂。好女人吶! 但他翻遍了青石條,卻找不到她,找不到那架白骨,找不到那個女人。 李子棠有點急。他站到月牙橋上望望,上邊垱子里的水已經溢滿了。這花溪的水有個特點,天再旱,從沒干過,只是愈加清冽而已。再找不到,也許今天夜里,也許今天下午,垱子就要憋開了。 李子棠就又跳到橋下去翻。翻完了,仍不見。他就焦躁地叫道:“你在哪兒?你出來呀!” 忽然,腳底下有個輕輕的聲音笑起來:“嘻嘻嘻……你個傻子呀!” 李子棠趕緊低頭去尋。腳底下并沒有什么,剛才有兩塊石條在摞著,他把上邊的一塊掀開了,他的腳現在在下邊的一塊上站著,淺淺的水覆著他的腳面。 “在哪兒?你在哪兒?”他叫道。 “傻子!你在人家身上站著呢!” 李子棠又低頭仔細看,仍然不解。在她身上站著?他是站在石條上嘛!他正惶惑著,就覺得腳底下一動,有一根手指頭在他的腳心里輕輕地撓,并有“嘁嘁”的笑聲隨著水泡冒出來。李子棠就彎下腰,伸手去往石板上摸。 “哎喲,你壞,你摸人家……” 李子棠趕快住了手,并從石條上跳了下來。就在他跳下來的時候,水波一漾,他看見石條上真的有一個女人,衣袂一動。他慌忙弓身發力,“嘿!”地一聲,就把那塊石條掀了起來。 石條上刻著一輪月亮,月亮下邊刻一個飄帶凌風的女子。 這就是她嗎?就是那個給他洗腳、摳他腳心的女人嗎?李子棠伸出一只手,想撫去女子臉上的水漬。但他突然又把手收回去了。他知道這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仙子。他不能褻慢了她。 他一個人是搬不動這么大一塊石條的。但他必須把她搬出去,盡快地搬出去。垱子里的水眼看就要溢出來了,回村子里喊人幫忙已來不及。好則他有一身力氣,雙臂如椽。他掂著石條的一頭,掀起來,放倒;再掀起來,再放倒……就這樣翻著筋斗,把這塊青石條翻到了岸上。 這時,只聽“轟隆”一聲,上邊的垱子憋開了,一下子就把橋下的水潭灌滿了,橋面也被淹了數尺。李子棠趕忙往遠處跑,差點兒被浪子打倒。 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李子棠家來了兩個陌生人,一個穿長袍、戴氈帽,一個穿西服、留洋頭。他們說要看李子棠家墻根腳上的一副石頭畫。兩個人看后說,這是一塊標準的漢畫像石,上面刻的是嫦娥奔月。問李子棠是從哪里弄來的,李子棠說是從月牙橋下。兩個陌生人就讓李子棠領著到月牙橋去看。他們在月牙橋的橋墩上又發現了三塊刻有漢畫的石頭,一塊叫仕女端燈圖,一塊叫女媧補天,一塊叫人鳳共舞。第二天二人又來,并帶來拓工,將嫦娥奔月制成拓片。臨走一再叮囑李子棠:這是國寶,一定要保存好??! 偉大的文學家魯迅先生,對漢畫像石特別關注,在他的日記中,多次提到為他收集漢畫像石拓片的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王正朔,一個叫楊廷賓。1936年8月17日的日記中寫道:“17日云,熱,下午雨……得王正朔信,并南陽漢畫像六十七枚。夜復?!?/br> 魯迅復信如下: 正朔先生足下:頃奉到八月十四日惠函,謹悉一切。其拓片一包,共六十七張,亦于同日收到無誤。橋基石刻,亦切望于水消后拓出,遲固無妨也。 知關錦念,特此奉聞,并頌時綏不盡。 周豫才頓首八月十八日。 李子棠不識字,不知道這些。他也不知道當時那兩個人是不是王正朔和楊廷賓。他只給人說過其中一人姓黃,可能是“王”的訛音。 自從那塊石條撈出后,李子棠再坐到橋上洗腳時,就沒有人再摸他的腳了。他因此就更加斷定,那石頭上刻的衣袂飄飄的仙女,就是給他洗腳的女人。 李子棠是十八年年眚的第二年蓋的新房。他把那塊青石條鑲在門口的墻基上,飯前飯后,他都要坐到門口的小靠椅上,嘴里噙著煙袋,心頭無限溫馨地望著墻基上的仙女。他輕輕地吐著煙,煙霧飄渺里,他的思緒也飄渺了。逢年過節的時候,他都要在她面前擺上供香。但他從來不給她磕頭,只是口里輕輕地說著:吃吧,吃吧…… 有些滋味,是人生品不盡的。 1946年秋天的一個中午,李子棠與兒子李干奎一起從大東巒上鋤地回來。那天也是鋤的花生。李子棠覺得特別疲乏,特別想讓一個女人溫存溫存。他沒有在月牙橋上洗腳。到家后,他打了一盆水,放在那塊青石下面,搬來靠椅,坐下,將一雙又臟又臭的大腳插到了水盆里。他輕聲說道:“哎,你再給我洗一次腳吧?!比缓缶袜咧鵁煷?,靠在椅背上,瞇了眼,一面吸,一面等待著。果然,不一會兒,就有一雙溫軟的手,握住了他的腳掌,先是揉搓,然后是深情地撫摸,之后又逗他玩,撓他的腳掌心。李子棠癢癢得“吞兒吞兒”地笑了。 妻子在灶屋里叫道:“奎娃兒,你看你爹!老不正經,笑啥哩笑?” 李干奎正在燒鍋,伸頭瞅瞅,說:“媽,我爹睡著了,肯定在做啥美夢哩?!?/br> 等做好飯喊他吃飯時,咋喊他也不醒。李干奎伸手拍拍他,噙在口里的煙袋“啪啦”掉在了地上,趴臉上一看,原來已經停止了呼吸。 李子棠享年69歲。臨終時,臉上是又甜蜜、又滿足的微笑。 1958年,水北地區漢畫館建成,“嫦娥奔月圖”被從李子棠家的房基上拆下,存入漢畫館,成為鎮館之寶。 第二章 哎哦廟 一看題目,就荒誕不經。世界上只有給人、給神建廟的,哪有給聲音建廟的?可是怪屯就有,這就是怪屯之所以為怪也夫! 這是世界上只有怪屯才有的一座袖珍小廟,在怪屯東邊的哇唔河沿兒上:出地0.3米高的一塊天然石頭,被鑿成1.3x0.7米的廟基;廟基上扣了3塊0.9米高的石板,是小廟的墻;墻上又扣一塊三角形的石頭,是小廟的頂;頂脊上刻有裝飾,是兩只云紋獸角,中間站一只鳳。 廟里敬的,是只有怪屯才有的一尊神,叫艾娥,女性。神像用怪屯的特產青石雕成,肥臀豐乳,長頸細腰,蛇姿狐面,蹙眉而笑,極具夸張,似一裸體寫意。 廟額題字:艾娥廟。兩邊有聯云:恕我欺心,乞伊安魂。 這就有了爭議:分明是“艾娥”,怎么叫“哎哦”廟呢?念串音了?認錯字了?可是怪屯人都說不錯,就是叫哎哦廟。 那為什么廟里敬的是個女子呢? 那女子就是哎哦。 是艾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