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同是天涯淪落人
灞邑的街攤,也不難尋。好在今早鹿云給她梳理指畫了一番,不多一會兒便找到了。 她在尋找合適的干糧的時候,有些老丈已經擺好攤位。尤其是熱茶鋪,燒水老丈才把一壺熱水提起,原來沒人待著的桌凳,也陸續熱騰了。 “大兄,來一碗熱酒?!倍毯帜凶記_著燒水老丈喊了一聲,聲音亮堂。 “誒,小兄弟你昨天的那事還沒講完呢?!边@時另一年長男子雙手塞進衣袖里,呵著熱氣坐在他旁邊,興奮道。 “誒,我跟你說,我姨夫前幾天不是從大都回來嗎,”他瞅了瞅旁邊的行人,貼近那年長的男人,“君上殤了?!?/br> “你說什么?” 她正在一個老婦人的鋪上買來兩袋饃饃和大餅。不知怎的被這倆聲音給吸引住,目光突然狹長。 “別出聲啊你……咱們楚國恐怕要出事了?!?/br> “小兄弟你可別嚇我啊?!蹦觊L的男子一臉驚恐。 短褐男子怕是覺得有人看他們,佯裝沒事地喝了口熱酒,“也就大都里出點事,跟我們這壓根沒關系,別怕別怕?!?/br> “誒,你昨天跟我說,那丑人公子御真是身帶奇香嗎?” “我也是聽姨夫說的,他恐怕也是道聽途說,不真不真,咱們也別說這說那,喝酒喝酒?!?/br> 雖說是毫無意義的一段對話,可是越魚還是捉住了重點。 楚國國君殤了。她昨天便知道,估計這消息傳播得還不快。 楚國要出大事了。這大兄弟說話一句沒一句的,可這里面的內涵卻重著。 越魚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公子御跟公子施兩人的斗爭快要來了,不過她在越國聽聞的不多。 兩人其實都有封地,只是楚姜王似乎更喜歡公子御一些,病重前喚他來了大都邑。 越國有對璞玉,一名施,又一名為御。傳聞這倆公子一美一丑,公子施為人敏銳,才華橫溢,更有容納百川之姿。更何況是她們越國淑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若說其外貌也定是佼佼者。 倒是那公子御,據說是奇丑無比,心思狹隘,脾氣古怪,許多賢能文仕都不愿駐足其下。 可是這般的庸人卻自帶清香,更說是奇香。不然這楚香王又從何來呢。 還有那天下之君的周岐王都難以請之的雪主瑜白,都只愿為這人效勞,實為世人所不理解。更唏噓的是,最后的王者竟是這位傳聞其貌不揚的公子御。 那時有貪戀她美色的大夫問起,說楚國的公子御與公子施,我要討好誰呢。 她心中答案竟不隨波逐流,“大人覺得雪主能看得上的人會差到哪去嗎?!?/br> 其實,她也未曾想過這個問題,公子御到底有什么魅力令雪主瑜白為他效勞五年之久。 她真想見見這男人。 初陽已經從陰冷的雪峰上溢出,門前的紅梅沐浴著露水,晶瑩剔透。 她此時已經提著干糧回到茅舍中,回來的路上她順便買了一份蜜餞,不過這蜜餞在楚國委實貴,可還算好,她在越國吃的都是作為君上賞賜臣子的禮物。 反正花的錢也不是她的,不心疼。 這時鹿云牽著喂飽的馬匹從馬舍出來,見到她,露出天真的笑容,“jiejie你回來了?!?/br> “嗯,瑜先生可是起身了?!痹紧~將手中的籃子置在門口的桌前,動了動僵冷的手臂。 “先生剛剛出門采雪水了?!彼麑ⅠR鞍固定好,又去檢查了一下車軸和車輪。 “采雪水?瑜先生真是好興致?!彼犅労?,忍不住唇角一顫。 不知道這人竟是這般好興致,大冷天的不躲屋內取暖,竟想著去外面受寒,采雪水喝。呵,果真是雪主瑜白,與別的男人不一樣。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她抬眸往前一看,說曹cao曹cao就到,這個帶著紗帽的謫仙男人又出現在她眼前。 只是與之前拿碗的他不同的是,這次捧著一壺露水。 “阿魚姑娘,你買的干糧也是金貴?!?nbsp;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一小袋精心包扎的蜜餞,清冷道。 這一小袋對于楚國的普通百姓是一個月的收入,昨晚給她的那袋錢,恐怕已經用光了吧。 越魚怎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心底雖是有些虛,卻無畏地笑道,“哦,不過也夠四五天吃了?!?/br> “今天山上雪化了不少,我們應該不需四五天,鹿云車上的東西可是備好了?”他直接無視了面前的少女,許是昨晚的那場旖旎的夢境,讓他有些心慌。 “先生,我們可以上路了?!?/br> 喂,什么脾氣。 越魚在他轉身的時候冷睨了他一眼,拿起了桌上的籃子。 然而,當她跟著男人上車的時候,薄涼的聲音帶著一絲的沙啞,“還瞪,蜜餞的錢翻倍?!?/br> “什么?”她唇角一抖。 “你以為是白吃的?”他幽幽地回眸。心里好像有根小蟲,不往外鉆鉆,他就不舒服。 越魚死也沒想到,這個瑜白還是個斤斤計較的小氣鬼。 叁天的車程,不多不少。 楚國大都,一處雪海深深的宮殿內。一侍仆端著一盅藥從門外走了進來,只見內殿外又站著十個穿著宮服的侍從,他們畢恭畢敬地低垂著頭。 這時內殿簾子的一角被掀開,另一穿著墨綠宮服的內侍探出頭顱和兩只手。 那拿著藥盅的侍從將藥遞了上去。 萬重華帳下,一只雪肌無骨的手垂在床榻旁,美人脖頸修長,他媚態橫生的鳳眼幽幽地盯著眼前一盞盞萬華宮燈,百無聊賴。 “公子,藥?!贝┲G色色宮服的侍從將手中的盅遞了過去。 “你把它放在旁邊吧?!蹦腥税桌锿讣t的手指捉起了桌前小碟子里的蜜餞,塞進他紅唇中。 許是甜膩惹他蕩漾,男人白玉無瑕的小腿微微上翹,覆蓋著暗紅色長袍的兩條大腿在細縫中若隱若現。 侍從不敢移動眼睛,怕是多看到什么就被剜去了雙目。畢竟之前有個大膽不長心眼的侍從盯著公子裸露在外的小腿看,下一秒他就被公子命人戳瞎了雙眼。 因是楚國自古便有好男風這等風氣,他家公子才對此憎惡非凡,寧可外人傳言他丑陋不堪,也不愿以美色驚艷世人。 看著公子完好無損地躺在床上吃甜食。 他心里為他捏了一把汗。 傳言,他們公子在先王病逝那日被公子施暗箭所傷,當場吐血。這把暗箭還是一把毒箭,如今公子正臥病在床,待人醫救。 這一切不過是公子設下的陷阱罷了。最好是一箭雙雕,一來惹公子施大意失心,二來看看這楚國究竟還有誰對他真心。 這時,吃著蜜餞的美貌男人突然一頓,他媚惑生香的鳳眸凝視著窗臺外因冬雪而明亮的黑夜,一顆黯淡的白星突然爍爍發亮,在冥冥之中更是有一股力量在吸引著他。 “魯高,把我那件狐裘拿來?!?/br> “公子可是要出門?” 大都內,越魚他們叁人已經抵達一處客舍,也不知道這瑜白的錢是何處來的,眼前的這座雅舍就被他眼都不眨一下包下了。 就算是作為曾經的越國寵姬的她都難言地心疼。 “我……”越魚還沒把第一句話說完,瑜白就把薄涼的眼神掃過來了。 她突然頓了頓,想著自己有事,“瑜先生……小女就此別過,若他日有事,小女定來相助?!?/br> 她沒見過楚國的都邑是什么模樣,很想見識一番,畢竟楚國是周王室地后裔天下,這里的建筑和民風算是和她的古越有所不同。 也算是撇開了她的相思之苦吧。 她突然苦笑著,明明很樂觀,為什么會—— 瑜白從未想過會有一個女人視他若猛虎??墒撬趺磿市哪?。 “阿魚姑娘,我今天本來是有事要跟你說,”他走近她的身側,“如果就此別過的話,”他清冷的目光透露著一絲的狡黠,“你恐怕再也不會知道你的秘密,古越的故事?!?/br> 越魚原來涌現的相思之苦,突然在絕美的臉上綻放出一絲的震驚和說不上來的怒意。 夜色撩人,窗外寒冬中的明月編織著一層薄涼的紗幔覆蓋在寂冷的窗欞上。透過那燭火竄動的紗幔,一男一女正坐在桌旁的凳子上。另有一條銀環蛇纏繞在男人肩膀上。 男人此時已經露出白皙的手臂,焚香洗茶。 他將那日收集的梅花露從玉壺里倒出一小壺,然后置在小火爐上燒著。 越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巧奪天工的玉手,“你都知道些什么?!?/br> “你想知道的,我都知道?!彼谏镍P眸沉沉浮浮,道不盡其意。 “那你……”越魚其實不怎么想提及以前不好的過去,那是血淋淋的傷疤,揭開只會讓她措手不及的難受。 畢竟前一世的痛苦讓她心驚rou戰,這一世她發誓不想再成為禍國妖女的存在。 可是仇恨怎么會在一個人的腦海里被輕易剝奪呢。 她這幾天盡管都在告訴自己,不要被仇恨蒙蔽雙眼,什么仇什么怨,平淡地過完這一生吧。 可是容易嗎? 仇乃七情六欲中惡之首,若是扎根土內,綿延千里,牢固痛苦。掩藏雖易,可鏟除太難。 古越還是她的禁地,閩荒之地,依舊不容被外人踐踏。 若有人覬覦最后殘存的一點,她絕不姑息。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古越的遺孤?!彼牡缀鴾I,淡笑著,手指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胸前的那個玲瓏球。 觸目她遮掩的笑意,那美艷的笑容背后一定是千溝萬壑的淚痕和傷疤。男人沉寂的雙眸中浮動著一絲的糾結。 平淡中的耿耿和傷痛,像極了那時的他,明明是極為在意,卻還要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 這樣的女子,何不惹人心痛。 同為天涯淪落人,只是現在的他已經從容不迫了。 瑜白將煮好的茶從茶壺里倒出,他觸著面前的一小杯茶,“阿魚姑娘,不如先喝茶吧?!?/br> “嗯?!?/br> 她正要接過那杯茶,窗外寒風過處,似是揮飛了滿樹花瓣。瓣顏白中透粉,夜輝星塵點點覆落。 玲瓏風有意,敲惻人心隱。 兩點淡粉的梅花瓣從枝頭飄落,悠悠蕩蕩地跌進她散著梅香的茶水中。 茶水之上蕩漾起伏,兩點梅花小舟四周盤旋。只是一點緩緩淡然,停泊在壁灣處,另一葉依舊茫然。 她目光微愣地盯著它,無從下口。 “你知道我來楚國的目的是什么?!蹦l美人的玉手握住中間的杯子,而指腹在邊緣揣摩,“我不著急你會說什么,但是我能從你的眼中看到……” 她突然抬眸與他對視,男人的唇瓣張合,“我的影子?!?/br> 他……或許已經不言而喻了。 越魚沉默。她很難想象眼前的這個男人竟會與古越一族有什么聯系,可是這是現實。 “你還記得我那天問你,你為什么會御蛇之術嗎?!逼恋你y環蛇從他肩上扭身下來,他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它的鱗片,然后逗弄著它。 “你是……” “楚國的苗疆十年前便已經敗北了?!?/br> 如今的苗疆人不過是阿諛阿楚江山的敗類。 古越一族最早的先民是楚國的苗疆,接壤兩國的土地。因為戰亂的摧殘,其中一部分遷移到閩越。然而閩越雖作為越國的先輩,卻也難以逃脫…… “瑜先生……”她陡然抽氣一笑,五指摁在發麻的頭皮上。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怕是多說了一句話讓兩人都不舒服。 但是她還是有話要說,“瑜先生,還請你不要放棄?!?/br> 她很少有說過鼓勵別人的話。所以說出這句話的她,顯得有些緊張。 觸目她的這絲性情,他有些隱晦地笑了。 “時候不早了,阿魚姑娘你也該休息了?!?/br> 入夜許久,他還有正事要辦。 只是他突然不想讓她再摻合進去,瑜白漆黑的雙眸倒映著她俏麗的身影。一抹微妙的清香從她的脖頸處幽幽而來,他干燥的唇瓣蠕了蠕。 她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若是安在男人的戰場棋場上,多少人會為她趨之若鶩,又有多少人會為她國破家亡,不足以惜呢。 撇開他的某種模糊的情感不說,作為同族人,他有保護她的義務。 越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與他對視,但立即垂下眼皮,“嗯,那我先走了?!?/br> 嘴上是這么說,可是畢竟這個時候鹿云都還未睡,怎么個時候不早了,難道說他要去做什么。 但眼前的人太過孤僻了,她聽完他方才那番話,不敢打草驚蛇,心里又是暖融融的。 果不其然,待她躺在榻上半柱香的時間,門外就傳來碌碌的車輪聲和馬蹄聲。 “先生,你真的要一個人去嗎?!甭乖菩÷曊f著,憂心忡忡地牽著馬繩。 “嗯,你放心?!彼眠^少年手里的馬繩,“別讓阿魚姑娘知道我去找公子御?!?/br> 外披著一件月牙袍的青衫男子又接過少年遞過來的紗帽,“看好她,她不是個安分的人?!?/br> 越魚隔著一扇門聽著外面的對話,尤其是他最后那句話,竟令她失笑了。 不安分的人,虧他說的出來。不過她還真想去一探究竟,公子施到底是怎么樣的人呢。 鹿云也只是在他出去后往越魚的門外探了探,便去睡了,畢竟他想,如此溫柔的大jiejie,怎么會做出如此危險的事情呢。 越魚此時已經從后窗出來,走到厚雪覆蓋的大街上,她寒冷地搓了搓手掌,環顧四周,發現依舊有商鋪還開著門,就在離她不遠二十米的一家小酒鋪,門前停了一輛草鋪車,她緩步上前。 “大哥,你這么晚還要給宮內送酒啊?!?/br> “大人們要喝熱酒,我哪有不送的道理?!边@車夫爽飲了一碗熱酒,擦了擦下巴和衣襟。 “這也是你家酒賣的好?!?/br> “哈哈,兄弟再喝一碗!” 真是好巧,她還能搭車去趟宮里。 越魚笑了笑,趁酒鋪的人不注意,立即溜進車后的草鋪蓋里,這兒有好幾個酒缸,上面蓋著幾層茅草,不會被人發現,還是黑燈瞎火的。 騎著馬的瑜白已經抵達宮門外,守夜的士兵見著眼前來了個白衣人,聲音粗魯,“你是何人!” 瑜白不慌不忙地將衣襟里的一迭絲綢拿了出來。 “在下瑜白,欲為楚國大都邑公子御門客?!?/br> 出山在外,事事謹慎。他手心里那一迭絲絹,正是前些天貼在榜上,公子御招募門客的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