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屋內生著爐火,溫暖而靜謐。她一醒來,便要下床去探望姬鳳離。一起身,方覺自己的手被一雙大手握住了。 床榻前,姬鳳離趴在那里睡著了。燈光透過琉璃罩,輕柔地映照在他臉上,低垂的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層暗影,掩住了他那雙波光瀲滟的黑眸。 花著雨屏住呼吸,緩緩抬起手臂,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她不知他竟中了這么嚴重的蠱毒,想起他一直以來承受的痛苦,她的心就好似撕裂一般難受。在他最痛苦的時候,她并沒有陪在他身邊,相反卻去了北朝。那時,他心中一定難過至極,可是他卻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 姬鳳離動了動,伸手抓住花著雨的手腕,慢慢睜開眼。 “寶兒!”他蒼白的臉上浮出淺淺的笑,如夜深邃的眼睛剎那間波光瀲滟。 “離,還痛不痛?”花著雨抬手,纖細的手指挪移到他的額角處,輕輕按揉著。 “每日里痛一痛,我早已習慣了?!彼偷驼f道,聲音里隱含著一絲苦澀。他起身將她輕輕摟在懷里,伸手撫在她隆起的腹部,一遍一遍地撫摸。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撫觸,開始胎動了。姬鳳離嚇了一跳,揚眉說道,“寶兒,我們的寶寶在動?!?/br> 花著雨看著姬鳳離如孩子一般的笑臉,心中一陣酸澀,“寶寶知道你是他的爹爹,寶寶也想你了?!?/br> 姬鳳離微笑頷首,鳳眸中水霧氤氳,伸手更加輕柔地撫摸著花著雨的腹部。 “誰說這是你的寶寶了?”花著雨扭過頭,嗔道。 姬鳳離上前握住花著雨的手,道:“不是我的,還能是誰的?!?/br> “就不是你的?!被ㄖ昃髲姷卣f道,故意向她撒著脾氣。她極力不去想不去提他身中蠱毒的事情,可是最后終究沒有撐住,眼淚,無聲地順著臉頰滑落。 “我恨你!”她伸拳輕輕敲打在他肩頭上。 她恨他。恨他讓她隨了蕭胤走,恨她讓他們之間分離了這么多天。 姬鳳離愣了愣,面上表情仍是慣常的沉穩,“寶兒,不要哭?!彼踝∷哪?,吻去她眼角的淚。她的淚,似乎滴落到他的心中,讓他整顆心都心疼的碎掉了。 “我怎能不生氣,就因為你病了,你就不去找我?為什么不讓我留下陪著你,你以為你將整個南朝留給我,我就會高興了嗎?我什么都不稀罕?!辟嗽谒麘牙?,她緊緊地抱著他,像即將溺死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寶兒,別難過?!彼p輕拍打著她的背,柔聲哄著她。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淺淡,似乎,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墒?,他的心中,卻是那樣的苦澀。他的確看淡了生死,可卻在重見她的那一刻,心弦劇顫,萬般不舍。天知道,他多么舍不得離開她。 “寶兒,我沒事,就算我走了,你也一定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彼麚P唇說道,一縷淡淡的笑意蒼白無血色的臉上極慢地漾出來,流玉一般,溫潤淡雅。 花著雨閉上眼睛,好似有什么東西從胸腔內掉落,在胸腔內,碎成了幾瓣。 “如果,一個人有下輩子。你還愿意做我的妻子嗎?”他低低地小心翼翼地問道。 花著雨從他的懷抱里仰頭,望進他的眸中。他的眼眸,被密而長得睫毛掩住,但是灼亮的眸光還是從睫毛下透出,深深地凝視著她。 “我愿意。你呢?下一輩子,你還愿意娶我嗎?”她喃喃問道。 “愿意,下一輩子,下下一輩子,生生世世,我都愿意!”他在她耳畔低低吐出這句話,語氣里盡是繾綣溫柔。接著,唇挪移到她的紅唇上,動情地吻她。 …… …… …… 166章執子之手 姬鳳離的蠱毒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沉睡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每每看到他在床榻上睡著了,她都生怕他一覺醒不過來。 這一日,雪后初晴,花著雨搬了軟椅,扶著姬鳳離在桃林中曬太陽。日光,透過落滿了積雪的樹丫,千回百折地照在姬鳳離蒼白的臉上。他長睫微翹,眸中含著淡淡的笑意。 “寶兒,這個時候御花園中的梅林風景一定很美,我們去梅林走走?!奔P離微笑著說道。 花著雨凝眉道:“御花園離這里很遠,我去吧,我去折幾枝梅花插到花瓶里,放到屋中?!?/br> “也好!”姬鳳離含笑道。 花著雨頷首道:“那我去了,你在這里乖乖地曬太陽?!?/br> 姬鳳離微笑起來,狹長的丹鳳眼彎成了漂亮的月牙狀?;ㄖ贽D身而去,姬鳳離深深地凝視著她的背影,目光灼灼帶著刻骨纏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桃林中,他的眸光一點一點變得黯淡。 “藍冰,唐玉,你們出來吧!”姬鳳離淡淡說道。 桃林中,藍冰和唐玉緩步走了出來。 “皇上,你真的要離開?”藍冰凝眉問道。 姬鳳離點了點頭,深邃的眸中滑過一絲決絕。他不能讓她眼睜睜看著他死去,這樣她會痛苦,他不愿讓她痛苦,那樣就算他死了,他也會心疼的。 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穿過桃林,駛到了桃源居門前。就在姬鳳離要上車時,安和泰從林子里快步走了過來。他們從花老夫人處打聽到花著雨來了皇宮,早在兩日前已經到了。 安上前一步,沉聲說道:“陛下,您就這么離開嗎?您不覺得,這樣做,她會更難過嗎?” 姬鳳離淡淡道:“我就是怕她難過。我不要他看到我最后的樣子,這樣以后,他可以很快忘了我?!?/br> 安聞言,忽然笑了出來,“你以為她這一生還會忘記你嗎?你難道不知道,上一次,你設計假死,她差點隨你而去嗎?她買通了刑場上不少官員,想要讓你假死以救你出去,沒想到你自己早安排了假死。她以為你真被她所殺,唐玉帶人劫殺她時,她連躲都沒有躲,掉到水中,她甚至都沒有掙扎一下。我救她上來時,她在昏迷中,一直喊著你的名字?!?/br> 泰沉聲說道:“當日她抱了必死之心,若非我救得及時,恐怕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后來,如若不是為了洗清你的冤屈,我想她不會活下去?;矢o雙大婚之時,你可知蕭胤為何指出丹泓才是北朝公主,為你洗清謀逆的罪名。那是她求他那么做的?!?/br> 唐玉聞言,慌忙跪在了姬鳳離面前,“皇上,屬下罪該萬死?!碑斎請蟪鹦那?,如今想來,那時她確實是沒有躲閃。 “難道真是如此,那一次,屬下也發現我們從刑場上離開的比我們想象的要順利?!彼{冰低低說道。 這些事,姬鳳離早已經知道,可是從安和泰的口中再聽一遍,又是不一樣的驚心動魄。 是的,她不會忘記他,永遠不會的。 “帶我去見她?!奔热蝗绱?,那就珍惜這不多的在一起的時光吧。 …… …… …… 花著雨立在梅林之中,眼前,猶若浮世隔云。千百樹梅花,競相爭放。輕風掃過,處處都縈繞著疏梅的幽香。 那一樹樹的梅花,開得如此肆意濃烈,花瓣上點綴著點點白雪,晶瑩剔透,傲骨清香??墒?,再美的景,再美的花,看在她的眼里,卻只余凄涼。 阿貴說了,泰也說了,所有宮中的御醫也說了,蠱毒已深,怕是熬不過這個冬日了,他恐怕連他們的孩子都見不到了。 為什么會這樣? 你說過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說過要陪我生生世世。你說過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墒侨缃?,你卻要丟下我和孩子了。 她在一塊古拙山石上坐下,仰望著滿林子的梅花出神,似乎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從眼眸中流出,沿著臉頰肆意橫流。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在前方響起,花著雨抹去淚水,恍惚抬頭。只見前方的梅樹下,多日不見的錦色淡然凝立。她身形單薄,衣裙在風里飄展,好似風里一朵落花。 花著雨絕想不到會在這里看到錦色。只是,這還是曾經的錦色嗎?臉色蒼白憔悴,表情淡漠無情,和過去的英姿勃勃巧笑嫣然判若兩人。 花著雨掏出錦帕,悄然抹去臉上的淚。 “錦色,這么久以來,你都在哪里?”她望著錦色,心中,說不出來是什么滋味。錦色,說到底,也不過是花穆的一個棋子罷了。 “在哪里,自然是一直被他囚禁了?!卞\色苦笑著說道,她的視線從花著雨的腹部掃到她的臉上,忽然盈盈一笑,然而,那笑里的凄楚,還是狠狠地刺痛了花著雨的眼。 花著雨萬萬沒有想到,錦色一直都是被姬鳳離囚禁起來了。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當初,和無雙互換的那個公主,被花穆抱走的公主,會是誰? “錦色,你如今,是在皇宮里嗎?”花著雨緩緩問道。 “是,我是在宮里,住在宮中的佛堂里,那里有一個人,她說是我的母親?!卞\色勾唇,一抹嘲弄的笑意慢慢漾開。 花著雨心中一滯,住在宮中佛堂中的,是聶皇后。 “錦色……”花著雨望著平靜的好似一抹幽魂的錦色,忽然沒有了言語。此刻,無論說什么話,都是蒼白的。 “其實,從一開始,陛下他就并沒有真正地相信我。不過,當他知悉整個計劃后,他并沒有殺我,而是派人將我囚禁了起來。當時,他以為我懷了他的孩子??墒?,他萬萬沒想到,給他解媚藥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你!”錦色聲音凄楚地說道。她的眸光從花著雨的臉上掠過,最后停留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原來,小姐有了他的孩子。這么說,他的蠱毒,是小姐下的了。我還以為,小姐是真得愛他,卻原來,你也不過是為了害他!”錦色仰面長笑,淚水從眸中滑落,“可憐他那么愛你!” 花著雨心中一滯,上前一步,抓住錦色的手急急問道:“錦色,你說什么?” 錦色盈盈笑道:“說什么?難道你不知道?” 花著雨搖搖頭。 “你真的不知道?”錦色揚眉不可置信地問道,隨即凄然笑道,“陛下所中的魅殺之毒,是先下在女子身上,對女子并無絲毫傷害,但女子和男子同房后,此毒便會導入到男子身上。若非是你,還有誰能在他身上下這樣的蠱毒,誰能有這個機會?小姐,陛下那么愛你,你為什么要害他?還用這種狠毒的方式?!?/br> 花著雨腦中一片眩暈,一顆心更是像被利刃刺穿,痛得無法呼吸。 魅殺! 原來,他身上的蠱毒是她下的?怪不得,她問他,問阿貴,問藍冰,他到底是怎么中的蠱毒,卻無一人肯告訴她。 原來,是她身上早就被種下了蠱毒,然后,傳到了他的身上。 她可以想象,當初,他知道自己是默國公主,又知道被她下了蠱毒,他心中,該是多么痛苦?;蛟S,他一直都以為她留在宮中,甚至嫁給他,都是為了害他! 可是,到底是誰將“魅殺”這種蠱毒下在她身上的? 既然,當初在軍營中那一夜,他沒有被染上蠱毒。那么她身上的蠱毒就是后來被種上的,是誰?無雙?花穆?還是……萱夫人? 她忽然想起,那一次斗千金帶她去見萱夫人時,萱夫人對她異常的親密,還為她梳頭,那時她還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可如是萱夫人、花穆還是無雙,無論是他們中的哪一個人,卻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花著雨上前一把抓住錦色的胳膊,扣住她的脈門,冷聲道:“你告訴我,有沒有解蠱之法?” 有淚水從錦色眸中滑落,她凄然道:“無藥可解!” 無藥可解! 都說無藥可解! 日光透過疏斜的梅枝,映照在她臉上,臉色蒼白近乎透明。風,無孔不入地鉆入到她的體內,刺骨地冷。她渾身顫抖著,發髻上簪著的珠釵微微顫動,冰藍色珠子搖搖晃晃,映著她沒有血色的臉頰,愈發剔透。 原來,是她害了他! 他就算認為是她害了他,可是他卻只是默默承受,從未責難過她。甚至,知曉了這種蠱毒無解,他對她依然不怨不恨,還要將天下奉給她。她心中五味雜陳,竟然品不出滿心滿腔到底是一種什么滋味。 原來,是她害了他! 她讓他承受了這么久的痛苦,想起他每當蠱毒發作,那痛不欲生的樣子,心口處一陣陣發愣。她靠在一棵梅樹上,整個人猶若被抽去了靈魂,似乎早已死去了一半。 飛鳥穿林而過,漫天雪沫洋洋灑灑兜頭落下,冰涼涼地侵入到臉頰之上,冷得徹骨。任由日光透過枝椏照在她的臉頰上,照在她已經哭得干澀得再也流不出淚的雙眸上。 錦色忽然輕“啊”了一聲,臉色煞白地挺直了脊背。 花著雨回首望去。 姬鳳離就站在不遠處的梅樹下,蒼白的臉隱在日光的陰影里,唯有眸底閃耀著奇異的灼亮,定定落在她的臉上。那樣的目光,帶著穿心刺骨的疼痛。那樣的目光,又帶著驚心動魄的深情,就那樣,直直看著她。 他幽幽靜靜緩步而來,一步比一步走得快,最后,在她面前站定。伸手一把將她攬在了懷里,似乎是用了平生所有的力氣。緊緊抱住她,仿佛要用他的胸膛,作為囚禁她魂魄的牢籠。 花著雨緊緊貼在他懷里,只想讓這一刻天長地久??墒切「箖群鋈灰魂噭⊥匆u來,像是有鋼針在腹內劇烈翻攪,她痛得不停痙攣。眼前陣陣發黑,冷汗涔涔,浸透了重衣。 “寶兒,你怎么了?”姬鳳離嚇得臉色煞白,他驚惶地攬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