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撲哧,皇甫無雙的衣衫上,瞬間綻開一朵艷麗的薔薇。 這一瞬間,花著雨有些恍惚,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殺了皇甫無雙。 她忽然想起,她從塞北回來時,遙遙看到皇甫無雙在白玉長階盡頭憑欄迎風而立,看到被塞北的風霜肆虐的黑瘦的她,他俯視她良久,朝著她揚起一抹心疼憐惜的笑意,“小寶兒!你瘦多了?!?/br> 心中,如被利刃刺過,痛得幾乎窒息。 “小寶兒,你終于為我流眼淚了嗎?”他伸出手,接住了花著雨掉落下來的一滴淚。 “小寶兒,別哭,最后為我笑一笑吧!我喜歡你的笑容?!睙o雙啞聲說道,她的笑容,明媚柔和,像纏綿雨季中的一縷陽光,照亮了他內心的陰暗,在他心里開出一朵圣潔的玫瑰。 花著雨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滑落。 足下的泥土忽然一松,只聽“咔嚓”一聲斷響?;ㄖ晷闹幸惑@,只覺得身子驟然下墜,隨即又乍然一輕,卻是皇甫無雙用力,將快要跌落下去的她整個人拋了回去。而他,卻因為使力的緣故,整個人向著懸崖下凌空墜去。 風里,隱約飄來他的輕嘆,“小寶兒,我怎么舍得拉著你去死!” 花著雨在崖邊立了很久,久到她整個人快要成為木雕。久到明月西沉,天空泛起了微微的紅色。久到天邊的云朵翻卷變幻,漸漸凝聚成青白的色澤。 夜,馬上就要過去了。 花著雨緩緩轉身,邁著有些麻木的雙腿向回走去。 身后,容洛在她不遠處站著,蕭胤又換了一棵離她較近的樹坐著。平和安看到她走了過來,慌忙過來攙扶她??岛吞┱卦谒棠躺磉??;矢o傷驚魂未定地靠在一棵樹下。 花著雨先走到奶奶身邊,再去看了看蕭胤的傷勢。 “丫頭,大哥想通了,無論你和誰在一起,只要你能幸福,大哥都祝福你?!笔捸反瓜麻L睫,蓋住眼中深深的痛色,唇角漾出一個笑意。 “不,大哥,我陪你到北朝,我要看著你的身體好起來,我才放心!”花著雨柔聲說道。 “丫頭……”蕭胤緊緊攥住花著雨的手,眸中柔情泛濫,狂喜滿漾。 花著雨含笑低頭,眼角余光瞧見容洛的身子顫了顫,她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 容洛!雖然你打斗時刻意不用素扇,雖然你用斗笠遮住了臉,雖然你特意熏優曇花的香以遮住你身上原本的淡香,雖然你聲音嘶啞,但我還是認出了你,姬鳳離。 怪不得,當日在青城,容洛會去妓院競價那個假丹泓,以打探贏疏邪的消息。怪不得,西江月會為南朝送糧草。原來,姬鳳離就是容洛。 最后一件事,她已經為他做到。 這一場戰事,已經無形中消弭。自此之后,他可以安心的去做他的九五之尊,而她,自去浪跡天涯。 蕭胤在禹都醫治了半月,便決定回北朝。因傷勢很重不適宜乘馬車,一行人便決定先走一段水路。 花著雨站在甲板上,江風很大,她朝著岸邊回望,可是直到大船起航,想見的那個人依舊沒有出現。她曾答應過他,絕不會隨蕭胤回北朝,如今她自毀諾言,就是想看一看他是否會出來阻攔??墒?,沒有! 罷了!從今日起,這十丈軟紅里的情情愛愛和恩恩怨怨,再不能撩動她半分。她依然做回以前的她,肆意飛揚,冷靜無情。 “風大,小心著涼!”泰拿來一件織錦斗篷,披在了花著雨肩上。 “進去吧!”花著雨淡淡一笑,起身進了船艙。 江風凜冽,白浪翻卷,大船起航,一路向北。 青江一側的絕壁上,姬鳳離迎風而立,月色錦袍在風里肆虐張揚,他遙遙望著大船愈行愈遠,心底深處,好似被一把利刃挖開一個洞,那種空,那種痛,好似翻涌的江水,瞬間將他淹沒。 她走了!走出了他的生活,這一生,他或許再不會見到她的了。 她的笑靨,她的溫柔,她的蠻橫,她的吻,她的淚,日后只能留在心中,出現在夢中了,再不會擁有了。 …… …… …… 寧都。 戰事大勝,百姓從家宅中涌去,滿城歡慶,無數梨花在空中朵朵綻開。 姬鳳離回到居住之地,便吩咐內侍去為他準備了各種食材開始做菜。一眾內侍見皇上似乎心情并不好,誰也不敢上前去打擾。 燕窩、八寶藏珍珠、如意串燒、鱖魚、荷葉脆皮雞、茶河蝦、纖絲白玉、百甜釀,滿滿當當擺了一桌。末了,姬鳳離凈了手,坐在桌前望著一桌子菜肴發愣。 這些都是往日她最愛吃的菜,尤其是那個荷葉脆皮雞和如意串燒??墒墙袢?,卻是再也看不到她歡喜的笑靨了。 “陛下,藍相在外求見?!眱仁淘谝粋确A道。 姬鳳離心中一沉,手中執著筷子良久不語,過了好久,他才揚眉道:“宣!” 藍冰身著清雅藍衫,快步走了進來,低聲稟道:“陛下,人已帶到?!?/br> 姬鳳離心中苦澀,眉目間卻一片淡然,一絲情緒也沒有泄露,只是朝著藍冰略略頷首,便道:“宣她進來,你們都退下!” 藍冰及內侍聞言都躬身退了出去。 屋簾打開,錦色身著一襲粉色月華裙款款走了進來,這些日子,雖然被囚在宮中,但是生活所需卻一樣不差。她走到姬鳳離面前,盈盈施禮,嘴角含著凄然的笑意,低低說道:“見過陛下?!?/br> 姬鳳離身著一襲繡銀花白衫,腰間系著翡翠玉帶,看上簡單而優雅。他神色泰然地放下手中酒盞,淡淡說道:“平身!” 錦色慢慢起身退到一側,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了一眼這個她一直心儀的男子,見他唇角那優雅和溫文的笑意,手中端著杯子,舉止間的優雅令人一覽無余。她望著他,心底涌上來一股澀澀的滋味。 她知曉自己做了對不起他之事,他雖然囚禁了她,但她也知悉,其實這樣做,反倒是救了她一命。倘若是讓她落在了花穆和皇甫無雙手中,她不知自己還是否能活下來。 這些日子,她安心在宮中念佛,原本不曾奢望能夠再見到他??墒?,卻未曾料到,他竟親自派人到宮中將她接了過來。 姬鳳離的目光從錦色的凄清的臉上掠過,那一夜的回憶又重新涌上了心田,他心中一片煩躁。不動聲色地揚了揚眉,狹長的鳳眸一凜,直截了當地問道:“魅殺可有解藥?” 錦色一愣,被姬鳳離這句話徹底搞懵了,低聲問道:“什……什么是魅殺?” 似乎,早就料到了錦色會如此說一般,姬鳳離冷聲說道:“魅殺是一種毒藥,此毒先下在女子身上,對女子身體無絲毫害處,但是,一旦女子和男子同房,便會導入到男子身上。朕這樣說,你明白了嗎?”姬鳳離將那日阿貴的話重復了一邊,然后便默不作聲,只是目光如炬般凝視著錦色的臉,似乎試圖從她臉上看出偽裝的神色,看出慌亂的神色。 錦色也看著姬鳳離,屋內明滅的燭火在他身上映出忽明忽暗的陰影,她望著他的臉,看他臉上有著極其復雜的表情。 在聽到姬鳳離這番話后,她捕捉到他話語里最重要的四個字眼,一個是毒藥,一個是同房。錦色在心中咀嚼著這四個字眼,臉色忽然煞白。 她很明白姬鳳離不會無緣無故叫她過來,既然叫她過來又向她說了此事,那么此事就勢必和她有關。和她有關?錦色的心猛烈地跳動著,一些以前一直不敢面對的事情,忽然就迫在眼前。 她想起了在軍營中的那一夜。 其實,姬鳳離忽然要娶她之時,她感覺到不可置信,心底深處,一直是有些疑惑的,一個猜想一直在她腦海里徘徊,可是她卻沒有勇氣去深想。 是不敢想,也是不愿去想。 可是,如今,容不得她不去面對事實。 那時候,他說:“昨夜,是你嗎?” 她說:“是!” 如今看來,他其實并不知那一夜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誰。 “陛下,你可愿告知我,那時,為何忽然要娶我?”錦色壓下心頭的苦澀,低低問道。 姬鳳離聞言呆了一瞬,淡淡開口,語氣里暗暗隱藏著一絲凄涼,“這還用問嗎?” “陛下可還記得當日你問我,昨夜可是你。那時候我說,是我。其實,我當日押送了糧草到軍營中,便興沖沖地去見陛下,剛到軍帳前時,便看到一個人衣衫不整地從陛下的軍帳中跑了出來。她穿著的,是軍士的服飾,那時,我以為陛下有……有斷袖之癖,所以極是難過?;厝ズ?,便哭了一夜。后來陛下問我時,我以為陛下你察覺我那夜去了你軍帳外,所以才如此問我?!?/br> 錦色的話還不曾說完,姬鳳離手中的茶盞便從他指間滑落,摔落到青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砸得粉身碎骨。 不是她! 姬鳳離扶著桌面慢慢地站了起來,身體微微晃了晃,幾欲摔倒,錦色慌忙上前,扶住了他。 姬鳳離反手一把扣住錦色的手腕,長眸微瞇,聲音不自禁地顫抖道:“你說的,可是真話?” 錦色慘白著臉點頭。 姬鳳離一把推開錦色,跌坐在椅子上。 他覺得耳畔一陣陣嗡嗡作響,什么聲音也聽不進去,無數個曾經發生的瞬間逐一從腦中回閃。一個個畫面好似利刃般砍在他心頭。 那一夜,黑暗之中,她無聲的抗拒,他的冷漠。清醒過來后,鋪在地面的錦被上,那點點血跡。 第二日,重病而憔悴的她被他趕到了虎嘯營。多日的不理不睬,其后在訓練場上,她孤傲倔強的背影。 那一夜,他派她帶領精銳之師夜襲北軍營地。 那一日,他宣布錦色是他的夫人,當著她的面,在喂錦色藥。 那一夜,他和錦色大婚,她前去搶親,望著他的眸中那絲絲清冷和哀怨。 那一日,他在刑臺上發誓,倘若不死,定要永遠忘記她。 每一個瞬間,都壓得姬鳳離無法呼吸,只覺綿綿心疼與酸楚瞬間上涌到心頭,化作一陣劇痛,揪住了他的心口。這痛楚無處宣泄,最終化為熱燙的淚水,奪眶而出。 “陛下……你……”錦色完全沒有料到姬鳳離也會流眼淚。這個在她眼中神一樣的男子,竟然掉了眼淚,可是,卻為的不是她。 姬鳳離面色慘白地扶著桌子站立著,一直到自己能夠不再扶著桌子站直時,一直到僵硬而顫抖的四肢恢復了直覺后,他忽然一言不發地沖了出去。 她一定恨極了他吧??? 她應該恨他的! 他一直以為她因為她是前朝公主,所以恨他。卻不曾想到,還有這件事。 錦色和一眾內侍臉色慘白地在后面跟著他,他一直走到馬廄,解開了馬韁繩,翻身上馬,一拉韁繩,便朝外面奔了出去。 藍冰和阿貴被內侍告知此事,慌忙追了出來,翻身上馬跟了出去。 寧都的夜空,依然是煙花綻放,街道上人群攢動,姬鳳離的馬從人群中穿過,疾奔向江邊。 此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追上她,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永遠都不松開。既然孩子不是蕭胤的,那么,她心中喜歡的就不是別人。知曉了這一點,就算是那魅殺是她下的,他也不會放手。 終于到了江邊,大船早已失去了蹤跡,他便沿著江邊奔馳,天空中冷月漸漸西移,人煙越來越少,靜夜之中,只有馬蹄的嘚嘚聲,只有他心臟的狂跳聲,聲聲喚著一個名字——寶兒。 長夜漫漫,也不知追了多久,東邊的天空漸漸現出了魚肚白,而胯下的坐騎早已承受不住這樣的長時間的狂奔,忽然前蹄一軟,栽倒在地下。 恰在此刻,身上的魅殺之毒發作了,姬鳳離整個身體從馬背之上栽了下來,重重地砸在地上,身后尾隨而來的藍冰和阿貴早已嚇得心都跳了出來,慌忙上前將他攙扶了起來。 “滾開!”姬鳳離一把推開藍冰,忍受著身體內的劇痛,向馬兒踉蹌著走去。 可憐馬兒口中已經吐起了白沫,瞪了瞪腿,竟然累死了。 “起來,你這笨馬,起來……”姬鳳離拍打著馬匹的背,冷聲喝道。突如其來的一陣疼痛再次襲擊了他,伴隨著這陣疼痛的還有無法抑制的眩暈。眼前一片黑霧彌漫,他直挺挺栽倒在地。 姬鳳離蘇醒過來時,已經是午后了,他隱約聽到了燕子的呢喃聲,披上衣衫,快步出了屋。 如今正是春暖,天際斜斜地掠過幾只燕子,啾啾地啄來春泥,在朱紅色的屋檐下筑著巢。姬鳳離仰望著屋檐,使勁地眨了眨眼,想要眨去漸漸模糊的視線。 魅殺! 這一次的疼痛時間比上一次要長了,這毒竟然是如此霸道。此刻,他如何能去找她?阿貴也說了,此毒無解,他若是死了,若是死了…… “準備一下,回京!”他忽然低低說道,身后尾隨的侍衛聞言,有的去收拾行囊,有的去將命令傳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