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劉緒昭寧(上) 崇安元年秋 昭寧(一): ▽ 我記得那日是重陽節,我與那人相約了一起去登高。江南多丘陵,高山不多,只有金陵城附近的東山尚算是座山,我們便約了在那里見面。 那日我也不知從何處來了興致,竟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幾個時辰出門。奈何母親怪我裝扮不得體,又把我推回房去梳妝打扮,這才拖了一會兒。 我也明白她的心思,都這般年紀了,早些與那人定下來,便把婚事辦了,也能了卻她與父王的一樁心事。 我自己是無所謂的,雖然跟他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說來他待我也倒不錯,便就這么定了也不是不可以…… 牡丹團面的襦裙,鑲金嵌玉的珠釵,我頭一次這般盛裝打扮,在鏡前扭捏了許久才好意思出門。也不知他可會覺得古怪,以前他總說喜歡我平常模樣的。 因為道路難行,我照舊騎了馬,不過又因著裝之故,速度比以前慢了許多。 遠遠的,還沒到東山腳下,有輛馬車停在路當中,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下馬,繞去前面一看,竟不見車夫。 奇怪,難道沒人? 這道路不寬,被這車一擋,我的馬便過不去了。正猶豫著要不要干脆步行過去,忽然聽見車內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頓時又止住了步子。 那是個女子的聲音,鶯鶯燕燕的像是嗚咽,我有些詫異,料想莫非出了什么事,剛想近前查看,手尚未觸到車簾,忽而聽見里面傳來一道男子的聲音,頓時如遭雷擊。 他在里面謔笑道:“不愧是艷絕天下的花魁,這般妖媚,真快叫本公子把持不住了……” 女子帶著喘息回答,聲音軟的像蜜糖:“爺喜歡就行,不過奴家真的得走了,前面不遠就是東山了,若是被郡主發現了,還不把奴家給拆了?!?/br> “誒~~怕什么?若不是我爹指望著攝政王那點兒威望,我才懶得理會她,一天到晚冷冰冰的死人臉,看著就喪氣,還是你好,嘿嘿……” 他似乎又去逗弄了那女子,惹得她一陣嬌笑,卻似一陣釘子,穿過簾子密密麻麻地沒入我身上,一陣錐心蝕骨的疼痛。 難怪沒有車夫,被他支走了吧??催@模樣,竟是一路從妓院出來,慌忙之下來赴約的。 之前聽哥哥說起說他為人品行不端,但父王派人去查時,他俱是規規矩矩的表現,未嘗有出格的行徑,不想今日我早來了幾個時辰便撞見了這幕…… 我已忘了動彈,只是怔怔地站在車外,車內香艷旖旎,那個曾經與我相關的男子,即使此時此刻也不斷地說著讓我難堪的話:“若她不是郡主,這副沉悶的秉性,我根本看都不會看一眼……” 原來我能拿得出手的不過是個郡主的身份,之前他所謂的喜歡我,都只是裝模作樣罷了。 我心中怒火驟起,從袖中摸出鞭子,一鞭劈開了簾子。大概是我換了裝束,車內衣不蔽體的兩人見到我一時都沒恍過神來,片刻后那人才慌忙披衣給我磕頭,滿口聲稱是旁邊的女子引誘他。一邊的女子早已嚇得泣不成聲,只敢縮在角落,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給我滾!” 我心中有許多氣憤之言想說,但到了這一步,竟然只是這么一句。 滾,從我的眼前消失,永遠也別再出現…… 昭寧(二): ▽ 本以為此事就這般過去了,但沒想到當晚他又跑去了我家中,與他父親跪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我原諒他。 父王的脾氣他們是知道的,不敢驚動他老人家,只一個勁地求我。恰好節慶,父母攜手出門去了。哥哥又身在京城,家中除了仆人,只我一個當家做主的。我也不想鬧得被父母知曉,從而引得他們動怒傷身,便想盡早打發了他們離開。奈何這對父子委實難纏,怎么說也不走。 我心中氣悶非常,命人把他們趕了出去,自己待在書房里踱步,最后便想找個地方出去走走,避開這些煩人之事。 彼時我只想去個遠地方,看了一圈,手指便停在了西域地界。正要繼續研究下去,忽而仆人來報說那對父子始終跪在門前不走,偏要求我原諒。 我怒火中燒,快步走到大門,對那人道:“你若不走,便休怪我派人上告到朝廷,請陛下做主!” 那人聽我搬出皇家身份,越發慌亂,他父親也在旁對他破口大罵,罵完了又來對我賠笑臉,看的我心煩意亂。 說到底,無非是害怕此事影響了他們的前程罷了! 他見我不松口,跪爬著上前,一把抱住我小腿嚎哭:“郡主見諒,真是那妓子勾引的我啊,您要相信我對您的真心啊……” 過去看他,怎么都是好的,如今這副模樣,卻只叫我厭惡至極。 我活了二十幾年,父母恩愛,兄長關切,家庭和睦自不必說。從未見過這樣的丑惡之人,自然覺得不可原諒。如今只想極力擺脫了他,再也別見到他,也好讓我忘了自己不討喜的事實,心里好受些。 他仍舊傷心欲絕地哭泣著,我卻漸漸平靜了下來。忽然想起先前在地圖上看到的塔什城,知道那是傳說中的魔鬼城,便想嚇嚇他,讓他知難而退。 我用力抽出小腿,冷聲道:“你若真有意悔改,便去西域的塔什城走一趟,取了里面的城磚回來,我便原諒你?!?/br> 他停下哭泣,有些茫然地看著我:“塔什城?” “不錯,塔什城又叫魔鬼城,與迷宮一樣,進去的幾乎沒有能活著出來的?!?/br> 他的臉色頓時白了,旁邊他父親也是一臉愕然。 我知道目的達到了,轉身進府,命令仆人關門。 ▽ 然而我還是想錯了,那人自然是沒有這膽量做這事的,但是他父親可顧不上這些,不出兩日便派人上門來告訴我說已經將兒子送往西域,只望消了我的怒火。 我當即愣住,當時不過一句搪塞之言,他竟然真的做了! 此事因我而起,若是真的因此讓他喪了命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左思右想不是辦法,留了信給父母便出門追他去了。 不想之后父母又讓哥哥來尋我,但那時我已經身在邊關,且遇到了慶之。 昭寧(三): ▽ 那時我只顧著早些追回人,沒日沒夜地趕路,但半路總是遇到阻攔。 起初是遇上一個意圖打劫我的西戎女子。估計她不知道我會武,只見我孤身一人便動了歹念,想叫我留下盤纏。我本不想出手,她倒是心狠手辣,我忍無可忍,出手將她打成重傷才離去,連日來的怨憤倒出在了一個陌生女子的身上。 未至邊關,馬匹已經累得口吐白沫。我便在當地驛站雇了輛車繼續趕路,然而這次又在快出關時被攔了下來。 那是我十幾年來與劉慶之第一次重逢。他顯然已經記不得我了,我倒是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大概從不清楚自己的相貌會給別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當年見到他時我便覺得他是天邊初升的一抹朝陽。但他很少笑,總是一副恭謹守禮的模樣,舉手投足,無不彰顯大家公子的風范。 如今在沙場之地見到他還真叫我吃驚。他說他如今是邊關守將,更讓我沒有想到。我本以為他會循著他父親劉太傅的足跡做一名文官的。一直也以為他的手只適合拿折扇,不過見到他一身戎裝,執劍而立,卻又是另一番賞心悅目的光景。 他比以往成熟了太多了,靜靜地看著你時,叫人有種莫名的安穩感。 但我急著追人回來,并沒有時間與他敘舊,只相認了便奪了他的馬離開。 然而快出關時,我又回來了。 因為我沒有地圖,去塔什城的路線完全不熟悉。 我想去問趙老將軍借地圖,他以前是我父王舊部,應當不會拒絕。但尚未見到趙老將軍,慶之已經擋住了我:“郡主可知塔什城是什么地方?您金枝玉葉,還是早些回江南去吧,免得王爺王妃擔心?!?/br> 我哪有時間與他計較這些,理也不理他便往大帳沖,他自是不敢阻攔的。 我進去問趙老將軍要了地圖,老將軍也是一番苦勸,我只說急著去救人便匆匆離開,他卻執意派人送我。 西戎與大梁戰事一觸即發的事情我也耳聞了一些,怎好讓他分派兵力在我身上,便搖頭拒絕了。但臨走時,慶之卻又追了上來,免不得又是一番勸說。 我心急難耐,根本沒聽進去多少,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冷淡,恭敬地行禮道:“末將多嘴了,還望郡主見諒?!?/br> 我張了張嘴,心中愧疚,他的好意我知曉,只是真的趕時間罷了。 “你若真擔心,隨我一起去好了?!?/br> 我不知道當時怎會說這話,之后回想也總覺得太突兀,但他竟真的跟上來了。 很久之后,我一直認為他那時是擔心我才跟來的。但又很久很久之后我方知曉,他那時不過是抱著我會中途退縮的念頭,否則才不會浪費時間隨我一起去那么遠的地方。 不過那時我也沒什么心情與他爭辯了,因為我時常覺得他比我小,我需得讓著他些。 當然這念頭要好生藏著,不能讓他知曉…… 作者有話要說: ☆、劉緒昭寧(中) 崇安元年 冬 劉緒(一): ▽ 去往塔什城的路上,我多次詢問郡主來此的目的是什么,但她怎么也不做聲,始終一副冷冰冰的模樣,看著叫人覺得十分難以接近。 郡主不愿趙老將軍分派兵力老保護她,所以如今一望無垠的大漠,只有我與她兩人。她的臉上除了冷漠,幾乎沒有其他表情,又不愛說話,時常我們走在一起時,只能聽見馬蹄踩踏過沙地的輕響。 一直到第一囊水飲完,我見她對著地圖,似有些動搖,便試探著提議道:“郡主,若無特別原因,我們還是回去吧?!?/br> 她轉頭看我,搖了搖頭,眼神有些歉疚:“抱歉慶之,累你奔波了,但我是要去救人的,不可耽擱?!?/br> 我愣了愣,說不出話來了。 時至傍晚,夕陽漸漸隱下,通紅的光亮灑滿遠近的沙丘,仿若古老的樓蘭美人身披橙紅薄紗,側臥大地,說不出的嫵媚風情。 郡主忽然道:“我在江南生活了二十幾年,倒是第一次離家這么遠,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美景?!?/br> 我愕然:“到底是何人讓郡主這般不辭辛苦地追來西域?” 她就近坐在地上,垂了眼,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捏了一撮沙在手里輕輕捻著,直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才輕聲道:“為了一個男子?!?/br> 我又是一陣愕然。因為我實在想象不出如她這般冰冷的女子心里竟還裝著一個男子,那人想必是十分厲害的人物吧。這般一想,竟有些想見見他了。 誰知下一刻她的話又顛覆了我的想法,她道:“那男子負了我,事后又來求我,我氣不過,拿塔什城來搪塞他,不想他真的來了這里,所以又只好趕來勸阻……” 一時之間我完全說不清是什么情緒,大概震驚居多。不為別的,單單因為她肯將此事告知于我…… ▽ 又行了兩日,已經徹底出了大梁地界。如今西戎與大梁戰事一觸即發,實在不適合深入西戎,我自然又極力阻止她繼續前行,但是她仍執意要趕去救人。我沒有法子,干脆說我自己去,她返回營地等我便好。然而我實在小覷了她的固執,無論我怎么勸說,她始終不肯放棄。 這般僵持著又行進了一段路,天色漸漸暗了。先前郡主與我分辯了幾句,大概心情不好,只獨自埋頭朝前走著,我也不好意思叫住她。 誰知沒走幾步,她忽而吃驚地叫了一聲,然后慌忙轉身朝我這邊跑來。我以為前面有什么危險,立即一手抽劍擋在她身前,一手將她攬到身后。然而掃視了周圍一圈,除了漸漸暗下的天光下遠近沙丘有些詭異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最后目光所及,不過是幾只四腳蛇迅速地從眼前爬過去了。 沙漠之地干旱缺水,只有晚上才會有動物出來活動,除了毒蛇之外,一般都不會有什么危險。我有些好笑,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問道:“郡主以前不曾見過四腳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