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人群隨著御攆朝前涌去,歡快的,好奇的。有人艷羨,有人憧憬,有人只是觀望。 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涌向宮城的潮水,街尾卻有人止步不前。黑衣冷面,仿佛一塊積年不化的冰雪??珩R凝望,目光惘然。紗簾后的紅色人影漸行漸遠,化作她心頭的一顆朱砂痣…… 緩緩行進的隊伍在進入宮城范圍后歸于安靜,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直到前方有人高聲呼喝:“劉慶之,你下來!” 隊伍猛然停下,劉緒揭起紗簾望去,焦清奕從馬車上躍下,怒氣沖沖地瞪著他,隔著老遠也能看出他眼下一片青灰,顯然是沒睡好。 隊伍領頭的禮官自然認識焦清奕,轉著腦袋在他跟劉緒之間看來看去,不知道該怎么應對。 劉緒奇怪道:“怎么了?” 焦清奕沒有回話,只稍稍側過身子,秦樽扶著一個人緩緩走下馬車,站定之后朝他望了過來。 劉緒的視線掃過去,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記悶棍,瞬間雙眼大睜,呆在當場。反應過來后,連忙跌跌撞撞要下車去,幾次差點摔倒…… ※ 自安平登基以來,這是宮中第二次有這樣盛大的慶典。 正殿外,紅綢從地上直鋪到殿門前。百官分列在臺階兩側,禮樂在上空盤旋不散。 安平被左右宮人攙扶著走到臺階高處,身后是左右各八名端莊秀麗的朝廷命婦。陽光落在她眼前垂著的珠玉上,瑩瑩地搖晃出耀眼的碎光。隔著十二旒珠望下去,遠遠的,宮門方向駛來了御攆。 她垂下了眼簾。 御攆由八匹駿馬拉著,駛過長長的紅綢,隔著三層三疊的臺階,在下方停住,紗簾輕舞,映出里面端正坐著的紅色人影。 齊簡迅速地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視線,只盯著鞋面。他身邊的劉珂只覺得萬分尷尬。 另一邊的隊列里站著周漣湘,她卻在看著安平。 齊遜之沒有回來,陛下為何要嫁與他人?她實在想不通。 林逸站得離御攆較近,卻沒有多看,只是仔仔細細地掃視了一圈在場的百官,始終沒有發現秦樽和焦清奕的身影,心中微微訝然。 樂聲驟息。圓喜托著冊封詔書邁下臺階,直到最后一層高處停住,展開黃絹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有子美德,承貴彼方。今受詔諭,入宮扶主。琴瑟和鳴,鸞鳳相對?;侍旌笸?,佑我大梁。特封齊……” 話音驀然頓住,圓喜不可思議地瞪圓了眼睛,額頭浮出了冷汗。 昨晚安平的話忽然浮上心頭,叫他念詔書時留意著,原來是因為這個!她竟然寫的是齊遜之的名字?。?! 這這這……叫他怎么念才好?照著念是錯的,不照著念會不會事后被問個抗旨不遵之罪??? 他這邊猶豫掙扎著,那邊百官已經發現不對勁了。齊簡看了一眼身旁的劉珂,這下換他尷尬了。 等在殿中的崇德陛下和東德陛下忽然聽到外面沒有聲音,也有些奇怪,當即就要打發人過來詢問,忽然又聽安平高聲道:“直接念后面吧?!闭Z氣里有幾不可察的悵惘。 圓喜抹了抹汗,總算逃過一劫,跳過了名字,繼續念道:“賜一品親王爵,封號清平王,歲俸銀萬兩,祿米萬斛,封地長安洛陽二郡,攜轄京都。欽此——” 伺候在車攆旁的侍從立即挑起正前方的紗簾,里面的人早已屈膝跪下,左手按住右手,緩緩叩首到底,手置膝前,頭置手后,稽留多時,行了稽首大禮。 圓喜復又高呼道:“請清平王入見——” 挑紗簾的侍從又去側面揭開紗簾,伺候著車中人下來,不知為何,伸出去的手臂竟都有些顫抖。 安平終于抬眼去看,紅色的衣擺一點一點從車內延伸出來,靴子緩緩地踩到地上,他站在車攆旁,朝她的方向仰望過來。 大紅的喜服宛若天邊晚霞,他的發絲簡單地垂在肩后,隨著衣袂在風里翻飛時,張揚濃烈,像是濃墨在紅綢上潑出的山水。而他本人恰是這世間最為驚采絕艷的一筆。 天地仿佛在此刻靜止,安平瞬間呼吸一窒,微微張了張嘴,說不出半個字來。 頎長的身姿像是挺立的勁松,他一手提著衣擺,一手垂在身側,腳步輕緩而沉穩地邁近。目不斜視,蒼白瘦削的臉上,眼光悠遠如同瀚海,嘴邊帶著一抹笑意,淡然沉靜一如當初。 官員們全部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周漣湘第一次失態到要以袖掩唇,垂頭時,眼里微微泛濕,嘴角卻帶出了笑容。林逸執了妻子沈青慧的手,輕輕笑了笑,大概是從那人身上懂得了更當珍惜眼前的道理…… 齊簡被左右的周賢達和劉珂架著才不至于暈倒。而那人真的就那樣出現了,猝不及防的,卻又堅定不容忽視地走入了他們的視野,讓所有人都以為是個夢。 直到擦身而過時,看到他朝自己遞來一記歉意的目光,齊簡才總算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頓時眼里又開始濕潤,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著,又想哭又想笑,只好再次垂下頭去盯著腳面,免得失儀。 禮樂又開始響起,安平揮開身邊的宮人,提著衣擺一步一步往下走。彼此之間曾隔著一座奈何橋,如今距離正在一步步縮短。 終于快要接近,她停下了腳步,只怕面前是個夢,一旦驚醒,便要回歸現實。 幾步之下的臺階,他緩緩走近,被風揚起的碎發下,額角處露出一小塊方形的白疤。到面前停下,他伸出手來,手腕上幾道結了疤的傷痕也趁勢露了出來。 直到此時安平方知此間不是夢境,夢境里的他當完好如初,而不是傷痕累累。 而他只是微微一笑,低聲道:“陛下,我回來了……” 四肢百骸都因這一句而鮮活了過來,安平心潮涌動,臉上甚至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迎接他,最終只是笑著點了點頭,眼里微微閃著晶瑩,將手遞進他的掌心。 她甚至完全不想問他為何會出現。手被他握著,滿是溫熱的觸感,此時的他是真實的,即使一身傷痕,但終究是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的身邊。 他也不詢問為何她會突然嫁與他人。過去的戰爭和殺伐仿若一夢,生死都是那般難以逆轉的大事,而他們即使此時站在這天下的頂端,也只是蕓蕓眾生中一雙相愛的男女,會為生離死別心如刀絞,亦會為劫后重逢慶幸珍惜。 安平心中內疚,又反手握緊了他的手。 原諒我先回京城,原諒我紅妝待嫁,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逼著你自己艱難地出現…… 她是帝王,顧全皇室顏面,維護自身威嚴??伤彩鞘挵财?,從不任人左右,一切都默默鋪陳計劃,將所有掩于平和之下。如今放手一搏,與天豪賭,只賭他會拼盡全力地趕回來。 原本已快要認輸地叫停這場大典,卻終究還是贏了。 他又回到了她身邊。 長久以來,所有情緒都必須壓在平靜的外表下,已成習慣,難以更改。之前滿心傷痛,她都不曾流過點滴淚水,甚至如今眼中也只是微微的濕意,淚滴尚未凝成,已融化在笑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