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六五章 新的一日到來,春光灑入齊府,整個宅院安寧祥和,然而其中的人卻個個難以平靜。 前廳內,齊簡夫婦已經偎在一起啜泣良久,其他兩個子女也都站在身邊,個個眼中含淚。周賢達與劉珂坐在一邊,也是眉頭深鎖,神情黯然。甚至連府內的丫鬟下人中也有人扯著衣袖抹眼睛。 整個府邸上空仿佛覆了一層灰色的膜,所有人的心情都沉悶著,感受不到半分明媚春意。 周漣湘從宮內當值出來,經過齊府大門時,叫車夫停下了馬車。揭開簾子朝那扇緊閉的大門看了一眼,眼里有些干澀。 今早她已在宮內聽到了消息,齊大公子失蹤了。起初她還懷疑著,畢竟他有腿疾,怎樣也不會上戰場,可是待看見被父親攙著往宮門走的齊大學士,還是相信了。 他老人家不過剛過五十,原本還是一副年富力強的模樣,卻像是在這一瞬間便蒼老了下了去,近乎頹然地邁著步子,仿佛失了主心骨,隨時都會倒下去……庭院里的竹子探出了頭,枝葉在春風中輕顫。周漣湘忽然放下簾子,捂著嘴輕輕抽泣起來,肩膀顫抖著,卻始終不敢太大聲。 初見時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在這個位置,她看見他被下人背著從府里出來,織錦云紋袍,隨風輕舞的發帶,光澤如玉的側臉,輕輕勾著的嘴角……如今這些都成了遙遠的回憶,失蹤了,連陛下都找不到他,以后便再也見不到了……斷斷續續的抽噎尚未結束,馬車已經動了起來。周漣湘一怔,抬起淚眼想要問車夫的話,卻聽他搶先在外解釋道:“小姐,有宮中的馬車到,咱們得讓路?!?/br> 她掀開窗簾朝外看,后方有一隊禁軍護送著一輛馬車緩緩駛了過來,精致刻紋,明黃車簾,一看就是安平陛下的車駕。 這一幕忽然重重地擊打在她的心上,因為她已經明白皇帝親自來此的用意。是要表示慰問還有歉意?那就是說,齊遜之終究還是回不來了? 她怔怔地坐在馬車里,眼淚無意識地流了下來。忽而又用力的抬手抹去淚痕,強行平復下情緒。 安平陛下從頭到尾都不曾流過一滴淚,她又有何資格落淚? ※齊府大門洞開,圓喜想上前攙扶安平,被她搖頭拒絕,而后自己提了衣擺邁入門檻。 淡綠底裙,雪白深衣,繡著蓍草紋樣的淡綠色袖口和領口,一路往前廳而去,仿佛自青翠的山間走出,身上還帶著春日的生機。那張臉卻古井無波,眼簾微斂,眸光半合,發髻微垂,只插了一支簪子,再無其他裝飾。 齊家人聞訊已經出來相迎,個個都是淚眼婆娑的模樣。正欲行禮,被安平抬手止?。骸懊舛Y吧?!逼降穆曇?,依稀透出一絲疲憊。 齊簡與夫人退開一些,讓她進門。此時安平方才注意到周賢達和劉珂也在,點了一下頭道:“首輔與太傅也在更好,朕恰好有些事情要與你們說?!?/br> 齊簡的夫人秦蓉見狀抹了抹眼睛要帶子女離開,卻又見安平伸手攔了一下:“朕今日來此,主要是想對二老有個交代?!?/br> 她也不就坐,就站在幾人面前,迎著他們或殷切或感傷的目光,淡淡道:“子都確實被西戎所劫,但實情是他帶兵追擊才有此遭遇,所以他是大梁的英雄,如今西戎能退守祁連山外,他功不可沒?!?/br> 出征? 所有人都面露詫異,只有站在門邊的青衣少年低聲問了一句:“大哥能站起來的事情……已經告訴陛下了么?” 安平轉頭看他,一張明媚的少年面孔,此時卻染滿愁緒,眼眶泛著紅腫,冷冷地看著她。 是齊遜之的幺弟。 她點了一下頭,少年驀然冷哼了一聲,恨恨地一甩袖,鐵青著臉抬手指著她:“只有大哥那樣的傻子會為了你這般付出,如今可能連命都送了!你若是不在意他,早些便不要派他出京,如今害他至此,你……” “陛下!”齊簡沖過來一把捂住幼子的嘴,按著他跪倒在地上,身子抖索著向安平叩頭:“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老臣教子無方,沖撞了陛下?!?/br> 秦蓉也連忙帶著另一個女兒跪了下來,甚至連周賢達和劉珂都跪倒在地為其求情。 安平靜靜地站著,許久才開口道:“他說得不錯,子都并無實戰經驗,朕當時該留住他的……” 眾人惶惶,抬眼看她,卻見她神情怔忪,似已陷入回憶。但很快她又回了神,示意眾人起身后,走到上方桌前朝圓喜點了一下頭,后者立即走了過來,為她取了茶盞倒了杯茶。 “朕有些事情要與三位大人說,煩請齊夫人回避一下吧?!?/br> 秦蓉聞言松了口氣,連忙行了禮,與女兒一起,連拖帶拽地把小兒子扯出門去了。 廳中恢復安寧,安平端著茶盞走到齊簡跟前,雙手奉到他跟前:“請大學士飲了這杯茶?!?/br> 齊簡尚沉浸在齊遜之能站起來的消息里,回神便見此一幕,頓時睜大了紅腫的雙眼,怔怔地看著她。轉頭看到一邊的周賢達和劉珂都對自己使眼色,方才接了過來,道了謝,小啄了一口。 “三位都是大梁肱骨,朕今日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說?!卑财浇舆^茶盞交給圓喜,示意齊簡上坐,自己卻仍舊站著,沉吟了一瞬,低聲道:“朕已有了身孕?!?/br> “……”三位大人聞言目瞪口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彼此相互觀望著,才知道三人聽到的內容是一樣的,頓時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是是……誰的? “朕想為腹中孩兒取個名字,但思來想去沒什么合適的,方才入了齊府,倒有了主意?!卑财睫D身看向大門口,仿佛知道以前也有人在這個位置這般凝望過。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能齊家方能治天下,便取名為齊吧?!?/br> 話音剛落,周圍寂靜一片,齊簡卻忽然捂著臉痛哭起來,整個人都滑坐到了地上,手緊緊地捂著嘴不愿失態,卻還是遏制不住,眼淚全都打在手背上,又落到了地面。 他明白了,剛才安平那杯茶是以晚輩的身份敬他的,這孩子體內流的是他齊家的血脈啊。 可憐他的兒子卻生死未卜,想到新生命在孕育之時有可能另一個生命在凋零甚至已經凋零,他老人家便越發止不住難受,最后甚至都白了臉,險些要厥過去。 安平沒有回頭,身后的哭聲像是利刃一般凌遲著她,痛苦卻又讓她覺得不再壓抑了,仿佛他也把自己的眼淚流了。 在她無數次看著他留下的詩詞,回想著他曾經的話語,撫著自己腹間時……她都不曾流過一滴淚,大概是這些年來已經忘了該怎么流淚,又或者她覺得沒必要流淚。 “朕相信他還活著,大學士不必傷懷?!?/br> 語氣澀然地說完這句話,她便舉步朝外走去,長長的衣擺曳地而過,仿佛牽扯出許多不舍和纏綿,但是她再沒有回過頭,只是堅定地朝前走。同過往的每一次一樣,再大的風浪都向前看,再艱難的時刻都能忍受過去。無論是有他陪伴,還是一個人。 春光正好的上午,馬車緩緩的駛過京城大街,駛向那座高不可攀的皇宮。 城中的一切都沉穩地進行著,無人知曉有人離開,也無人在意有人未歸。日升月沉,花開花落,一切都照著既定的軌跡行下去,他們只知道此后天下太平,能安居樂業,便覺此生足矣。 安平坐在馬車里,一手撫著腹間,一手支窗托著腮,靜靜地計算著時間。 從遙遠的西域到京城的確是要花時間的,他應該在不久后就會回來。 即便不久后不回來也無大礙,人這一生有幾十年的時光,她都可以用來等待……車外響起禁軍行禮的聲音,宮門大敞,馬車即將回到其間。安平正襟危坐,目光冷靜,此時此刻,她又是那位威震海內的梁國皇帝了……穿過御花園時,目光無意間掃向那株松柏,恍惚間似乎看到那人坐在輪椅上的背影,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可是仔細去看,只是幻象。 原來她對他竟已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了……有的愛轟轟烈烈,至死不渝;有的愛黃泉碧落,誓死相隨;還有的只是涓涓長流,無風無浪……她與齊遜之大概是介于中間,在一起時寧愿斗嘴說些無聊的話,分開了方知其實每一句都是發自內心。 齊遜之對她說過許多情話,她大多沒有回應,如今即使要說,也只是一句最為平淡樸實的——他若死了,她也會好好的活著;他能回來,她便會更加愛他。 作者有話要說:是的,我又日更了,啊啊啊啊啊,好勤奮啊有木有! 鑒于最近大家因為小齊而比較激動,我決定先專心更文,等之后再一一回復留言。 眾所周知我是大虐無能,所以我是親媽的地位絕對不會動搖,至于你們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六六章 第二日早朝,安平重賞了此戰有功之士。蜀王蕭靖被加封為親王爵,封地足足多增了十座城池。趙老將軍被封為一品建威將軍,秦焦二人受封為三品昭勇將軍。劉緒因為之前深入虎xue之舉而落了不少罵名,如今作為補償,賞賜最豐,直接從參將升上了二品定國將軍。 朝中又添新秀,百官稱賀不斷。正一片合樂之際,忽然有侍衛托著一封信函快步走入殿來:“報——啟稟陛下,西戎王派專使送來國書,請陛下過目?!?/br> 整個大殿驀然安靜下來,安平點了一下頭,目視著圓喜走下玉階去取信,手卻僅僅攥住了龍椅的把手。 在場的劉緒等人都緊張地盯著圓喜的動作,仿佛他手中托著的是一份希望。 齊簡告了病,否則若是在場,肯定也是萬分激動……不等圓喜開口念誦,安平已接了過來,細細看完之后,臉色沉了下來。 “哼,有趣,此時還敢提出要與大梁重修舊好!”安平將信擲在地上,冷聲道:“告訴西戎使臣,若能將人給我好生送回來便一切好說,否則,永世也別想踏出祁連山半步!”說完起身就走。 眾臣面面相覷,圓喜擔心她動了胎氣,忙不迭地喚了一聲“退朝”便追了上去。 此次西戎使臣來了兩個。如今大戰之后,雙方關系惡化,驛館根本不予接待。二人只好自己掏錢住了客棧,好不容易尋門路送上了國書,之后便無人問津了。 安平的話如實轉達到二人耳中時剛好是一個下午。二人正坐在房間里臨窗的位置吃茶,其中一個中年人似乎喝不慣,但知曉梁人如今仇視西戎,又怕直接說西戎話會驚動了其他人,便只一個勁的用生硬的漢話嘀咕著:“不好,不好……” 另一人卻是有些心不在焉,托著腮凝視著窗外,一張少年面孔,臉頰還有些嘟嘟的,偏偏眼睛十分滄桑,像是經歷過許多坎坷的老人。 窗外天氣陰沉,京城的繁忙似乎也凝滯起來了,行人走在路上都帶著拖沓之感?;野档墓馔高^窗灑在他臉上,越發使人覺得他身上有種化不開的憂郁。 對面的人見他一直不說話,料想他是因梁帝的回話在氣憤,帶著小心低聲問道:“大王,如今您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他輕聲喃喃。 成了西戎王后,仿佛整個人從藏身的泥沼中探出了頭來,雙九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副恭謹的模樣。但似乎冒出了頭也沒感受到新鮮的空氣,整個人反而以另一種方式枯萎了。少年的生機勃發再也遍尋不著,如今只剩下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一副歷經磨難的身心。 “梁帝既然有此一說,孤王看來是見不到她了?!彼似鸩璞K抿了一口,仿佛此時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聲音也一下子清朗起來:“既然如此,便不見了!永世不能踏出祁連山……哼,果然是安平陛下說的話啊?!?/br> 沒想到她提出的條件竟然只是有關那個人。 他霍然起身出門,身姿挺拔,一如當初每次在宮中行走的模樣。但此間別后,他將永遠只能在遙遠的寒山外緬懷那段歲月,以及那個人……※御書房的門被圓喜冒冒失失地撞開,安平從案后抬起頭來,便見他一臉緊張地快步走了進來,手里捏著封信函:“陛下,西戎使臣離京了,這是他們留下的信件,說是有少師大人的消息啊?!?/br> 安平立即擱下筆,顧不得詢問,一把抽過來拆開,信紙足足有三頁,她耐著性子找著他的消息,不出三句便認出寫信的人是誰了。 雙九,或者說如今的西戎王。 信中有掙扎,有痛楚,也有思念……然而已到此地步,對安平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 直到最后一句,她的眼睛驀然睜大,捏著信紙的手指輕輕顫抖起來,手臂無力地垂下,信紙便打著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圓喜彎腰拾起信紙,看她神情不對,不敢詢問,便偷偷去看信的內容,翻到最后,頓時大吃一驚。 最后一句是:齊氏已歿,罷念。 天上依稀滾過幾道春雷,殿門外是一片濃重的灰暗,安平緩緩朝外走去,身影漸漸融進去,像是隨時會消隱無蹤。 寬闊的石板路像是一幅描繪至今的畫卷,從她面前的腳下延伸過去,她看到當年侍立在側的青蔥少年,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清瘦背影,看到跨馬馳騁的赫赫武將……最后蒼茫戰場的一個回眸,他凝視的目光還在昨日,如今披星戴月,只換他一個“已歿”的結局。 一步一步的前行,仿佛獨自行走在無盡的荊棘間,疼痛使人麻木,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如同打著古老哀鳴的節奏。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你成全了我的天下,我卻成全不了你。 此后青絲白發,紅顏蒼老,天下再無予美,于是再多的滄海桑田,都只是我等待你的一瞬。 青灰色的天空壓的極低,安平閉了眼,此間孤身而立,今后也都只是她一人了……淅瀝瀝的春雨落了下來,圓喜連忙追上來用披風蓋在她肩頭:“陛下,節哀順變,您要為腹中的小皇子想想啊?!?/br> 安平撫了撫小腹,驀然轉身就走,由始至終只是心如死灰,未曾落下半滴眼淚。 圓喜暗暗焦急,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小心地跟著。 直到重重夜幕蒙頭蓋下,天地沉浸在一片墨藍色的安寧里,安平仍舊是平靜而安穩的,沒有任何奇怪的舉動,亦照舊未曾落下半滴眼淚。 罷念,罷念,仿佛真的罷了所有的念想……明明是大好的春夜,宮中高高的瞭望臺上卻有人輕輕吟著一首《秋風詞》:“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圓喜cao手立在頂臺的門柱旁,偶爾轉身看一眼邊上坐著的人,無聲嘆息。 周圍沒有半點燈火,整個塔樓都現在墨藍色的昏暗里。幾丈開外,背對著他坐著一人,長長的宮裝鋪陳在地上,像是在水里綻放出的睡蓮,她的肩背卻挺得筆直。從她面對的方向看過去,兩根柱子與欄桿和塔頂框成了一幅畫卷,近處可見十里長街燈火通明,遠處則是群山橫疊的重重黑影。 “陛下……”圓喜終于看不下去,躬著身子,語氣微帶哽咽:“奴才知道您心里難受,實在受不住,干脆哭一場也是好的,您別憋著……”他再也說不下去,聲音漸漸轉低,像是害怕驚擾了什么。 安平微微側頭,朦朧的夜色中,側臉被勾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度:“哭一場也改變不了什么。大約是朕太固執,但他答應過朕的事情,是不能隨便更改的……” 這條命是她的,她不允許,連老天也不能收走,他怎么能就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