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好的,謝謝你的配合?!彼掌鹩浭卤?,走出門衛室。 陸浩沿著不算寬敞的甬路,向校園里面走去。甬路兩側落滿了暴雨打落的枝葉,有幾個清潔工人正用掃把清理。天空早已放晴,午后炙熱的陽光烘烤著地面,把暴雨帶來的水分蒸騰到半空。潮濕的空氣在樹蔭下環繞,這讓他感到很舒服,心情也隨之愉悅起來。當然,主要還是因為他查清了地鐵監控,這對案子來說有了實質性進展。 但是,校警剛才提供的時間證詞,讓他感到十分頭疼。 “看來,嫌疑人早就料到我會調查許蕾到校的時間,所以在這個時間點上,也做了精密的處理?!彼?。 陸浩這次來學校,并不單是為調查許蕾的到校時間。半小時前,他接到堂弟的電話,說是有一件和案子相關的事要告訴他,并且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于是,他立刻驅車趕了過來。 走到教學樓前,陸浩看了看腕表,中午12點23分。這是午休時間,堂弟居然還在學校工作,真是敬業呀。 走進空蕩蕩的教學樓,登上臺階,他來到了高一物理教研室門前,卻發現門上著鎖。 “這小子耍我!說好等我的,怎么他卻不在?” 陸浩掏出手機,撥下堂弟電話,但無人接聽。直到他連撥了三次后,電話才接通。 “怎么才接電話?”陸浩有些不滿地抱怨道。 “我……沒聽到嘛?!碧玫軞獯跤醯卣f,“我在體院館……你快過來吧?!?/br> 掛斷電話,陸浩小跑著來到體育館前。門敞開著,里面傳出籃球撞擊地板的“啪啪”聲,還混雜著鞋底摩擦的響聲,對陸浩來說,這聲音令人懷念。 他登上臺階,走到門前往里面看,靠近門邊的場地上,堂弟正運球突破防守,然后跳起投籃?;@球劃出優美的弧線飛向籃筐,但很遺憾,籃球蹦框而出。這一連串的動作還算輕盈,但手上的準頭不如以前了。 我望球嘆息了一聲,轉過身發現陸浩站在門口,就沖他喊道:“要不要打一會兒?” 陸浩沒那個心情,招手示意我下來。我和另外幾個老師打聲招呼,走下球場??次易呓?,陸浩問道:“你叫我來有什么事?” “我上午去找……”我向體育館里面指了指,“走,到健身房去說吧?!?/br> 來到空無一人的健身房,我關上門,走到跑步機前站定。陸浩環視了一圈,里面擺著十幾臺健身器材,他咂咂嘴,走到一臺大型力量訓練器前坐下。 “你們學校配置的體育器材不錯嘛?!?/br> “就只有這些簡單的,和你們警局的健身房沒法比呀?!蔽抑赶蛩牧α坑柧毱?,笑著問,“要不要試試?” “算了!”他擺擺手,“你找我來到底什么事?是不是發現了什么線索?” “我上午去見蘇可曼了……”我把上午去見蘇可曼的情形,以及和她的對話挑重點敘述了一遍。 陸浩聽完皺眉沉思了片刻,問道:“她真的要回老家?” “不,她騙了我!” “什么?”他在力量訓練器上坐直身,“那她去哪兒了?” “我們分別后,她上了227路公交車,而那班車并不到長途客運站。我當時以為那個站點沒有直達車,但看過站牌我發現,有兩班車都途徑長途客運站,這讓我起了疑心?!?/br> “你跟蹤了她?” “對!我覺得很可疑,就打車一路跟蹤那輛公交車,大概過了五站地,她下車,但接著又轉車……” “過程就不用敘述了?!标懞拼驍辔?,“直接說,她最后去了哪里?” “京海師范大學?!?/br> “京海師大?她去那兒干什么?” 我背靠著跑步機的扶手,說:“我當時想,她來師大肯定有什么秘密的事,不然,就沒必要以回老家做借口,說不定和案子有關?!?/br> “后來呢?”陸浩坐不住了,一邊起身走過來一邊催促道,“她都見了什么人?又做了些什么?” “蘇可曼誰都沒見,也什么都沒做?!蔽铱此荒樏曰?,忙補充道,“哦,確切地說,她只在校園里走了一圈,沒和任何人接觸,然后坐車回家了?!?/br>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湊近一步問道:“她是不是發現你了?所以才故意做給你看?!?/br> “我藏得很隱蔽,絕不存在這種可能?!蔽矣昧u頭否定道。 “真是奇怪……”陸浩半仰著頭想了想,失望地嘆了口氣,抱怨道,“說了半天,蘇可曼就是去校園散散步!而你什么線索都沒發現!還好意思讓我專程來一趟?”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理解,忍不住反唇相譏:“太可笑了,你認為她就是去散散步?” 陸浩沒接話,伸手去掏煙。我指了指“禁止吸煙”的標志,然后開口道:“且不說她身體剛剛恢復,單說布下詭局,殺死親生骨rou,又謀殺了許蕾,她還有心情去師范大學散步嗎?” “嗯……” 陸浩的目光又移回到我臉上,慢慢皺起了眉頭。 “我找‘大嘴巴’問過了,蘇可曼就畢業于這所師范大學?!蔽翌D了頓,“巧合的是,許蕾也是京海師大畢業的,但比蘇可曼大一屆?!?/br> 陸浩繞著跑步機走了兩圈,正對著我面前站定:“你的意思是,她們之間的矛盾,要追溯到大學時代?” “不是矛盾,是仇恨!”我糾正了一句,繼續說,“而且,‘大嘴巴’還告訴我一個秘密,她們兩人是發??!” “這我知道?!彼肫鹛K可曼提到那本散文集時,曾說和許蕾是發小,“難道她們的仇恨,還要追溯到童年時代嗎?” “這……很難說?!?/br> 我蹙眉緘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其實我早就覺得,蘇可曼的犯罪動機絕非三角戀那么簡單,真正的犯罪動機恐怕要追溯到大學時代,或者更早。而且,她向你們警方描述的三角戀關系,也可能是在故意混淆視聽,至少肯定不是她說的那種三角戀關系?!?/br> “三角戀還分很多種嗎?”陸浩質疑道。 “當然,這里面復雜著呢?!?/br> “什么意思?” “你忘了校長曾說過的話嗎?”我提示道,“就是那天我和校長一起去警局,他在你辦公室里說的那番話?!?/br> 陸浩想了想,沒什么印象了:“你直說吧,當時校長說了什么?” “校長曾說,五年前,確實是他讓兒子去車站接蘇可曼,但之后從沒聽兒子提起過蘇可曼,更沒聽說他們三人之間存在感情糾葛?!?/br> 陸浩聽完立刻回想起來,于是辯解道:“韓一洋是成年人,沒必要什么事都征求父親的意見。而后來的三角戀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更不可能告訴父親?!?/br> “你當時就是這樣辯解的?!蔽逸p嘆了口氣,抬高聲音道,“但你有沒有想過,五年前,蘇和韓是正常的戀愛關系,為什么無人知情?甚至連她的好友也不知道?但當許蕾搶走韓一洋,她以第三者身份出現時,卻為什么傳得盡人皆知呢?” “你是說……”陸浩瞪大眼睛,“難不成三角戀根本不存在,也是她做的偽證詞?” “不,三角戀肯定存在,因為她腹中胎兒是韓一洋的?!蔽彝nD了一下,“但是,三角戀并非如蘇可曼描述的那樣!” “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他一臉迷惑,伸手抓了抓頭發,“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耐心地解釋說:“我們剛才分析了,她們之間的仇恨在大學時就存在,那么,也許蘇可曼早就滋生出謀殺許蕾的想法。但那也只是腦中的想法罷了!要想真正跨越殺人之門,還需要多方面的因素來促成。當這些因素都成熟時,她開始主動找機會接觸韓一洋,制造三角戀關系,為之后的通篇布局做足鋪墊?!?/br> “這么說,她是為了謀殺許蕾,才主動去接觸韓一洋,制造三角戀,并懷上他的孩子?然后從懷孕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醞釀謀殺計劃?!?/br> “對!”我用力點點頭,聲音高了八度,“毋庸置疑,蘇可曼是先產生謀殺意圖,再去制造三角戀關系,而非她在證詞中所說的,因三角戀而生殺意。也就是說,她的真正犯罪動機與三角戀毫無關系!” 陸浩坐在悶熱的健身房里,卻感到一陣陣寒意,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難怪……她要親手打掉腹中的孩子?!?/br> “是??!孩子也是布局的砝碼之一,她從沒想過要讓孩子降生?!蔽页林氐貒@了口氣,冷靜地分析道,“其實,她若想只謀殺許蕾,就完全沒必要制造三角戀!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利用三角戀編造偽證詞,正如她在證詞中所說,許蕾搶走了她的男友。然后把‘公園襲擊案’嫁禍給許蕾,這樣就達到了毀掉許蕾名譽的目的?!?/br> 陸浩想起在新起點走訪時,老師們反饋的信息,不禁感慨道:“是??!你們學校的老師都說,真沒想到許蕾那樣不擇手段,不但搶走了好友的男友,還設下歹毒的詭計,殺死未出世的孩子,真是死有余辜!” “嗯,老師們都這樣私下議論。不僅如此,學生們還在學校的貼吧、論壇,對許蕾大肆抨擊、辱罵?!?/br> “學生也參與進來了?” 我點點頭,繼續說:“還有,案發前在學校流傳的那些謠言,就是關于韓一洋生活作風不檢點的謠言,應該也是她散布的。我和同事親眼看到她坐進韓一洋車里的一幕,也絕非巧合。她做這些,都是為之后的偽證詞作準備?!?/br> 陸浩雙眉緊鎖,低著頭緘默了半天,才開口道:“究竟是怎樣的仇恨,迫使蘇可曼費盡心思做下這一切?” 我迷惘地搖搖頭,視線轉向窗外。窗外生長著一棵高大的楓樹,茂密的枝葉遮住了窗戶,我很難看到外面的景色。 3 這是某個特殊而奇異的時間點,人類的所有定律都將在這一刻失效,蘇可曼也在這一刻墜入到一個未知的空間。 她站在一條車少人稀的街道邊,初冬的涼風吹打在身上,令她感到一絲寒意。她裹緊外套,走進了一所熟悉的校園。校園的甬路上,鋪滿了厚厚的枯枝敗葉,兩側樹木的枝丫光禿禿的,滿園盡是衰敗的景象。 蘇可曼踏著落葉,穿過曲折的甬路,來到了位于校園中央的運動場。運動場里空無一人,她并沒看到想象中的那個身影。她猶豫了一下,緩步走到場邊的休息椅上坐下,呆望著一排排籃球架。 “小曼!”身后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男音。 這無比熟悉的聲音令她心里一陣劇痛,仿佛有根帶刺的藤蔓快速滑過了心臟。她咬了咬牙,慢慢轉回頭。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正向自己走來,手里還捧著個籃球。她遲疑了一下,站起身,迎了上去。 “真是抱歉,讓你等了這么久?!迸c她相遇后,男孩滿臉歉意地解釋說,“我們外語學院準備成立一個攝影社團,像我這種攝影迷當然要參加了,所以來晚了一會兒,你沒生氣吧?” 蘇可曼輕輕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手捧的籃球。 “對了,小曼,你急忙找我來一定有什么要緊事吧?” 她慢慢仰起頭,看著那張憂郁氣質的臉龐,心里的劇痛感愈發強烈,繼而演變成淚水溢滿眼眶。 “你,你怎么了?是不是我來晚你生氣了?”男孩不知所措,只好起誓般說道,“對不起,我保證下次不會來晚了?!闭f著,他伸手輕輕抓住她的手臂。 熟悉的觸感如電流般直刺進手心,又快速蔓延至全身。她猛縮回手,向后退了半步,顫抖著嘴唇說:“我……我們分手吧?!?/br> 男孩直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才開口問道:“你,你是在和我開玩笑?” “不?!彼Я艘а?,強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來,用生硬冰冷的口氣說,“我是認真的。我們不能在一起,就這樣,分手吧!” “為什么?”男孩根本不信,大聲質問道,“我們在一起這么久,一直挺好……” “別說了!”她突然大吼一聲,隨即又恢復冰冷的語調,“我慎重考慮過,我們在一起真的不適合,再見?!闭f完,她轉過身向女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小曼……”男孩身體一顫,手捧的籃球掉在地上,慢慢滾遠。 走到女生宿舍門前,蘇可曼已是淚流滿面,但她沒有選擇的余地,必須這樣做。她跨進大門,卻忽然被一雙手拉住了。 “你告訴我,我究竟做錯了什么?”還是那個男孩,他布滿淚水的臉上寫滿絕望。 她緩緩搖頭,什么都沒說,但心里有個聲音在吶喊:你一點都沒錯!是我懦弱、膽小,不敢去反抗,求你原諒我吧! 男孩不停地說著什么,但她什么都聽不見,只有那張絕望的臉久久定格在眼前。 忽然,那張臉變了。 殷紅的血液從皮膚裂口緩緩流出,挺直的鼻梁塌陷下去,五官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唯有那雙憂郁的眼睛,還用力瞪大,直盯著她! 她并沒感到恐懼,慢慢蹲下去,湊近那張血rou模糊的臉。她的嘴唇張合了幾下,卻沒能發出一絲聲音。 有人把她拉了起來。 她踉蹌著向后倒退幾步,艱難地穩住了身體。她環顧四周,正站在大學門前的馬路上,再看馬路中央,一輛廂式貨車前躺著那個男孩,鮮血染紅了地面的積雪。 那個男孩死了。 圍觀的學生越來越多,嘈雜而響亮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卻被疾風或激流扯來扯去,顯得蒼白無力,周圍的空氣似乎也因此而變得稀薄,令人窒息。 然而,在這令人窒息的氣氛里,她卻分明聽到一個男生在說:他失戀了,喝了好多酒,像瘋子似的沖上馬路,被貨車撞個正著。 剎那間,她心底涌出一股難言的絕望和悲傷,像瘋長的荒草一樣占據了整個心房。 她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