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蘇錦瑤半晌無語,心底里升起一股無力感,抽出自己的腳,道:“不用洗了,出去吧?!?/br> 楚毅手上一空:“小姐,還沒洗……” “出去?!?/br> 蘇錦瑤打斷,足尖蹬在他胸前。 這一腳蹬的不重,但楚毅怕傷著她,自己卸了力往后仰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秋蘭嚇了一跳,忙上前兩步,只見楚毅兩手撐在地上,胸前一塊明顯的水漬。 她怕楚毅發脾氣,想幫蘇錦瑤說幾句話,卻見對方只是將掉在地上的帕子撿起,便恭敬地端起水盆出去了。 秋蘭松了口氣,服侍蘇錦瑤躺下的時候還在說,她就算再怎么不滿,也不該動手才是。不然萬一楚將軍惱了,他們又打不過,那該怎么辦? 蘇錦瑤沒有言語,一躺下便翻了個身,面朝內側,不想說話的意思很明顯。 秋蘭見她聽不進去,也只能閉嘴,熄了燭火退了出去。 關上房門,她轉身看到楚毅和往日一樣,坐在廊下,等蘇錦瑤睡著才走。 只是往常他都是坐得端端正正,今日卻弓著腰,把臉埋在膝頭。 秋蘭見狀不忍卻又無奈,心說若換做她這般費盡心思地討好對方四五個月,未能博得好感不說還被一腳蹬在地上,怕是也要委屈得直哭。 卻不知此時的楚毅正捏著那塊被打濕的衣襟,埋在肘間的臉上滿是興奮之色,雙目泛光,肩膀微微顫抖。 第11章 筆墨 你是誰? 蘇錦瑤剛來歸元山上的時候失眠多夢,經常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 這種狀況持續了近兩年才漸漸好轉,近來卻又有發作的跡象。 她時常盯著帳頂,直至夜深方能闔眼,閉上眼睛之后卻又陷入夢魘之中,醒來時分不清自己到底睡沒睡著。 只是以往她的夢境都很單調,無限重復那個陪伴母親坐在病榻上的場景,一坐就是一夜。 現在她的夢境卻變得紛亂,坐在塌上的只剩她自己,但眼前卻時常有人影閃過。 那人影是少年時的她,肆意張揚,時而在房中提筆作賦,時而綁著襻膊在馬球場上策馬飛奔。 蘇錦瑤在無數個夜晚看著那個天真爛漫不知愁苦的小姑娘,看著她生活在陽光下,而自己則困于這一方昏暗天地里,跟她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看了也不知多久,以為這次也是一樣,要這樣看著她到天亮。 可夢中卻聽到耳邊有聲音響起,是年少的阿吉和長大成人的楚毅。 他們一左一右,一聲聲地蠱惑:“你過去啊,你過去啊,你為什么不過去呢?” “你不想回去嗎?過去那么開心,什么煩惱都沒有?!?/br> 蘇錦瑤看著少女那張滿是歡笑的臉,猶豫許久終于鼓起勇氣邁出一步。 離開了昏暗的床榻,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來到女孩兒身邊,正在給馬兒喂豆餅的女孩兒轉過頭來,上下打量她一眼,問:“你是誰?” 溫暖的陽光驟然消失,周遭的一切轉眼間破碎又重組,恢復成困住她的那一方床榻,陰暗,潮濕,不見天日。 她胸口悶滯,喘不過氣,倉皇間看到床上多出一個人影,是無數次出現在她夢中的母親。 只是以往母親是坐在床邊,這次卻是躺在了床榻上,臉頰凹陷,兩只眼睛瞪得滾圓,像是要從眼眶里滾出來,口鼻間汩汩涌著鮮血…… 蘇錦瑤猛地睜開眼,雙手死死抓著床褥,手背上青筋凸起,呼吸起伏不定。 她許久才緩緩平復,轉頭看了眼窗外,天還黑著,屋里半絲光亮也無,而她再也不敢閉眼。 直至天光漸亮,房中才響起些許動靜,秋蘭輕手輕腳地掀開床幔,見她已經醒了,笑道:“小姐何時醒的?怎么也不叫奴婢一聲?!?/br> 蘇錦瑤扶著她的手臂坐起身,道:“剛醒?!?/br> ………………………… 天氣已經入冬,歸元山上霧氣蒙蒙,山間小徑掩映其中,宛如幻境。 雖然天氣寒冷,但蘇錦瑤依然沒有改變每日早起散步的習慣。 她洗漱更衣后便披著一件斗篷出了門,早已候在外間的楚毅跟在她身后,如影隨形。 往山下走不遠,便是那片幾個月前才種下的枇杷林。往常她路過這里從來不曾停留,今日卻不知何故停了下來,望著那片林子出了會兒神。 楚毅對這片林子很上心,留了果農專門負責照看。果農得了他的吩咐,精心照料,為免果樹被凍壞,早已用草繩在樹干上裹了厚厚幾層。放眼望去,這片枇杷林和山上的其他草木差別甚大。 楚毅原本只是默默地跟著她,沒有打擾,但見她今日難得停在了這里,便沒忍住上前,道:“小姐放心,這次一定能種出清甜可口的枇杷?!?/br> 上百棵枇杷樹,連地上的土都換過一層,他就不信結不出一顆甜果子。 蘇錦瑤眼睫動了動,收回視線,語氣比之前更加冷淡:“再甜也不是從前那棵?!?/br> 說完便繼續向前走去。 楚毅微怔,抬手摸了摸枇杷樹上的草繩,抬腳跟了上去。 他這次要在歸元山上待三天,雖然說是休沐,但畢竟是胡攪蠻纏要來的假,也不能真就把公務全都撂下不管了。 為了不耽誤事,他讓人把公文都送到了山上,直接在蘇錦瑤的廊下搭了張桌子,等她午睡的時候他就在這里處理公務。 秋蘭給他放了個炭盆在腳邊,但并不抵什么大用,勸道:“將軍,您還是去廂房里吧?,F在天氣冷了,您一直坐在外面,仔細凍病了?!?/br> 蘇錦瑤這院子的兩間廂房都是空的,并不住人,只用來放些東西,就算借給他用用也不打緊。 但楚毅去堅持要守在門口,道:“我就在這,這樣小姐若是醒了叫我,我立馬就能聽見?!?/br> 說著對她擺手:“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br> 這院子不大,廂房離得也近,但總歸是隔著幾道門,正房里說什么廂房根本聽不見。蘇錦瑤若真是叫他,還得秋蘭去找他他才能知道。 秋蘭想說小姐壓根不會叫你,但話到嘴邊忍了忍,還是咽回去了,只能給他多添了些炭火。 房里的蘇錦瑤其實并沒有睡著,將他們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 她試過閉上眼,但眼前仍舊是昨天半夜夢到的畫面,揮之不去。于是就這么盯著帳頂發呆,直到午睡的時間過了,秋蘭來叫她起床。 在房里憋了許久,她想去道觀的那棵大榕樹旁坐坐,透透氣,邁出門檻時卻不小心踩到什么東西,是楚毅沒用鎮紙壓牢的公文,被風一吹便飛了過來,正落在她腳邊。 楚毅忙彎腰準備撿起,卻被她用腳踩住了,沒能抽出來。 她自己把那張紙拾了起來,皺眉道:“這是你的字?” 這話其實都不用問,因為上面的內容是楚毅剛剛親筆批復的,除了他還能是誰。 楚毅猜到她要說什么,臉上一紅:“我……我寫字是不大好看?!?/br> “這叫不大好看?三歲小兒寫的也比你強些?!?/br> 楚毅當年讀書識字是蘇錦瑤親自教的,他學得快,但可惜學的晚,認得多寫得少,還未等蘇錦瑤教他把字練好,兩人就分開了。 那時他寫字就不好看,這么多年過去,沒有長進不說,看著甚至還不如從前了,歪歪斜斜狗爬一樣擠在紙上。 “你呈給陛下的奏章也這么寫嗎?他就沒說過你什么?” 楚毅訕訕:“奏章都是讓府里人代筆的,平日里其他書信和公文是我自己寫。陛下也嫌我的字難看,讓我練過,但練字實在枯燥,我……” 他說著看了蘇錦瑤一眼,忙停了下來,話鋒一轉:“我以后一定好好練,不再偷懶了!” 蘇錦瑤拿著紙的手一僵,這才察覺自己多管閑事了,把公文還給了他,道:“練不練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br> 第12章 向前 不管小姐去哪,阿吉都陪著你…… 楚毅見她走了,忙將那份公文放好,追了上去。 “小姐的字寫得向來好,丘先生親口稱贊過的,不如您寫份字帖,我照著臨???” 走在前面的人沒理他,腳步不知為何又加快了幾分。 楚毅還想說什么,跟在蘇錦瑤身邊的秋蘭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別再多言,好像這是什么不能提的事情似的。 楚毅不明所以,但也沒再多嘴,等傍晚蘇錦瑤回去之后才問:“你方才為何搖頭?我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嗎?” 秋蘭看了一眼房中,見蘇錦瑤在埋頭看書,沒注意她,這才小聲道:“倒也不是,只是……小姐已經四五年沒動過筆了,您此時向她求字帖,怕是要不來?!?/br> 楚毅皺眉,神情不解:“幾年沒動筆了?為什么?小姐的書畫那么好,當初……” 秋蘭見他聲音漸大,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將軍小聲些,別讓小姐聽見了?!?/br> 楚毅克制著把聲音壓下去,這才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小姐為何不動筆了?” 他這幾個月雖常上山,但畢竟不是時時刻刻在蘇錦瑤身邊貼身伺候。雖然的確從未見過她動筆,但他從沒想過是蘇錦瑤不寫了,只當是她寫字的時候自己沒在而已。 秋蘭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沒發生什么,小姐就是……不愛寫了。不僅不寫不畫了,琴也不碰了,只偶爾看看書下下棋打發時間?!?/br> “她說琴和書畫都是用以寄情的,她無情可寄,便是寫了彈了,也空淡無味,索性便不再碰?!?/br> “您現在聽著或許覺得可惜,但這其實已經算好的了。小姐之前有過將近一年,連話都不怎么說,經常在那棵大榕樹上坐一整天,一個字都沒有?!?/br> 楚毅眸光倏地一緊:“那……秦老夫人呢?小姐這些年沒給秦老夫人寫過信嗎?” “寫了,但都是讓奴婢代筆的?!?/br> 秋蘭道。 “老夫人七年前來京城的時候,曾想把大小姐接回宜州,但……” 她看了楚毅一眼,斟酌著道:“但那時小姐名聲不大好,她擔心自己若是跟她回去了,會連累秦家的名聲,所以沒去?!?/br> 說是擔心,其實這是必然的。 秦家雖是商賈之家,但家大業大,府上支系龐雜,未婚嫁的少爺小姐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來個。 若是因為蘇錦瑤而連累了他們的婚事,秦老夫人就算再怎么德高望重,也必然會受到眾人的抱怨和指責。 蘇錦瑤不想讓外祖母為自己的事遭人詬病,便沒有跟她回去,而是獨自留在了這歸元山上。 她知道自己越是頻繁地聯系外祖母,就越會讓她cao心牽掛,所以這些年除了讓秋蘭代筆寫信給她報個平安,逢年過節送份節禮,再沒多聯系過她。 秋蘭說著忍不住眼圈微紅:“老夫人其實都懂,只是……秦家畢竟也有那么一大家子人,她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