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淡梅想了下,回頭朝喜慶道。 喜慶點了下頭,下去吩咐了。 徐進嶸從前衙回來,一聽到這事情,大怒,猛地站了起來,臉色極其難看,連額上青筋都在跳個不停。 “如今這般,你看怎生是好……” 淡梅嘆了口氣,問道。 徐進嶸哼了一聲道:“還能怎樣,我既許了你,自然要放了她們自由,又豈是兒戲!如今難不成還收回來!” 淡梅一怔,心中便似涌上了一陣疲倦,一陣茫然,呆呆地立著不動。 徐進嶸見她臉色難看,眉間亦是罩了層淡淡倦色,口氣一下緩了下來,低聲道:“你莫多想,在屋里待著不用出去,我過去看下?!?/br> 淡梅不語,徐進嶸伸手牽住她手拍了下,放下了正要轉身出去,突然見小丫頭長兒慌慌張張闖了過來道:“大人,夫人,不好了!春姨娘竟到了柴房里,澆了滿地燒火用的火油,嚷著要點火尋死……” 六十九章 柴房的門半開著,到處都是潑淋出來的火油,靠墻地上倒了個大肚罐子,口子里兀自還在咕嘟嘟地往外流著黑色的液體,空氣里充滿了刺鼻的異味。 “我要見三爺,我要見三爺!你這徐麻子,再敢過來一步,我便把這火丟地上!” 春娘全身**一片,一腳踩在門檻里,一腳踩在門檻外,手上緊緊捏了根火燭,雙眼圓睜地怒視著對面圍了過來想要奪她手上火燭的徐管家和他身后的下人,表情有些猙獰。 時令已過白露,接連多日未曾下雨,日漸干燥。此處柴房雖靠后,只邊上與大片耳房相連,后面便是院墻之外的民房,中間不過一條巷子,真若引燃起了火,火借風勢,只怕會殃及別處。 徐管家欲靠近,搶奪她手上火燭,見她作勢便要丟下,一下又不敢相逼過甚。 淡梅趕到之時,見到的正是這幅景象。 徐管家與春娘正僵持著,見徐進嶸急匆匆過來了,急忙轉身,面有愧色道:“大人,她方才說腹中饑餓,小人便自作主張叫人帶她到廚下吃飯,不想她竟惹出了這般亂子……” 徐進嶸臉色緊繃著,并未理會徐管家的自責之語,只是朝春娘直直走了過去。 徐管家看了眼隨后而到的淡梅,暗嘆了口氣,急忙將聞聲圍了過來的下人們都哄趕了出去,近旁只留姜瑞幾個。 “三爺,你可來了!” 春娘一眼瞧見了徐進嶸,本已無人色的面上便露出了絲歡喜之意,把手中燭臺放在了腳邊地上,噗一聲跪在了**的地上,連著磕了幾下頭,這才抬頭看著他嚷道:“三爺,這徐麻子前兩個月突然回了京中,竟說要遣送我走,我死也不信。我曉得這不是你的意思,這才過后拼死孤身一人追到了此處,為的就是求三爺給句話……” 徐進嶸靠近她了些,停了下來,皺了眉厲聲道:“他自然是照了我的吩咐行事的。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竟私自闖了到這里擺出這般架勢,膽子真當不??!” 那春娘從前平日里總有些怕徐進嶸的,他若這般聲色俱厲,早驚恐起來了,只此時卻盯了徐進嶸片刻,這才怔怔道:“三爺,你真當不要我了?要趕我走?可你叫我往哪里去?” “春姑娘,在下送你返鄉之時不是說過嗎,你如今是自由身了,又有銀錢傍身,回去鄉里,自立女戶也好,再嫁也好,往后何愁過不好日子?” 徐管家急忙在邊上應道。 春娘便似未聽見,連眼睛都未眨動一下,只是繼續抬頭仰看著徐進嶸,悲戚道:“三爺,你還記著我當初是如何跟了你的嗎?你必定早忘了,只我卻還記得很牢。那年那海塘還未修好,我鄉里遭了海水倒灌,我娘和兄長都死了,只剩我跟我爹逃難進了通州府,沿街乞討。我被一個潑皮調戲,我爹攔著,那潑皮打了我爹,正要拖我走的時候,三爺你正好騎著高頭大馬路過,出手救了我們父女。那時我就跟自個說了,我便是做牛做馬,這輩子也不會離開三爺的。三爺你從前對我也很好的,會對我笑,有一次還夸我長得好看,這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卻都忘了嗎?我也給你生過兒子的,只是沒那個命養大就被人害了……如今你竟不要我了,要趕我走了……,我曉得我錯了,我不該和她們爭風吃醋惹你厭煩,我也再不敢爭強好勝要出頭了。三爺求你留下我吧,往后便只睡柴房,當個伺候的丫頭我也……” “我已決定的事情,斷不會再改了。你休要再多說,自己起來吧,過了今夜,明日我派人護送你回去鄉里?!?/br> 徐進嶸打斷了她,聲音有些低沉,聽不出其中的喜怒。 “夫人,夫人你也來了!夫人我曉得你最是心善,大人又最疼惜你的。求夫人給我說句話,求求你了……,不要趕我走……” 春娘怔了下,突然看見站在徐進嶸身后十幾步外的淡梅,轉了個方向便朝淡梅拼命磕頭。 春娘從前最是愛惜容顏,淡梅每回見她之時,都是頂著張精心修飾過的臉。此時卻不顧滿地的油污,一邊苦苦哀求著,一邊仍在不住磕頭,額頭上沾了滿片的黑漬,頭發散亂,乍看便像個女鬼。 淡梅心里一緊,手心已是微微沁出了些汗濕。 “喜慶,陪夫人回去屋里?!?/br> 徐進嶸回頭,對著喜慶喝道。 喜慶這才如夢初醒,急忙上前要扶淡梅離開,卻覺她立著沒動,眼睛只直直地看著前方,順著望去,見春娘已不再磕頭了,直起身子,臉色白得似紙,眼睛死死盯著徐進嶸,突然冷笑了數聲,聲音僵硬便似夜梟: “三爺,郎心似鐵為何,今日我終是明白了。你為了討你今日心頭之人的歡心,鐵了心地要棄我,我不怪你,只怪自己卑賤,沒她那般的珠玉出身。你若全都遣散了,我也無話可說。只你獨獨留下周氏那賤人,我卻真當不服。就為她肚子里爬出過良哥?三爺你疼愛良哥,難道就不rou痛我那可憐的夭折孩兒?我那孩兒分明便是被周氏那個賤人所害!她害死我孩兒便罷,便是當年前頭那位周夫人的故去,不定也是她在其中做過手腳。我從前便曉得她身邊那個伺候了多年的大丫頭秀蘭跟我屋里的要好丫頭透出過口風,說怕自己有朝一日會突然沒命。果然有日出去便再未回來,必定是被她給弄沒了。我本是要早教三爺曉得的,只都沒憑沒據的,便爛在了肚里。三爺你既要打發了多余的人,便當連她也一道打發!這賤人喪盡了天良,若還這般過著好日子,我便是做鬼也不甘心……” “瘋婆子!自己發癲被三爺趕,竟還要咬我一口!我撕爛你的嘴!” 冷不丁從淡梅身后竄出了黑影,朝著春娘撲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她頭發便廝打了起來,淡梅定睛看去,這才瞧清楚竟是周姨娘,不曉得她何時也過來了。 “都給我住手,滾回去!” 徐進嶸怒吼一聲,正扭打著春娘的周姨娘一抖,手便緩了下來,那春娘卻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道:“我正愁沒處找你,你這賤人竟自己送了過來!我是不想活了,正好叫你陪我一道死,給我孩兒報仇了,咱倆過去地下再做對好姐妹,好生伺候周夫人!”說完腳一踹,燭臺便翻在地上,一下便引燃著了火油,片刻燒到了兩人腳下。 這意外太過突然,周姨娘反應過來,尖叫一聲便要逃,只被春娘死死抱住往柴房里面滾去,一時哪里掙脫得開,只是不住驚恐萬分地喊著救命。 房里本就堆滿了引火的柴,又被潑過火油,見了火苗,那火勢哪里還壓得住,一轉眼便嗶嗶**地燒成了大片,火苗一下躥起了半人高,guntang的火氣隨風壓了過來,逼得人后退了幾步。 徐管家大驚失色,跺腳立刻高聲呼叫快去引水滅火。 “快些離開!” 徐進嶸猛地回頭,對著淡梅大聲吼道,火光映照下的臉色極是難看。 淡梅一抖,曉得他為自己好,想聽他的離開,只那腳卻如千鈞之重,好容易轉過了身,略一停頓間,又已是聽見濃煙滾滾的柴房里面傳來了夾雜著咳嗽的凄厲呼救聲,已是聽不出到底是春娘還是周氏所發了。 淡梅心一緊,回頭看見徐進嶸竟已是脫了自己外衣,往近旁剛跑了過來的一個小廝手中的水桶里浸泡了下,濕透了罩住頭臉,提了整桶水潑了自己全身,人便到了柴房前,重重一腳踹開了門,沖進了火堆里。 “徐進嶸!” 淡梅大叫一聲,猛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跟著往前跑了幾步,一陣guntang的火氣迎面便撲了過來,給逼得停了下來。 “大人!夫人!” 被這一幕驚呆了的諸人這才醒悟過了,喜慶和廚娘幾個急忙抱住了淡梅往后拉了回來。那徐管家和姜瑞等人見徐進嶸竟是自己沖進了火海救人,哪敢再猶疑,也豁出去了,學了他的樣子淋透了罩了濕衣服便低身猛地沖進了燒得越發大的柴房里,片刻終是都先后沖了出來,咳嗽個不停。 周氏被帶了出來,身上仍在不住冒著煙火,倒在地上呻吟掙扎著,早有人過去七手八腳地撲滅了她身上的火。徐進嶸和徐管家幾個好些,只衣角袖子也都已是著了火,被邊上人沖上去撲滅了,那徐管家的一把山羊胡子還正燎著,一個小廝眼疾手快地從頭澆水下來,只聽他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大人,春姨娘死抱著柱子不松手,火勢太大,我沒辦法……” 最后出來的姜瑞不顧頭發上還冒著青煙,焦急道。 徐進嶸轉身,看著火光已是沖天的柴房方向,默然不語。 “三爺……,我春娘這輩子跟了你,不后悔。下輩子還要再跟你,老老實實再不惹你厭了……” 火海里突然傳出了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喑啞得仿佛來自于地底深處,倏然斷掉了。 七十章 “三爺,我眼都挑花了,方撿了這朵,你瞧我戴著好看嗎?” 她指著自己發間新插的一支金鏨花勝,抬頭看著他,一雙眼睛里滿是嬌羞和期待。 “好看?!?/br> 他隨意瞟了一眼,朝她點頭微微笑了下,轉身出去了。 徐進嶸望著燒得噼啪作響,已經開始不斷有房梁塌陷下來,濺出大片火星的火場,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這個本早已塵封在他記憶中的畫面。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是這個叫春娘的女子跟了他不久,有日歡天喜地要讓自己看她嬌美容顏的時候? 他微微有些茫然。 一根柱子轟然折斷倒了下來,火苗呼地壓向了他的方向,帶來了一股灼人的熱風。 “徐進嶸,小心!” 他聽見身后響起了個聲音,尚未反應過來,已是被一雙手用力往后拽了一大步。還在燃燒的木柱轟地倒在了他剛才站立的地方。 他回頭,看見是淡梅。 應該是被烈火烤炙的緣故,她的兩頰通紅一片,圓睜雙眼,正看著自己,眸光里映照出了兩團熊熊的火光,火光里有驚惶、有焦慮,有憂傷,還有……他似曾相識的那種淡淡的疏離。 他突然覺得心一陣抽痛,被纏了蒺藜的鞭子抽刮過后,慢慢滲出血的痛。有那么極其短暫的一刻,他甚至有一個念頭,他或許真的再也無法讓她把她的心交到他的手上了,不管他現在或是往后再怎么努力。 “你回去吧,這里危險……” 他看著她說道,聲音嘶啞。 淡梅最后一次看了眼紛亂的火場,微微點了下頭,轉身離去了,一直回到了自己的靜寂的院子,站在樓梯上,她還能看見不遠處的沖天火光,聽見隱隱約約的嘈雜人聲。 她的臉到現在還燙得難受,被夜風一拂,更覺風的冰涼,眼睛酸漲,干澀得連眨動時有些困難。 “母親,我娘真的是被周姨娘……” 她獨自對著如豆一燈屈膝坐在那張椅子上時,身后傳來一陣輕悄的腳步聲。 她回頭,看見是慧姐,穿了套松松的月白衫子,頭發有些蓬松,仿佛剛從床榻上起來,眼睛里卻滿是不安。門口站著奶娘,見她朝自己望了過來,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淡梅轉身,把慧姐小小的溫暖身子抱到了自己懷里,在她耳邊道:“你是你娘留給你爹的一點念想,你記著這便好。別的事情,大人們自己會處置?!?/br> *** 這場火借了風勢,不只州府后衙的整排耳房燒掉了,火舌被風卷出了墻外,靠近些的一溜木結構民宅也被引燃了起來,火光一時熊熊沖天,幾乎照紅了淮楚府的半個夜空,直到破曉時分才被滅了下來,只剩滿地被燒焦的瓦礫和仍不斷冒著青煙的殘梁。好在呼叫及時,并未出什么人命,只被燒了房子的民眾都圍到了州府的后門,哭的哭,下跪求做主的下跪,亂成一團。 徐進嶸讓徐管家出面,答應立時便在原址重新給蓋房子,每戶受損的財物另行計賠,自己便離去了。 他覺得身心俱疲,從前無論遇到什么,就算再疲再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叫他覺著有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倦意。他現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去睡一覺。 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是否真的老了,無法完全掌控他身邊的人和事。 他上了樓,揮手叫守在門邊的喜慶妙夏下去休息了,自己推開虛掩的門,看見她和衣側臥在他女兒的身外,兩個人靜靜并頭躺在床榻之上,她的一只手還搭在他女兒的腰上。 他慢慢坐在了床榻之前的一張椅上,靠著椅背,定定望著榻上他的妻和女兒。當他覺得疲倦再次襲來的時候,終于閉上了眼睛。 他的眼睛閉上了,眼前卻閃過了方才那被一塊白布覆蓋得嚴嚴實實、小得幾乎縮成了一團的人形。 那是春娘。 “徐三爺,我家沒了,我爹也沒了,你若不要我,可叫我往哪里去?” 他那時還是通州府里一個掛了虛銜的飛騎尉,有天傍晚打馬回家,被一個突然從巷子里沖了出來的女人攔住了馬頭,跪下了這般哀求自己,這才認了出來,原來就是一個月前被他偶然碰見,出手從個潑皮手下救了,過后又贈了些銀錢給她被打得吐血的父親治病的那個。他本早就忘了這個人,沒想到她竟能再找過來這般對自己說話。于是他收了她。 你若不要我,可叫我往哪里去…… 就在昨夜,就像光陰又重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天,同樣也是這個女人,她找了過來做出同樣的事,跪在自己面前,口中說著同樣的話。但是現在,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心中只裝著仕途前程的徐進嶸了。他心中多余的位置現在被另個女人滿滿地填著,所以她的話再也無法打動他,甚至沒有哪怕是再細微的一絲猶豫和柔軟。 “三爺,你不要我,我就要你和她這一輩子都記住我?!?/br> 他的耳邊到現在仿佛還回響著他沖入火場要帶出她,她卻死死抱住柱子不松手時對他說出的話。 火場熱得逼人,她的話卻涼得帶了陰氣。 他到那一刻才知道,原來自己從來就不了解這個名叫春娘的女人,原來她除了他知道的心胸狹隘、目光短淺、尖酸刻薄,她竟也剛烈如此,決絕至此。 她要他和他的妻一輩子記住她的死,她成功了。 *** 淡梅哄著慧姐入睡了,自己疲憊至極,這才蜷著打了個盹,猛地醒了過來,覺得自己腰身上多了幅薄被,扭頭一看,便見徐進嶸正仰著頭靠坐在榻前的一張椅上,已是睡了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