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林隨道,“大總管無事不登三寶殿,想來定有要事?”他與袁忠不熟,這種情勢下,自然也不用寒暄什么。 袁忠道,“皇后娘娘想請林大人入宮一見?” 林隨沉默半晌,問,“陛下龍體如何?” 百官心里百爪撓心都不敢問的事,林隨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問出來了。袁忠沒回答,林隨點頭,“現在嗎?” 袁忠道,“現在最好?!?/br> 林隨瞅一眼外頭的青天白日,換了三品官的官服,便隨袁忠一道去了宮里。 中宮傳喚監察司大頭領進宮,這事,讓內閣心里頗多意見。 ☆、169晉江原創發表 宋嘉言是個很特別的人,起碼在林隨看來,宋嘉言并不符合人們想像中皇后的模樣。不過,宋嘉言說的話很容易聽懂,話雖簡單易懂,卻又有鞭辟人心的效用。 宋嘉言見到林隨時微微一愣,倒不是林隨有什么古怪之處,宋嘉言未料到監察司的大頭領這般年輕而已。不但年輕,相貌也好。 以貌取人,人之天性。 宋嘉言見過不少俊秀人物,溫潤如秦崢,俊美如李睿,別扭如杜君,耀眼如宋榮,皆是一等一的人才。這些人相貌都不差,林隨的相貌也不比這些人遜色,卻是有一點,姣好似婦人。 雪膚、杏目、瑤鼻、朱唇。 若非兩道長眉入鬢帶出些許凜然氣勢,再加上林隨身量高大筆直,目測絕對一八零以上,宋嘉言非將他誤認為女子不可。 待林隨行過禮,宋嘉言賜了座,道,“我是頭一遭見林大人,我就直說了吧。朝廷的事,我不大懂,你們監察司的事,我也不大懂?!?/br> “監 察司是陛下一手建立的監察機構,不屬于朝中六部九卿、任何衙門,直接對陛下負責。這讓監察司的地位超然、同時也惹人嫉恨?!彼渭窝缘?,“林大人是陛下一手 提拔起來的,論及忠心,我沒有任何懷疑。這倒不是我偏聽偏信,想必林大人也明白,似監察司這樣的機構,一旦陛下有恙,下一任帝王很快就會換上自己的親信來 掌控。相對的,陛下在一日,則無人敢動監察司分毫。所以,在希冀陛下恢復健康這件事上,林大人與我的立場是一樣的?!?/br> 宋嘉言把話 說的這樣透徹,林隨又不是死人,怎會無所觸動?林隨甚至覺著皇后娘娘先時那句“朝廷的事,我不大懂,你們監察司的事,我也不大懂?!睂嵲谔t虛了。您老若 真是不懂,怎會這般一針見血,直中要害。林隨不敢小瞧宋嘉言,直接問,“不知娘娘有何吩咐?”太離譜的事,哪怕抗旨,他也不會辦的。 “監視好太醫署的情況,如果民間有什么好大夫,只管上報于我?!?/br> 這樣的要求,沒有任何過分之處,林隨見宋嘉言沒有別的要求,很痛快的應下。他身為監察司的大頭領,能進宮來面見皇后,自然也有自己的思量。 內閣從宋嘉言手里得到國政之權,林隨干這一行,對后宮的情況要比內閣清楚些,方太后完全不能與之共謀,宋嘉言主動拋出橄欖枝,說出的話又這般正大光明,沒有半分令他為難之處,饒是林隨也不禁覺著皇后為人不差。 起碼監察司現在對皇后有所用處,他就不擔心會被朝臣壓下一頭去。 正當此時,仁德親王上書,請求就藩。 內閣幾位都覺著仁德親王很識時務:陛下病重,皇子尚幼,仁德親王正當年輕力壯,又有幾個成年的兒子,這個時候能主動就藩,簡直再好不過了。 不過,內閣的幾位老家伙也明白,仁德親王早該在昭文帝登基的時候便就藩的,之所以留駐帝都多年,皆因方太后所致。如今,方太后還在呢,若是他們準了仁德親王就藩的折子,還不知那老婆子生出什么妖蛾子。內閣如何肯沾這一身的腥,因事不能決,索性呈給宋嘉言討主意。 宋嘉言看彭老相爺一眼,道,“太后娘娘鳳體違和,正在休養,仁德親王乃孝子,哪怕就藩也沒有不見親娘的道理。此事,還是回稟太后娘娘方才妥當。我看,不如容后再議。反正仁德親王在帝都住了幾十年,也不差這一會兒工夫?!?/br> 彭老相爺扭捏了一下,道,“依老臣所見,王爺既有就藩之心,臣子本分,沒理由不成全啊?!?/br> “待太后娘娘鳳體大安,彭相與太后娘娘回稟吧?!?/br> 彭老相爺立刻嘆道,“自古母親溺愛兒子,卻不能為之思慮長遠。仁德親王早該就藩,皆因太后娘娘寵愛親王殿下,強留殿下于帝都居住?!闭f著,雖是滿臉的不贊同,卻是一幅慫包相,絕不肯親自回稟方太后此事的。 方太后好容易安分幾日,還是不要因此事再生波瀾。宋嘉言道,“這事,暫且壓下來?!?/br> 彭老相爺輕聲道,“皇子尚幼,藩王壯年,娘娘還需早做打算?!?/br> 這老東西…… 宋嘉言日日守侯在昭文帝身畔,昭文帝已是五十的人了,原本保養的還好,望之如四十許人,如今這一病,發間多了幾許晶瑩。好在昭文帝生的不差,即使老了,也稱得上儒雅。 宋嘉言照顧人精細,每天給昭文帝擦洗身子,翻身按摩啥的,生怕他躺的久了,生出褥瘡來。 室內無人,宋嘉言念叨著,“做了一輩子的人上人,你病了,真心擔憂你的能有幾個……”說著嘆口氣,抱著昭文帝翻個身,她自幼習武,力道頗大,昭文帝一個大男人,宋嘉言雙臂就能抱起來。故此,她照顧昭文帝時,從不需要別人幫忙。 宋嘉言正嘀嘀咕咕,就聽到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她剛要張嘴斥責,袁忠的聲音已經自外面響起,“奴婢給太后娘娘請安,太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宋 嘉言將被子往昭文帝身上一裹,把人放平,方太后已怒火沖天的進來,那橫眉怒目模樣,上前就要教訓宋嘉言。宋嘉言伸手握住方太后揚起的手,身子隨之一轉,一 個旋身便把方太后送到一畔的太師椅中坐下,宋嘉言道,“聽說太后娘娘在慈寧宮養病,怎么有空到昭德殿來了?”此一時彼一時,若這個時候被方太后打了,她也 不必在后宮立足了! 方太后沒打到宋嘉言,更是氣的眼前一黑,怒道,“你敢對哀家大不敬!” “太后娘娘這話,我不明白?!彼渭窝岳渎暤?,“前天我去慈寧宮請安,太后娘娘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您在避痘疹,令我好生照顧好陛下,不必再去慈寧宮。除此之外,我并不知如何對太后娘娘不敬了!” “再 者,太后娘娘當初說避痘疹要七天的時間,如今這就出來,我是不怕的,可陛下呢?本就龍體虛弱,說句放肆的話,太后娘娘身份雖是尊貴,卻是母以子貴,陛下是 國之根本,太后再貴重,也貴重不過龍體!太后娘娘是陛下生母,若是不小心把痘疹的病傳到陛下身上,太后娘娘如何跟天下人交待!如何對先帝交待!”宋嘉言并不 似先時對著方太后逆來順受的模樣,直接質問,“陛下對太后娘娘的孝心,天下皆知!我是陛下名媒正娶的皇后,就算是大不敬,也得問一問太后娘娘,是何居 心!” 方太后畢竟年紀在那兒,一口氣喘不上來,指著宋嘉言的手顫啊顫,“你,你——” 宋嘉言不肯給方太后任何還擊的機會,繼續道,“太后娘娘行事,就算不考慮別人,陛下的安危,難道也不放在心上嗎?太后娘娘既說我大不敬,我便大不敬的請求太后娘娘,在太醫并未確診您安全之前,不要踏足昭德殿!就當看在陛下孝順了您幾十年的面子上,行嗎?” 宋嘉言先時被方太后欺負慣了,剛生下九皇子就給方太后搶走,后來又因故出宮一年多的時光,即使回宮,宋嘉言在方太后面前也是裝慣了鵪鶉,從無半分忤逆之舉。 結果,老虎不發威,方太后便將她當成病貓。 如今宋嘉言乍一發作,不要說方太后,滿殿人都給她震著了。 倒是方太后身畔的嬤嬤道,“太后畢竟是……”她話還未說完,臉就就著了宋嘉言一巴掌。宋嘉言力道頗足,直將人抽到了地上去,那嬤嬤半邊臉腫成豬頭,唇角流血,張嘴吐出兩顆牙來。 宋嘉言并不容她說話,冷聲斥道,“我與太后說話,也有你個奴婢插嘴的份兒!” 方太后也想吐血,怒道,“把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給哀家拿下!” 這話說的,何其昏頭! 不要說宋嘉言現在威風八面,哪怕宋嘉言還是先時的鵪鶉,宮人們也不敢輕易對嫡皇子的生母——中宮皇后、動手??! 宋嘉言冷聲道,“太后娘娘莫非還想在陛下面前威風不成!若您不介意,還是與我去隔間兒說話!太后娘娘的慈悲之心,但分給陛下一分半毫吧!” 方太后忍著吐血,還是與宋嘉言去了隔間兒。 兩人一到隔間兒,不待方太后開口,宋嘉言便道,“仁德親王就藩之事,內閣并沒有批準,不知太后娘娘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方太后正是為此事而來,她怒不可遏,“你在審問哀家嗎?” “我 不是在審問太后娘娘,只是告訴太后娘娘實情,是仁德親王自己要就藩,至于親王要不要去藩地,這要看親王與太后的意思。我照顧陛下尚且來不及,斷然管不到親 王府上的事去。太后何苦一有事便拿我來撒氣,此事與我有什么相干?難道是我讓親王就藩的?”宋嘉言毫不客氣的道。 方太后道,“若不是你叫那些閣臣理事,他們怎有這天大的膽子敢讓仁德去就藩?” “當日,仁德親王可是親自問過太后娘娘,是太后娘娘答應讓內閣代理朝政,我才敢應的?!彼渭窝园敕植豢舷嘧?,方太后怒,“誰家的媳婦會這樣跟婆婆說話!” “婆婆拿我丈夫的性命視為兒戲,我是出嫁從夫的人,恕我不能兩全了。婆婆跟丈夫比,自然是丈夫更加要緊?!?/br> 方太后臉色鐵青,“空口白牙的,你不要污蔑哀家!” “是不是污蔑,太后娘娘心里有數!”說完這些話,宋嘉言轉身走了。 方太后罵一聲“妖孽”,拿宋嘉言無法,想去昭文帝身畔哭訴,又思及剛剛宋嘉言說她身上有痘疹嫌疑的話,最終沒敢再去昭文帝的臥室,帶著宮人灰頭土臉的走了。 當然,方太后是絕不可能就此罷休的。 ☆、170晉江原創發表 宋家自封侯之后,便行事低調,與素來囂張跋扈的承恩公方家形成鮮明對比。也因宋家低調,故此,盡管宋嘉言進宮的方式頗有些不名譽,宋家在帝都的風評也一向比方家要好。 如今昭文帝病重,方家早急的上躥下跳、竟意圖染指內閣之權,宋家則依舊安穩如山,只看這養氣功夫,宋家便遠勝方家。 殊不知,養氣功夫好,完全是因為還未到要急眼翻臉的程度。 此刻,宋榮的臉上冰冷一片,心里早將方太后詛咒了一千八百遍,之所以未咒罵出口,不過是因為在秦崢面前不好失態罷了。 秦崢道,“若不加以阻止,明日真有人上折子彈劾皇后,于皇后娘娘的聲名有礙?!?/br> “老匹夫!”宋榮咬牙切齒的低聲咒罵,不知是在罵承恩公府,還是罵方太后。罵一句泄憤,宋榮依舊未失去理智,輕聲道,“太后娘娘很反常?!?/br> 秦崢不大明白。 宋 榮呷口冷茶,看向秦崢,“你年輕些,不知前事。我在未中進士之前就與今上偶然認識了,那時太后還只是先帝宮中一個小小的嬪妃。雖沒見過太后,也聽今上提過 的,做母親的總是更倚重長子。后來今上登基,太后母以子貴,因心疼小兒子,不舍得仁德親王去就藩,今上孝順,也應允了。那時,朝臣并不樂意,畢竟藩王不就 藩,太不合規矩。故此,議爵時,仁德親王那會兒只得了郡王的爵位?!?/br> “做母親的偏愛小兒子是人之常情,太后也不能免俗。后來,太 后一直干涉立儲之事,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娘家?!彼螛s嘆道,“那時太后為人行事,尚可圈可點,哪怕偏頗些,大家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真正不可理喻就在 皇后入主鳳儀宮之后,太后對權柄的熱衷達到了高峰,她先是要奪九皇子,后來又借欽天監的嘴將皇后驅逐出宮。如今陛下病重,太后全無半分慈母之心,一意任人 唯親,奪權干政,甚至不惜陷害皇后,太后這是打算對九皇子下手了?!?/br> 秦崢聽著宋榮憶往昔、說今朝,心下卻有些著急,道,“宋叔,還是想個法子明日阻止承恩公方好?!睂m里宋嘉言與方太后翻臉,宮外自然要有相應的對策。承恩公已經聯合了幾個小御史,打算彈劾宋嘉言大不孝的罪名。說來,往時即使后宮事多,也從未折騰到前朝的道理。 宋 榮嘆,“承恩公不過是冢中枯骨、插標賣首之徒而已,就是依附于承恩公的御史,也要先往御史臺遞奏章,經御史臺后,那些奏章方能呈上去。如今左都御史鄭博是 御史臺的頭兒,鄭博雖耿直些,也不是不通情理,我去說一聲,他會三思而行的?!边@許多年的官,宋榮也不是白做的。 秦崢終于放下心來。 宋榮暗暗感嘆,先時他真是看走眼,叫吳雙那賤人騙了,不然秦崢癡心若此,當真是一樁好姻緣。哪怕宋榮,也只得嘆一聲造化弄人了。秦崢一心為宋嘉言著想,宋榮投桃報李,提醒他一句,“安臣,要注意跟仁德親王府保持距離?!?/br> 秦崢心下一跳,“宋叔?” “太后不過是一深宮婦人,不會突然之間變成妖怪?!彼螛s屈指輕叩桌面,伴隨著篤篤篤的聲音,宋榮的話清晰的傳到秦崢的耳朵里,“到如今這喪心病狂的地步,非天災,實人禍也?!?/br> 宋榮并非虛妄之人。 相對的,宋榮寒門出身,因從龍之功而起家,遭遇賤人吳雙后,猶能全身而退,本事自然是不差的。 宋榮的話,秦崢自然要好生思量。 宋榮不比秦老尚書三朝老臣,經營多年,相對的,秦家也不比宋榮在揣測朝中大勢上有先天優勢。秦崢請教,“我看仁德親王在帝都多年,并未涉入國政……” “這 世上的人哪……”宋榮感嘆一聲,道,“當初吳雙大好前程,還不是說反就反?;适抑?,別信什么兄弟情深。我倒不是有什么證據在手,只是覺著,他這個親王做 的……太后娘娘深信他,除去皇后與九皇子,如今皇室就剩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了。這三位皇子沒別的優點,除了七皇子生母是個獲罪的美人外,都沒了生母。 扶植任何一個登基,將來還是太后在宮里作威作福的。單看方太后曾經對內閣下的口諭和懿旨,就知道她在國事上是不成的。方太后自己干不了這一攤,所信任的人 無非就是娘家和仁德親王罷了?!?/br> “仁德親王的名聲比承恩公好上一千倍?!彼螛s道,“別看現在內閣死不妥協,一臉堅貞不屈,那是因為有皇后和嫡皇子在,中宮是道統所在。一旦中宮出事,這帝都少不了一番龍爭虎斗了?!?/br> “單看方太后的智慧,她與中宮翻臉,說不得現在就有人提醒她兄終弟及的好處?!彼螛s眼中閃過一抹諷刺,“說到底,太后會跟中宮翻臉,皆是緣于仁德親王就藩起。難道太后一意偏心仁德親王,與仁德親王無關嗎?” “這世間所有的謀劃策略,只要動,必然留下痕跡。細心些,總能發現端倪?!?/br> 宋榮與秦崢商議了大半宿,及至夜深,已過宵禁,宋榮干脆留秦崢住了一夜。宋榮對晚輩向來不錯,親自引秦崢到前院一處院子。秦崢少時與宋嘉讓交好,常到宋家玩耍,如今宋家是新賜的侯府,只是這屋內擺設卻是讓秦崢覺著無比熟悉,竟與宋嘉讓昔日所用無二! 宋榮微嘆,“你們小時侯,總嫌你們吵鬧麻煩?,F在,你們長大了,我反覺著有些寂寥了?!?/br> 秦崢心下一酸。 在這個時節,宋榮不可能讓宋嘉言名聲上有任何瑕疵。 如今昭文帝病了,自然也就沒什么早朝了。天蒙蒙亮時,宋榮就去了鄭家。 開門的就是鄭博,他家貧,用不起下人門房啥的。聽到有人敲門,自己來看,見是宋榮,鄭博眉心微皺,竟擋著大半門口,冷著一張國字臉,先問,“侯爺有事?” 宋榮眼睛往里瞅瞅,一頂鄭博的身子,直接進去了,笑,“伯巖兄好生冷淡哪,咱們多年未聚,我來給伯母請安?!闭f來,這倆人還是同年。 鄭 博這般別扭冷淡倒不是說倆人有啥過節,相反,鄭博脾氣耿直,不大會做人,宋榮在朝中時沒少給他說好話,幾次幫忙,先時交情也不差。只因鄭博是道德君子,自 從得知宋嘉言的事情后,還曾經給宋榮來信,勸宋榮趕緊把宋嘉言送到尼姑庵或家廟一類的地方去洗清罪孽。當然,那會兒宋嘉言還未立后。 宋榮拿鄭博的信當狗屎,宋榮是個實際的人,他也不覺著這事兒有啥丟人現眼,反正他國丈是當上了,家里也富貴了,心理上更不會有任何負擔。 結果,宋嘉言立后后,鄭博又來了封絕交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