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篝火燃起,騎士和商人們忙著搭建帳篷,何寧無事可做,想幫忙也插不上手,只能走到搭好的帳篷前,抱臂坐下,看著篝火發呆。 米雅在火堆上架起了湯鍋,一路行來,何寧的食物都是米雅料理,從不經他人之手。米雅煮湯的手藝堪稱一絕,何寧起初還不覺得,習慣米雅的手藝之后,別人送上的食物就很難下咽。何寧的身體也習慣了加在湯中的草藥,什么銀草金草全都不在話下。 唯一讓何寧傷腦筋的是,這種補湯對穆狄的作用更大,不想讓自己受罪,就不能讓穆狄碰米雅加了料的湯,但這很難。 rou湯在鍋里發出了咕嘟咕嘟的聲響,掀開鍋蓋,香氣隨著熱氣一同飄散。 誘人的香味讓人不由自主的抽鼻子,還能聽到咽口水的聲音。 何寧抱膝坐著,全當不知道。米雅也不為所動,用長勺舀出一點試了試味道,又加了兩株草藥,還不到火候,要再煮一會。 夜色降臨,帳篷全部搭建完畢,營地周圍布置了崗哨,兩隊騎士負責巡邏。其他人圍在篝火旁,一邊吃著烤熱的麥餅一邊輕松的交談。 這條綠洲之路騎士們很熟悉,商人們卻是第一次走,瓦姆商隊中的許多人都拿出隨身攜帶的羊皮卷,展開后是一張張繪制粗陋的地圖。 瓦姆也有一張,每當走過一處陌生的綠洲,他們就會在地圖上添加幾筆。一條粗線代表兩座綠洲間的一段路,三角形或是圓形代表大小不同的水塘,綠洲也很簡單,一棵樹就能解決問題。這座綠洲附近的草場費了商人們不少腦筋,最終決定畫成兩片葉子的植物。 何寧喝完了湯,湊過去看瓦姆繪制地圖,北部的商民就是憑借這樣一張張簡陋的地圖往返于山地與大漠之間,在惡劣的環境之下行走了四百年。 “這是我曾祖父傳下來的,傳給了祖父,祖父又傳給了父親?!蓖吣分钢貓D的左上角一個三角形的家徽,“這是索提拉家的標志?!?/br> 在比提亞城,瓦姆見到了父親,也從父親手里得到了這張地圖。被強盜追殺,誤闖荒城,又逃往比提亞,前任索提拉家主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丟失或是賣掉了,只有這張地圖一直被小心的藏著,交給瓦姆時還帶著里德·索提拉的體溫。 像是負擔了貨物的駱駝,家族中世代相傳的地圖,同樣是商民不可丟棄的寶物。 商人們收起地圖,三三兩兩的商討抵達巫之城后到底該換些什么。 聽瓦姆說那里有十分精美的毯子,還有大量的麥子和草藥,另有一種生長迅速,rou也很鮮美的單足鳥,能像牛羊一樣被豢養,一小部分商人對此十分感興趣。 金子和寶石足夠了,他們更想交換和購買一些能在北部出售的貨物。當然,想要做成這筆生意還需要瓦姆幫忙,相信他不會拒絕。 商人們各自打著小算盤,何寧和瓦姆簡單談過之后就困得打起了哈欠。米雅今天的湯里肯定加了有助睡眠的草藥,按了按眼角,難不成這兩天沒睡好有黑眼圈出來了? 就在這時,營地外突然傳來了騎士們的警戒聲,短促尖銳的聲音,代表有身份不明的隊伍靠近。 何寧的睡意頓時一掃而空,想要站起身卻被穆狄按住了肩膀,感受到掌心傳來的熱度,驟然加快的心跳慢慢平復。 拍了拍胸口,鎮定,歐提拉姆斯神殿已經倒塌了,一直找他麻煩的巫女也不在了,騎士們只是發出警報,有不明身份的人靠近,有很大可能不是敵襲,用不著這么緊張。 “好點了?” “恩?!焙螌幑戳斯醋旖?,“我沒事?!?/br> 穆狄沒再說話,點點頭,收回了按在何寧肩膀上的手,抓起長刀,朝騎士們發來警報的方向走去。 東部大漠的城主和部族族長,在戰爭和危險面前都會身先士卒,否則就不配身居高位。 霍希姆城主為何會讓人如此不恥和憎恨?就是因為在戰爭時棄城逃跑。 時至今日,霍希姆人甚至不愿意再提起這位膽小懦弱的城主大人。 走出營地,循著火光,何寧看到了被騎士們包圍的一支隊伍。三十多個全身包裹在長袍和頭巾里的高大男子,近五十頭駱駝,還有兩頭樣子古怪,背負硬殼的獸。從殼里探出的腦袋長著鷹鉤狀的嘴,四肢包裹著厚厚的鱗片,鋒利的指甲像是大號的銼刀,樣子十分兇惡。 “海獸!”米雅發出了一聲驚呼,很少有東西能讓米雅如此驚訝。 “海獸?”何寧側頭看向米雅,“你見過?” “沒見過活著的?!泵籽耪f道,“我只是在交易的時候,換到過兩枚海獸的牙齒和一小塊甲殼?!?/br> 至于和誰交易,米雅沒說,何寧也沒問。 說話間,米雅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遞給何寧,“這把匕首就是用海獸牙做的,刀鞘上鑲嵌的是甲殼碎片?!?/br> 何寧接過匕首,果然發現了不同,刀身比一般的匕首要厚上許多,刃口十分鋒利,刀鞘上鑲嵌的甲殼像是打磨過的寶石。 “據說海獸有神奇的力量?!泵籽爬^續說道,“它們能幫助海民找到最大的魚群,也能馱載重物深入山地和荒漠,還能對抗任何猛獸,一頭海獸的價值甚至高過一頭幼年猛犸。只是海民防守嚴密,極少有人能獵獲成年的海獸,海獸蛋也相當難得?!?/br> 何寧眨眨眼,當真這么厲害? 水陸兩棲,上岸就是陸虎,下海就是巡洋艦?要是裝上一對翅膀,不是無敵了? 不過海獸也有缺點,“耗水量”是地行獸的五倍,猛犸的兩倍。 兩人說話的時候,被包圍的隊伍里走出一個貌似領隊的男人,全身上下都包裹得嚴實,連雙眼都罩上了透明的紗,更顯得奇怪。 男人上前兩步,向穆狄行了一個有些古怪的禮,道明了身份。 “尊貴的大人,我們是從南部來的商隊,帶來了只產于南部的海鹽?!?/br> “海民?”穆狄示意騎士們退后兩步,“海民怎么會在這里?” 海民的商隊也鮮少會到深入大漠,大多是在東部和南部的邊境城市交易。海民的體質根本不適應干旱的大漠環境,到這里來純粹是找罪受,要么就是活夠了單純來找死。 不能怪他們包得像木乃伊一樣,不做這樣的打扮,根本沒辦法在大漠中行走。 穆狄的話讓對方有些尷尬,為了取得信任,還是將他們會出現在這里的真實原因說了出來。 “我們是聽到了東部的消息……” 原來,傳言的威力遠比何寧想象中大得多。關于神諭者的傳說和歐提拉姆斯神殿覆滅的消息傳到南部,引起了海民們的高度關注。四百年來,海民一向奉行“孤立主義”,或者該說,自從亞蘭帝國消失之后,海民們就游離在了大陸之外,像是將南部同整片大陸割裂開一樣。 東部的牧民和西部的蠻族三天兩頭掐架,北部的商民只想賺錢,海民要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誰也拿他們沒辦法。 唯一能讓海民臣服的帝國都沒了,歐提拉姆斯神殿?還是算了吧。 歐提拉姆斯神殿不是沒想過給海民一點顏色看看,可惜海民的戰斗力不比蠻族和牧民弱,逼急了大不了全都跳進海里,揮舞著長戟坐在海獸背上挑釁,有能耐你騎著駱駝下來??? 一個在陸地,一個在海里,這仗怎么打?總不能真騎著駱駝下海吧? 第一代歐提拉姆斯大巫都拿海民沒辦法,更不用說巫力減退的繼任者。 不過一直泡在海里也不是辦法,耳后有鰓也不可能長期生活在里。 最后,南部海民勉強與神殿達成了共識,神殿不來找海民的麻煩,海民表面承認神殿的權威,每年的貢品也象征性的送上一些,海民最不缺的就是海鹽,神殿要求的數量對他們來說不痛不癢,也免得那些巫女總來找麻煩。 這樣的協議持續了四百年,沒想到突然從東部傳來神殿覆滅,真正的神諭者降臨在普蘭城的消息。海民們驚訝之余不免想起,普蘭城主是亞蘭大帝的直系血脈,神諭者降臨普蘭,背后是否有更深的含義? 海民們起了一探究竟的念頭,才有了深入東部大漠的這支商隊。 表明身份之后,海民商隊被帶回了營地,暫且不論全身裹在長袍里的海民,只是那兩頭海獸就在營地中引起了一陣sao動。 黑蜥和綠蜥都跑了過來,四頭體型相當的巨獸,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吼上兩嗓子,發現彼此的嗓門不相上下,干脆閉嘴,就像高手對陣,長久的對視之后,不約而同的流下了口水。 很明顯,饞rou了。 不需要米雅說明,何寧就能確認,這兩只變異海龜一樣的巨獸不是吃素的。 海民們遠離火堆坐下,在騎士們指定的位置搭起了帳篷,吃東西的時候終于取下了頭巾,何寧這才看清了他們的長相。 同樣的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膚色很白,發色和眸色都很淡,輪廓相對柔和,不如東部牧民和西部蠻族那么深刻,唯一特別的只有耳后的鰓和藍色的指甲。 何寧坐在火堆旁,一眨不眨的看著海民們吃東西,或許是被看得不自在了,海民們終于轉過頭。 何寧摸摸鼻子,這樣的確很不禮貌,是他不對。干脆扯下頭巾,打算洗漱過后回帳篷睡覺。 卻沒發現,就在他轉身時,海民們全都在看清他的長相和黑發后愣住了。 第六十七章 黑色的長發,如黑寶石一般的雙眼,柔和的五官,熟悉的相貌。 這樣的何寧,讓圍坐在帳篷前的海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深藏在海底宮殿中的水晶像。 帝國時代,亞蘭宮廷畫師和雕刻師幾乎全部出自南部海民。亞蘭王城焚毀在火焰中,帝國宮殿中的一切也被烈火吞噬。但在帝國南部,死里逃生的畫師卻保存著僅存的幾幅帝王畫像和大巫的雕刻。其中就有最后一位亞蘭帝王和最后一任大巫的雕像。 比起阿里爾人的抽象派藝術,這些畫像和雕刻堪稱精致,尤其是帝國最后一任大巫的水晶像,更是栩栩如生,同四百年前的大巫一般無二,與何寧也極其相似。 巫之城的神殿下藏著記載帝國歷史的羊皮卷和銅板,南部海民則將帝王的畫像和大巫的雕像藏在了海底。歐提拉姆斯神殿的巫女或許有過懷疑,但在與海民達成協議之后便無法繼續追究。況且,海中的宮殿只是傳說,除了海民沒人能夠深入到如此深的海底,神殿再不甘心也只能放棄。 歐提拉姆斯神殿一直試圖將帝國大巫從亞蘭的歷史上徹底抹去,歷經四百年的漫長歲月,她們以為自己成功了,但在謊言被揭穿的那一刻才發現,歷史是根本無法掩蓋的,陰謀終有敗露的一天,當謊言被揭穿,后果比想象中要可怕千百倍。 高貴的地位不再,族人的服從和信仰轉瞬間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鄙夷,無情的唾罵和驅逐,,最忠心的仆人也不再相信她們說的任何一句話。 神殿毀滅前,被驅逐的巫女尚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無論那里是否潛藏著死亡的威脅,神殿倒塌后,失去了榮耀和地位的巫女只能像罪人一樣在荒漠中流浪。往昔為之驕傲的一切都成為了鏡花水月,沒有城邦和部族愿意接納她們,即便是同樣的流浪者也不愿意同被驅逐的巫女為伍。 歐提拉姆斯的巫女殺死了大巫,聯合陰謀者毀滅了帝國??膳碌年幹\與謊言觸怒了天神,亞蘭大陸才會遭受幾百年的干旱。一切的真相都在神殿毀滅的那一刻被揭穿,歐提拉姆斯巫女們就像是地溝里的老鼠,人人厭惡,人人唾罵,在荒蕪的大漠中艱難掙扎,無處藏身。 食腐鳥終日盤旋在她們的頭頂,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關押在比提亞城和普蘭城地牢中的巫女,比起即將在荒漠中孤獨死去的同伴稱得上是幸運,至少她們不用面對世人的厭惡,也不會孤獨的死去。 閉上雙眼,曾擁有的一切再次閃現。族人的頂禮膜拜,族長和長老的言聽計從,部族戰士肯為了她們的一句話拿起長刀……耀眼的飾品,繡著金線的紗裙,美味的食物……若是歐提拉姆斯神殿不曾滅亡,若是那個黑發的男人死在大漠中,她們仍能享受這一切,甚至接替衰老的大巫站在亞蘭大陸的最頂端。 如今一切都沒有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人會為犯下的罪孽懺悔,也有人堅信自己沒有犯錯。 歐提拉姆斯的巫女們都在想些什么?只有她們自己知道。 卷著黃沙的風呼嘯狂舞,沙丘緩慢的移動,黃沙遮住了倒下的尸體,食腐鳥在空中粗噶的叫著,越聚越多。 生命之火已經徹底熄滅,不需要多久,歐提拉姆斯巫女們曾存在于世間的痕跡都會消失,就像她們曾經對亞蘭大巫做過的一樣。 夜色中,又一個巫女倒下了,綠洲營地中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燒。 帳篷前的海民看著何寧走遠,沒有繼續吃東西,而是用東部牧民聽不懂的語言互相低語。說話間似乎發生了爭執,卻很快達成了共識。領隊站了出來,走向坐在火堆旁的穆狄,在火光勉強能照到的地方停下,彎腰行禮,“尊敬的大人?!?/br> 穆狄抬起頭,火光映紅了他的半側臉頰,忽明忽暗。藍色的眼眸閃過一抹金色,鮮紅的唇似要滴血。海民耳后的腮頓時緊閉,這是他們感到威脅時緊張的表現。 海民盡量讓表情顯得鎮定,聲音中的顫抖卻無論如何掩飾不了,“城主大人,剛剛離開的,是否就是降臨在普蘭城,為亞蘭帶來雨水和豐饒的神諭者,真正的大巫?” 穆狄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直到海民的眼睛開始變化,從淡色變得近乎透明,才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兩人說話時,何寧已經悉數完畢,擦干臉上的水珠,清爽的舒了口氣。沒急著回帳篷,而是走向綠蜥和黑蜥休息的地方,站定之后一捂臉,果然又滾成了一團,打架中。 “阿亞!” 何寧的聲音不高,綠蜥卻在第一時間跑了過來,架也不打了,興奮的朝何寧張大了嘴巴。別誤會,它不是打架打得六親不認想咬人,而是被何寧養出了習慣,睡前漱口。 何寧打了個響指,一道水柱沖進了綠蜥的嘴里,綠蜥仰脖,瞇起了眼睛。黑蜥緊跟著走了過來,同樣張開嘴,何寧笑了,又打了個響指,一道水柱嘩啦啦淌入黑蜥的口中。 何寧托著下巴站了一會,對著它們沾滿沙土的鱗甲皺眉,兩道更大的水柱從天而降,兜頭砸下,綠蜥和黑蜥不敢抗議,老實的站在原地被沖澡中。 不是沒躲過,奈何大巫太兇殘,跑到哪里沖到哪里,而且水流越來越大。 何寧打了個哈欠,正打算回帳篷,突然發現綠蜥和黑蜥的眼神不對,還擺出了威脅的姿勢,發出了低沉的吼聲。 何寧腳步一頓,慢慢回頭,兩頭海獸無聲無息的站在身后,正伸長了脖子,看著水柱下的綠蜥和黑蜥滿臉羨慕。 別問何寧為什么能從這樣兩張臉上看出不同的表情,總之,他就是知道。 “要沖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