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傳說中,只說那是一座廢棄了幾百年的古城,從未有過湖泊和綠洲的記載。 好奇心愈演愈烈,當何寧聞聽消息時,已經有兩支部族派人前往大漠深處,尋找這座神秘的荒城。 并不是為了滿足好奇心,而是為了生存。 當部族領地面臨水源枯竭,無法再生活下去的窘境時,商人口中的湖泊和綠洲壓過了他們對荒城死亡傳說的恐懼。 “老天!” 何寧嘴里發苦,若是真有人不怕死的跑到荒城定居,藏在神殿下的秘密早晚有一天會被發現。想起阿尼的骨骸和密室中的銅板羊皮卷,何寧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他不希望阿尼被打擾,也不希望密室中的一切被發現,尤其是在他沒有能力保護這一切的時候。 傳說只是傳說,生存才是根本。 幾個世紀以來,亞蘭大陸最缺少的是什么?水! 若非為了爭奪資源,大陸東部牧民和西部蠻族,以及東西各部族之間,怎么會征伐不斷?就連北部的商民也偶爾會卷入其中。唯一能獨善其身的只有南部的海民,但若是干旱再持續下去,海民們的日子也會越來越艱難。 “麻煩了?!?/br> 這些天,何寧整日呆在領主府內的藏書館。在征得穆狄的同意后,他可以查閱藏書館內的所有館藏。有了對比,更顯得神殿密室中的銅板和羊皮卷彌足珍貴。 亞蘭帝國缺失的歷史,能夠揭穿所有的謊言,撼動巫女們耗費全部心思在大陸上傳播的信仰。 但是,何寧也在為難。他不會傻缺到以為將密室中的銅板和羊皮卷公之于眾,就能將歐提拉姆斯神殿徹底打趴下,也不會以為憑自己的這點能力,就能呼風喚雨,霸氣側漏,引八方猛士來投。 現實點說,水的確是亞蘭大陸最需要的。但這里的人信奉的不是與人為善,而是強者為尊。一旦被人得知他有這種能力,卻沒有足夠的自保手段,等待他的絕不會是什么好下場。動物固然強悍,遇上人卻往往會吃虧。憑他自己更不可能對抗上千人的軍隊。 被當神佛供起來?想得美!最大的可能,就是做一個人工降雨機,直到被榨干為止。然后被神殿中的巫女咔嚓掉,放血,挖心,想想就寒。 貌似夸張,卻是事實,也是最糟糕的結果。 何寧很糾結,每日翻閱羊皮卷和銅板時都會詢問自己,他該怎么辦,他的出路在哪里?除了保命,還要想辦法不被另一個意念取代,這種心酸和苦楚,能讓最強的漢子淚流滿面。 在傳承的記憶中,何寧沒找到任何同自己類似的情況。 簡單點說,就算繼承了上一任大巫的記憶,也不意味著會受到死去的靈魂控制。除了他這個特例,歷代大巫都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情況,自然也沒有解決辦法。 何寧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既然是死于陰謀和背叛,那么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是否能讓這位大巫安息,也讓自己從時不時的人格分裂中解脫出來? 因果輪回,同何家先人手記中的“冤魂附體”何其相似? 嘆息一聲,他果然已經徹底脫離了唯物主義自然科學,向封建迷信邁進了一大步。若是被何家的老祖宗知道了,該感到欣慰吧?畢竟后繼有人了。 想歸想,事情說起來不難,做起來卻談何容易。 何寧在藏書館中收獲不小,也詢問了年邁的書記官,對歐提拉姆斯神殿和巫女有了一定了解,最終得出結論,要想扳倒神殿,只憑他自己根本做不到。 財力和人力暫且不論,還要對抗形成三四個世紀的信仰,只要歐提拉姆斯神殿發下神諭,就有部族戰士騎著駱駝揮舞著長刀來抓他。他開口,聽話的也只有綠蜥羚羊和兔子。 絕不是何寧在妄自菲薄,就算是穆狄,能做的也只是對歐提拉姆斯神殿不加辭色,將所謂的神諭丟到一邊,讓巫女們忌憚,不敢將爪子伸進普蘭城,公開翻臉的情況至今還沒有發生過。 若想推翻一群神棍,就要成為比他們更會忽悠,能力更強的神棍。無論怎么想都是千難萬難。如何邁出第一步,就是擺在何寧面前的一大難題。 原本想與蒼巖人合作,但在讀過穆狄手中的羊皮卷,了解四百年前發生在巫之城的一切后,何寧發現蒼巖人也不是那么可靠。 路到這里,又被堵住了。 歐提拉姆斯神殿猶如一座大山橫亙在面前,就算自己不找上門,巫女們也對他磨刀霍霍。如今神殿的問題沒找到解決辦法,荒城的事又擺到了何寧面前,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荒城是他的家,在離開之前,他發誓會回去,如今,他的家恐怕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靠在書架旁,何寧緩緩的滑坐在地上,雙手搭在曲起的膝頭,回去嗎?回去又能做什么?裝神弄鬼?說不定正合了神殿里那群巫女的意,派人來抓他宰他更無壓力。 況且,以他現在的情況能走嗎?走得成嗎? 何寧仰頭望向屋頂,感到沮喪。 自始至終,他都沒想過找穆狄幫忙。一來,兩人現在的關系很難說,說是俘虜,自己又享受客人的待遇。說是客人,行動卻被限制在城主府內,進出也有侍從跟隨,睡覺時門外都有人守著。何寧確信穆狄不會殺他,但小心總無大錯。再者,俗話說的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事到臨頭,永遠都只有自己最可靠。凡是想著依靠別人,到最后終究會一事無成。 所有的問題都糾纏成了一團亂麻,沒有頭緒,思來想去也找不出答案。 何寧在藏書館中糾結,實在想不出辦法,只能去找綠蜥,就算不能提供建議,有綠蜥在身邊,總是能緩和一下心情,不會糾結得想抓著頭發去撞墻。 穆狄同樣獲悉了荒城的消息,他沒有下令控制消息的流傳,只是以普蘭城城主,亞蘭帝國王室后裔,東部大漠統治者的名義,頒布了一道法令。 東部荒漠之城是屬于他的領土,任何人沒有得到允許,不得進入,占據。 簡簡單單一句,甚至沒有提及觸犯這道法令的后果,附庸于普蘭城的各部族卻當即打消了到大漠深處一探究竟的念頭。已經行動起來的部族,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將尋找荒城的隊伍叫了回來。缺水不要緊,總能找到解決辦法,一旦觸怒普蘭城城主,后果就相當嚴重了。 法令頒布后第二天,何寧見到了穆狄。 當時,他和綠蜥面對面坐著,抓著一只烤好的沙鼠啃,灑了鹽和香料,烤好的沙鼠rou更香。吃得正過癮,頭頂突然罩下一片陰影,綠蜥張開大嘴,露出帶血的利齒,朝站在何寧身后的人呲牙。 何寧抬起頭,由于背光,瞇了一下眼睛,看得最清楚的,只有白色的長袍和一頭燦爛的金發。 穆狄彎下腰,拇指十分自然的擦過何寧的嘴角。 何寧愣了一下,他們有熟到這種程度嗎? “沙鼠很好吃?” “啊?!焙螌幎懔艘幌履碌业氖种?,沒躲開,指腹直接擦過他的下唇,感覺十分奇怪,嘴上卻說,“是挺好吃的?!?/br> “三角羊和短腳牛的rou不喜歡?”穆狄收回手,湊近了些,發梢拂過何寧的臉頰,“明天開始,讓廚子給你烤沙鼠?” “不是,都好吃?!焙螌幐尚陕?,又躲了一下,“不用麻煩了?!?/br> “哦?!蹦碌抑逼鹕?,直接坐到了地上,自然得讓何寧感到驚訝,“我以為你會來找我?!?/br> “什么?” “荒城?!蹦碌覇问执钤谙ド?,抽出腰間的匕首,在何寧手中的沙鼠rou上劃下一條,送進嘴里,“味道的確不錯?!?/br> 何寧:“……” “準備一下,”沒得到何寧的回應,穆狄也不在意,“五天后出發?!?/br> “去哪?” “荒城?!蹦碌夜戳斯醋旖?,“也可以說,巫之城?!?/br> 何寧看著他,想弄明白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從將他帶回普蘭城到現在,他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人了。 “想不明白?” “說實話,的確不明白?!?/br> 穆狄收起匕首,又擦了一下何寧的嘴角,動作快得讓何寧來不及躲開,藍色的雙眼,望進黑色的眸子深處,“巫之城,是你的,你……”最后幾個字含在嘴里,輕得幾乎聽不見,“仔細想,你似乎忘記了很多事?!?/br> 何寧僵硬的坐在原地,維持著同一個姿勢,直到穆狄走遠,腦子里仍不斷回響著穆狄的話,整個人都石化了。 一旁的綠蜥覺得奇怪,用頭輕輕撞了何寧一下,噼里啪啦,石化中的何寧,碎裂,風化了。 第三十二章 何寧是掛著一對黑眼圈啟程前往荒城的。 在出發的前一天,正趕上亞蘭大陸最古老的節日,天神節。普蘭城對歐提拉姆斯神殿敬而遠之,卻保留著亞蘭帝國時代最重要的傳統。 在天神節上,一身白色長袍的穆狄,高舉金色權杖,長發上點綴著銀鏈和寶石,在碧藍天空下恍如神祗。 敬獻給神的牛羊被送上祭臺,所有人都懷著最虔誠的心向上天祈禱,希望天神賜福普蘭城,希望普蘭城的水源永不枯竭,希望牛羊更加膘肥體壯,放牧時不會遇到成群的荒漠狼。 侍奉城主的樂手,奏起了古老的弦音。與行走大陸各城的樂手不同,他們奏出旋律中帶著一種亙古悠長的曲調,莊嚴,肅穆。 何寧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黑色的布巾披在頭上,遮住了半張面孔,只露出鼻梁和下巴。這樣的打扮在東部大漠中并不稀奇,只不過,在慶典上就有些顯眼。 或許是意識到落在身上的視線有些刺人,何寧拉低了頭上的黑布,慢慢退出人群。不想卻被從身后扣住了肩膀,“節日上的祭品,本該由大巫親自敬獻給神?!?/br> 低沉的聲音,十分熟悉。何寧側過頭,已經罩上黑色長袍和頭巾的穆狄,正站在他的身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祭臺上,沒人注意到城主站在這里。 “大巫?” “是,大巫?!毙揲L白皙的手指沿著何寧的肩膀滑到他的頸側,在他皺眉時,停住不動。 指尖的熱度讓何寧有些不適,開口道:“手……” 話沒說完,穆狄又按住他的肩膀,托著他的下巴,壓低聲音,“噓,仔細看,有沒有想起什么?” 順著下巴上的力道,何寧將目光轉回祭臺,鮮紅的血,染紅了刻在石臺上的花紋,形成了一個個有象征意義的圖案。 在血色中,圖案仿佛活了一般,在何寧的眼前奔騰,跳躍。 高舉長刀的男人,將祭品的心臟敬獻給天神。 豐饒的谷物,成群的牛羊,高舉長矛的戰士,飛舞旋轉的少女,一幅幅畫面,在鼓聲和樂聲中展現在何寧眼前,流入他的腦海。 意識有些飄忽,有力的手始終按在他的肩上,低沉的聲音中仿佛帶著魅惑的魔咒,像是用最輕柔的羽毛,掃過心間,“想起來了嗎?我的大巫?!?/br> 鼓音在耳邊轟然炸響,祭臺上,牛羊的叫聲早已停止,臉上和手臂上繪有古怪圖案的男人,正舉著染血的匕首,用力的踏著雙腳,踩著怪誕的鼓聲,高呼出奇怪的語調。 “不對?!痹陬^巾遮蓋下,看不清何寧的雙眼,聲音卻格外清晰,“他做的,不對?!?/br> 穆狄俯身靠近何寧的耳邊,“現在的亞蘭,已經沒有真正的大巫,也沒有侍奉大巫的祭祀了。所謂的祭典,不過只是一場尊奉傳統的儀式?!?/br> 鼓聲愈發急促,祭臺上的男人猛然高喝一聲,跪倒在地,胸口劇烈的起伏,雙手用力拍擊在石臺上,一下重似一下。 不對,這樣不對! 這樣的儀式,是對神明的褻瀆,沒有神明會再賜福亞蘭大陸! 何寧突然撥開人群,遵循內心最深處的意念,一步一步走向祭臺。 穆狄沒有拉住他,而是陪在他的身旁,守衛在祭臺前的士兵,在穆狄拉開頭巾的一刻,放平武器,單膝跪地。 對這一切,何寧恍若未見,在眾人詫異的目光和驚呼聲中,踏上臺階,走上了祭臺。 跪伏在地上的男人驚訝的抬起頭,鼓聲也停了,何寧停在祭祀面前,彎腰拿起了染血的匕首,伸出手臂,鋒利的刀刃劃過腕子,鮮血滴落,下一刻,舌尖舔過傷口,下唇染上了一抹艷色。 清亮的聲音,忽然在祭臺上響起,和之前響在祭臺上的聲音相似,卻又不同。 沒有鼓聲,沒有激烈的動作,他只是托起染血的匕首,緩緩的,高舉過頭。隨著他的動作,頭巾滑落,烏黑的長發直垂腰際,發梢隨風輕動,黑色的眸子映入蒼穹,聲音仿佛飄散在云中,又如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心跳聲越來越激烈,是自己的,是所有人的。 銀色的耳扣突然漫射出金光,湛藍的天空中,凝聚起雨云,云層中響起了炸雷,一聲又一聲,就像是戰鼓。閃電劈開了天空,大雨瞬間傾瀉而下。 “下雨了!” “天神,下雨了!” 震驚,狂喜,不可置信,太多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密集的雨點砸在臉上和身上,很疼,卻能明白告訴所有的普蘭人,降落在祭奠上的大雨是真的,不是他們的幻覺,也不是一個美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