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如此幾番下來,段昭凌的心思都放在蘇嫣身上,她的一舉一動,一喜一怒,都牽動著他的神經。 批閱完最后一封奏章,段昭凌伏案起身,頭一件事,竟是想到去凌煙閣陪她。 坐上御攆時,就連他自己也有些恍惚,不知不覺間,早已放不下這女子,身邊鶯鶯燕燕過眼,獨她不同。 蘇嫣淡淡迎駕,又淡淡回房,不施粉黛的臉龐,靜地教他心慌。 瞧見桌上冷掉的羹粥,他的眉頭蹙地更緊,嘆道,“嫣兒,朕要如何做,你才能寬心?你說甚么,朕便都允了你?!?/br> 蘇嫣背對著他,眸色一動,輕聲道,“臣妾如今只有一個念想,便是歸家陪著母親,一同等待父親消息。陛下,你可否恩準?” 蘇嫣深深拘禮,段昭凌忙地將她托起,思索了片刻,執起她的手,“那便以省親之由,允你出宮歸家四日,好好陪陪你母親,屆時,朕親自去蘇府接你回來?!?/br> 歸省之禮,素來只有中宮皇后有次殊遇,很顯然,皇上再一次為蘇嫣破了例。 御賜的儀仗十分隆重,婢子隨從分列兩旁,蘇嫣的鳳轎行在前頭,數輛輜車緊隨其后。 由午門而出,穿過長安街,路途百姓停步,有侍衛護駕,轎簾深深,一絲不露。 待行至西橋時,轎子便晃悠悠地停了下來。 “何事耽擱?”蘇嫣本在轎內思量,如何利用著來之不易的機會,將父親遺物尋出,卻被驟然打斷。 “回小姐,前面竟被大隊軍馬堵住了去路?!碧m若隔著簾子回話。 “探查清楚,咱們先慢些?!碧K嫣捻起簾子一角,余光瞥見不遠處那浩蕩的軍馬,清一色胡馬戎裝,斷非京畿衛尉,瞧著,倒很像邊關陣仗。 不一會兒,蘭若便探聽出來,“前頭守城的官員說是長樂王兵部提前抵京,現下正過了南城門!那長樂王早晚不來,就趕在此刻,真個是誤事…” 蘭若小聲嘟囔著,便吩咐起轎。 時下京城百姓商販,聽聞長樂王回京,便都拋下手頭做活,爭相從各向趕來,或等酒樓,或沿街邊,皆是翹首以盼,爭相一睹那傳聞中長樂王的風采。 兩列縱隊騎兵飛馳而出,日光下刀鋒锃亮,氣勢逼人,只瞧著護衛,便有肅殺之意。 百姓們交頭接耳,一些個膽大的婦人們也頓步探頭,便在兵馬布陣停穩之后,一陣厚重沉悶的馬蹄聲噠噠而來。 由那聲音劈開處,隊列分立兩旁,一溜烏黑的駿馬映入眼簾。 那鬃毛油黑透亮,比那名貴的黑珍珠更炫目刺眼,而馬上之人卻是一身銀白色甲胄,墨發高束。 許是氣場過于懾人,原本竊竊私語的人們,不約而同地閉口,登時滿場鴉雀無聲。 蘇嫣本在轎內聽到外面喧嘩,可片刻便靜了下來,遂知想必是那長樂王現身了。 蘭若抬頭,一時呆在當下。 如何來描述眼前人的風華,這男子不同于她所見識中的任何一個,亦不同于所有京畿貴胄子弟。 黑馬白甲,襯出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肩寬背直,那略偏麥色的皮膚,像是經由黃沙大漠打磨出來的雕塑,英武而肅立。 那張臉細看之下,五官俊朗,比之當今圣上,卻多了一份凌厲,周身散發的氣質,如天神,亦如修羅。 刺目的光華,從他手中的長戟上反射而出,整個人便沐浴在夏日午后的盛陽中,教人見而生畏,卻又再難忘懷。 蘇嫣的鳳轎晃悠悠,而后驟然止住。 便聽外頭有人策馬上前,指點道,“來者何人,擋住去路?” 蘭若便答,“休要無禮,這轎中正是我家小姐,當今的嫣蕊夫人,倒是你們先攔了路去?!?/br> 卻不想那人竟是哈哈一笑,粗聲道,“甚么夫人小姐的,我家將軍征戰南北之時,你們主子還不知在哪呢!還不快讓開!” 想來是常年鎮守邊關的兵將,說話皆是直言不爽,不拘小節,她從前便知,文武素來相輕。 文臣道那武將乃粗鄙之人,武將又諷那文人酸腐不堪,只會動嘴。 蘭若見他大大咧咧,出言不遜,便提高了聲音,“你這人怎地恁般無禮,還不下馬拜見!” “老子平生只拜兩人,一是當今天子,二是我家將軍,不認得甚么夫人小姐!” 蘭若氣急,當真是秀才遇上兵,分辨不得了。 “蘭若,那便讓將士們先行罷?!比嵬駤赡鄣呐?,從布簾深處傳來。 那馬上士兵身子一動,從未覺得女子的聲音也可這樣動人,便揚了揚手中長刀,“還是你們主子明理!” “周北,退下!” 一道偏為低沉而朗利的男聲響起,那先頭士兵登時大喝一聲,迅速閃至一旁,噤聲不語。 蘇嫣初聞此聲,便覺得渀佛那大漠的黃沙漫卷而來,那是經年磨練而就的嗓音,昭示著如此不同的身份。 “君臣有別,請夫人先行!” 他說話時,不經意間的眼神,淡漠而沉靜,卻教蘭若覺得寸步難移,如此逼人。 作者有話要說: 長樂王來了…… 小蘇蘇回家了…… 某繁凌亂了…… t t 63春宮亂 已然褪去青澀的聲音,和十年前再無一絲相同,蘇嫣腦海里仍是那個弱冠少年的身影。 “長樂王遠從漠南而來,將士們路途辛苦,居深宮而不能為國盡忠,今日權作我的一片心意,還望將軍成全?!比稚倥奶鹉?,七分嫵媚的動人,長樂王面不改色,只是眸光掃了轎身一眼,并不下馬便問,“敢問小主雅名,有如此胸襟,也好讓本王日后蘀將士們聊表謝意?!?/br> “名號又何妨,不過是一樣的心意罷了?!碧K嫣繞而不語,那長樂王自然明白,登時銀鞭一揮,縱馬前驅,霎時間,鐵蹄如潮水,踏破京城繁華奢靡的街巷,直奔內城而去。 “將軍,那轎子里坐的不過是個女娃娃,憑甚么教咱們給她行禮!”周北梗著脖子,不服氣的緊。 長樂王直視著遠方金鑾寶殿,再轉頭,萬點燈火流過眼底,“君尊臣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些道理你在戰場上永遠也不會明白?!?/br> “老子只知道兄弟們都是從死人堆里拼出來的,挨過刀子,啃過樹皮,將軍,還記得去年那一仗整整打了五個月,老李和他兒子一同上了戰場,最后出來時,我只蘀她婆娘帶回了一只胳膊,還有吳參將、魏軍醫,整整死了五萬將士啊…可咱們拼命時,他們卻在作甚么?!歌舞升平,喝酒玩女人!” 周北眼眶已見泛紅,最后竟是說不出話來,那粗狂的外表,和這京城的繁華如此格格不入。 “皇兄是天子,這江山如畫,便都是他的?!遍L樂王截斷他的話,周北忍著氣,狠狠地蹬了馬鞍,退后不再說話。 探兵來報,說那鳳轎中,便是當今最得寵的嫣蕊夫人蘇氏,一些個士兵們沿途便已見到許多京城女子,皮膚水靈,面若桃花,遠非邊疆那些粗糙的女人可以比擬。 再一聽方才面前的竟是皇帝的女人,不禁回想那酥骨的聲音,心癢難耐。 長樂王便道,“兄弟們苦了這么些年,既然來京,便也享一享這天子腳下的福氣。只是軍紀嚴明,禁止搶殺掠奪?!?/br> 周北繃起臉色,將士們垂頭不語,但見他鋒銳的唇角微微勾起,挑起一絲野性的笑,如同草原上覓食的雄豹,“除此之外,京城的美人兒,酒坊的佳釀,一概不限,盡可享用!” 周北帶頭高呼一聲,接連便是此起彼伏的應和,經久不息。 卻說蘇嫣一行人回府省親,趙氏以主母身份,領著一眾家眷,親自到門外迎駕。 蘇嫣下轎,見各族親戚皆是禮敬尤嘉,排場盛大,可那原本的親情卻漸漸淡了,被所謂的尊卑有別,硬生生給分割了去。 趙氏望著女兒如云霞般耀眼,滿身錦繡,出落地愈發標致,教這滿院子群芳失色。 亦知曉她如今深得寵愛,便也暗自寬慰,忍住相思之情,仍是例數性地引她入廳。 蘇嫣抬眼瞧去,主子奴仆一個不少,整齊地跪了一地,又想起唯有父親不在,便抬起衣袖,微微拭了眼角。 那趙氏再也忍不住,當堂便啜泣出聲,一家子老小皆是掩面,一時間悲哀的氣氛彌漫開去。 “娘,莫哭,女兒好不容易才得歸家,下次再見卻不知何時,咱們自要高興才是?!?/br> 趙氏見女兒懂事,便又是一拜,“臣婦蘀老爺謝小主恩典…” “母親,我不論何時,都是您和父親的女兒,在后宮中已是如履薄冰,在家這幾日,便教我再過幾日安心的日子罷,所有禮數,不必太過,咱們如常便好?!?/br> 溫氏遂帶了蘇芷上前,“見過夫人?!?/br> 蘇芷圓睜著一雙水靈的眸子,歡喜地喚了聲長姊,那溫氏忙地訓斥,蘇嫣卻將她牽過來,柔聲說話。 如今,蘇家小妹已年近十三,端的是豆蔻嬌俏,再過些時日,自是頂尖兒的美人。 一開始的拘謹逐漸消散,院子里熱鬧起來,盛大的家宴琳瑯滿目,蘇芷和趙氏一左一右陪伴,很是合滿。 蘇嫣便寬慰道,“想來只是路途耽擱,母親不必憂慮,陛下已派了人手加急探查,父親定是不日便能歸家?!?/br> 果然,蘇嫣的話,好似一枚刻著天子令牌的定心丸,而后人人附和,一掃陰霾。 坐在窗臺前,漫天繁星映在院子的碧池里,蘇府的夜色是如此的潔凈安寧。 “文遠哥哥,你好久沒來瞧芷兒了,我帶你看看上回咱們買來的蘿蔓草…” 蘇芷的聲音透過月色隱約傳來,蘇嫣卻將紙帛收入懷中,掃了一眼臥房,熄了燭火。 “今日有事在身,改日可好?” 良久,蘇芷的聲音漸漸遠去,“芷兒明白,你心里早已有了人,今日也并非來看我,難道就連陪我賞花片刻,也顧不得么…” 蘇嫣從黑暗中緩緩走出,寧文遠顯是一愣,但見她身著長袍,頭束青冠,做男子打扮。 “可是又要我偷偷帶你出去?”他無奈地輕嘆,蘇嫣便拱手道,“有勞寧兄了?!?/br> 瞧著她如玉的小臉,雖是將眉毛畫粗,卻平添了一份俏麗。 蘇嫣始終緊隨其后,兩人之間總是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雖說青梅竹馬早已隨著蘇嫣入宮,而變作前塵往事,可因著上次那禁忌的逾越,蘇嫣總是覺得那層關系悄悄改變了。 遂不敢與他太過親密。 以到城南桃花觀為父親祈福禱告為由,寧文遠并未多加阻攔,以他的身手,避過府外看守的侍衛易如反掌。 轉過幾只小巷,桃花觀赫然眼前,蘇嫣一低頭,才瞧見兩人的手緊緊相握,她欲抽回,寧文遠只輕輕握了握,道,“我從不問你作何打算,便都會全力助你,仍是那句話,小心為上,去罷?!?/br> 桃花觀夜間陸續有人過往,蘇嫣低下頭謹慎地尋入主殿旁的一間木閣。 她左右一顧,便對著月光,循著清敏留下的圖紋逐個摸索。 繞了幾回,在一處看似廂房的院落中停駐,空蕩的屋子外,除了一口枯井,別無旁物。 四周寂靜,她緩緩朝古井邁去,井沿上的青苔泛著暗鸀色的光。 未知的一切,就在前方,但在她手指方觸到石磚的一霎,一股力道猛地襲上她的后背,緊接著肩上一痛,她便整個人被扳了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