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文章還配有一張西恩娜的照片,那時她也許有十歲了,仍然是一頭淡黃色頭發,站在一臺大型醫療器材旁邊。文章中有一段訪談,被采訪的醫生解釋,根據西恩娜的pet掃描結果,她的小腦在生理構造上與眾不同:她的小腦比常人更大、形狀更具流線型,能夠處理視覺空間內容的方式是大多數人類所無法想象的。該醫生將西恩娜的生理優勢等同于一種異常加快的腦部細胞生長,與癌癥很相似,只不過加速生長的是有益的腦部組織,而非危險的癌細胞。 蘭登又發現一則摘自小鎮報紙的報道。 《天才的詛咒》 這次沒有照片,報道講述了一個年輕天才,西恩娜·布魯克斯,試著去普通學校讀書,但因為無法融入學校生活,被其他同學取笑嘲弄。文章還提到天賦過人的年輕人往往社交能力有欠缺,與他們的智商極不相配,他們常常受人排斥,并感到隔絕、孤立。 這篇文章提到西恩娜八歲的時候曾經離家出走,而且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獨自一人生活了十天沒被發現。最終人們在倫敦一家高檔酒店里找到了她,她假裝成一名房客的女兒,偷了一把鑰匙,并點了房間送餐服務,當然都是別人買單。據說她利用一個星期讀完了長達1600頁的《格雷氏解剖學》。當警察問她為什么要讀醫學教科書時,她告訴他們是因為她想知道自己的大腦出了什么問題。 蘭登對這個小女孩充滿了同情。他難以想象一個如此與眾不同的孩子該有多么孤獨。他將這些剪報重新折好,又最后望了一眼那張西恩娜五歲時扮演小精靈迫克的照片。蘭登不得不承認,考慮到今早他與西恩娜相遇的離奇經歷,這個愛搞惡作劇、誘人入夢的精靈形象似乎特別適合她。蘭登只希望自己也能像劇中人物那樣,一覺醒來,假裝最近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而已。 蘭登小心翼翼地將所有剪報放回原來的頁面,合上節目單。他再次看到了封面上那行字:親愛的寶貝,永遠別忘了你是一個奇跡,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傷悲。 這時,節目單封面上一個熟悉的裝飾符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全世界大多數劇院的節目單都使用同樣的希臘早期象形圖作為裝飾——一個有著二千五百年歷史的符號,已經是戲院的同義詞。 面具。 代表喜劇與悲劇的兩張標志性面孔向上盯著蘭登,蘭登耳朵里突然響起一陣奇怪的嗡嗡聲——仿佛腦子里有一根弦被慢慢地拉緊。他的頭一下就像裂開了一般,劇痛不止。眼前浮現出一只面具的幻影。蘭登大口喘著粗氣,在書桌旁的轉椅上坐下,痛苦地閉緊雙眼,慢慢舉起雙手,緊摁著頭皮。 雖然他視線模糊,但那怪異的幻覺又鋪天蓋地回來了……格外鮮明,格外生動。 帶著護身符的銀發女子又一次隔著血紅的河水向他呼喚。她絕望的叫喊刺透腐臭的空氣,蓋過那些受折磨和將死者的哀嚎,清晰可辨。而觸目所及之處皆是他們痛苦翻滾的軀殼。蘭登再次看到那倒立的雙腿,以及上面的字母r,半埋在土中的軀體扭動著,兩腿在空中拼命地蹬踏。 去尋找,你會發現!女子向蘭登呼喊,時間無多! 蘭登再度感到當務之急是去救她……救每一個人。他像瘋了一般,隔著血紅的河水向她狂喊:你到底是誰?! 又一次,女子抬手掀起面紗,露出美麗奪目的面龐,和蘭登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是生命,她答道。 話音未落,她的上空毫無征兆地冒出一個巨型身影——他戴著讓人毛骨悚然的面具,上面有一個鳥喙狀長鼻子,兩只炯炯有神的綠色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緒,正死死地盯著蘭登。 那……我是死亡,低沉而洪亮的聲音回蕩著。 8 蘭登猛地睜開雙眼,倒吸一口涼氣。他還坐在西恩娜的書桌旁,雙手捧頭,心臟怦怦狂跳。 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銀發女子以及鳥喙面具的模樣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是生命。我是死亡。他想趕走這幻覺,但它卻像永遠烙在記憶里一般根深蒂固。在面前的書桌上,節目單上的兩副面具仰面凝視著他。 你的記憶將是模糊、雜亂的,西恩娜曾告訴他,過去、現在和你的想象全都混在一起。 蘭登感到頭暈目眩。 不知從公寓的什么地方,傳來了電話鈴聲。是那種刺耳的老式鈴音,從廚房里飄出來。 “西恩娜?!”蘭登站起身,大聲喚她。 沒人答應。她還沒回來。電話又響了兩下,接通了留言機。 “你好,是我,”西恩娜用意大利語歡快地宣布她在外不能接聽電話,“請留言,我會給你回話?!?/br> 嘀聲之后,一個女人開始留言,聽上去她被嚇壞了。她那帶有濃重東歐口音的聲音在門廳回蕩。 “西恩娜,我系丹妮科娃!你哪兒呢?!太瞎人啦!你的朋友馬可尼醫生,他死了!醫院鬧翻了天!警察也來啦!他們跟警察說你跑出去救一個病人?!為啥?。??你都不認識人家!現在警察要找你談話!他們拿走了員工檔案!我曉得上面的信息是錯的——地址不對、沒有電話、工作簽證也是假的——所以他們今天找不著你,但遲早會!我打電話提醒你。抱歉,西恩娜?!?/br> 電話掛斷了。 蘭登的心里又掠過一波自責。根據電話留言判斷,是馬可尼醫生同意西恩娜在醫院工作的。蘭登的出現不僅害馬可尼丟了性命,而且西恩娜出于本能搭救一個陌生人,也給自己的未來蒙上陰影。 這時公寓另一頭傳來砰的一聲,有人關門。 她回來了。 沒一會兒,電話留言機響起:“西恩娜,系丹妮科娃!你哪兒呢?!” 知道西恩娜將聽到什么消息,蘭登選擇逃避。趁著播放留言的時機,蘭登迅速將節目單放好,整理一下書桌。然后他退出房間,回到對面的浴室,心中懷著對窺探西恩娜過往的愧疚。 過了十秒鐘,浴室門上響起輕柔的敲門聲。 “我把衣服留在門把手上?!彼穆曇袈牪怀銮榫w變化。 “非常感謝?!碧m登答道。 “等你收拾好了,請到廚房來一下,”她補充道,“在我們打電話求助之前,我得給你看一件重要的東西?!?/br> 西恩娜沿著走廊回到簡陋的臥室,身心俱疲。她從衣櫥里取出一條藍色牛仔褲和一件毛衣,走進臥室的衛生間。 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抬起手,揪住那濃密的金色馬尾辮,用力向下一扯,假發滑落,露出她光禿禿的頭皮。 一個三十二歲的光頭女人在鏡子里與她對視。 西恩娜這一生從不缺乏挑戰。盡管她一直在訓練自己依靠理性智慧去戰勝困難,但如今的困境卻在情感深處將她擊垮了。 她將假發放在一邊,洗手洗臉。擦干之后,她換上衣服,戴回假發,小心翼翼地擺正發套。通常,自憐這種沖動是西恩娜無法容忍的,但現在,當悲從中來,淚如泉涌時,她知道她別無選擇只能任其宣泄。 于是她就這么做了。 她痛哭流涕,為無法掌控的人生。 她痛哭流涕,為在她眼前死去的導師。 她痛哭流涕,為充斥心田的深切孤獨。 但是,最主要的,是為了未來……那突然變得虛無縹緲的未來。 9 在豪華游輪“門達西烏姆號”的船艙內,高級協調員勞倫斯·諾爾頓坐在他的封閉玻璃隔間里,盯著電腦屏幕發愣。他剛預覽了委托人留下的視頻,仍感覺難以置信。 難道明天一早我要把這東西上傳給媒體? 諾爾頓在“財團”工作了十年,執行過他也明白介乎不誠實與非法之間的各種古怪任務。在道德的灰色地帶工作對于“財團”來說再正常不過——因為這個組織唯一的道德制高點就是他們愿不計一切代價兌現對客戶的承諾。 我們使命必達。不問任何問題。無論發生什么情況。 然而,上傳這段視頻將引發的后果卻讓諾爾頓惶恐不安。過去,不管執行多么變態的任務,他總能明白其緣由……領悟其動機……理解其期望達成的結果。 但這段視頻卻讓他難以捉摸、把握不定。 它有什么地方感覺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諾爾頓坐回電腦旁,從頭播放視頻文件,希望再看一遍能有更多線索。他調大音量,坐穩了來觀看這九分鐘的表演。 和之前一樣,剛開始是輕柔的水浪聲,那詭異的洞窟里全都是水,被一種肅穆的紅光所籠罩。鏡頭再次鉆到發光的水體之下,對準淤泥覆蓋的地面。又一次,諾爾頓讀到水底鈦金板上的文字:就在此地,正當此日,世界被永遠改變。 拋光的鈦金板上署著“財團”委托人的名字,這已相當令人不安。而上面的日期就是明天……諾爾頓更感憂慮。然而,真正讓諾爾頓如坐針氈的還在后面。 鏡頭這會兒搖到左邊,能看到就在鈦金板的旁邊,有一個驚人的物體懸浮在水中。 那是一只塑料球,用一根短短的細線固定在水底,塑料層很薄,整個球體近乎透明,如同一個易破的超大肥皂泡般搖曳,又似漂浮在水底的一只氣球……但里面充的并非氦氣,而是某種凝膠狀棕黃色液體。塑料球膨脹開來,并非規則球體,目測直徑約有一英尺;在它透明的內壁里,朦朧呈霧狀的液體仿佛在緩慢旋轉,就像是醞釀之中的風暴之眼。 上帝啊,諾爾頓手心冒汗,心底發寒。這袋漂浮的液體在他看第二遍時顯得愈發不祥。 畫面漸漸暗下來,黑暗籠罩。 一個新的場景冒出來——發光的瀉湖、波光粼粼的水面、折射在洞窟潮濕墻壁上舞動的倒影。墻壁上一個影子浮現……是一個男人……立在洞窟中。 但這個男人的腦袋是畸形的……非常丑陋。 他沒有鼻子,只有一只長長的鳥喙……如同半人半鳥的怪物。 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含混……有一種詭異的口才……節奏分明的抑揚頓挫……仿佛化身某個古典合唱團的解說者。 諾爾頓坐著一動不動,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聆聽著鳥喙鬼影的話:我是幽靈。 如果你們正在觀看這段視頻,那就意味著我的靈魂終得安息。 被迫藏匿地下,被放逐到這個黑暗的洞窟里。血紅的河水在這兒匯聚成瀉湖,它不會倒映群星。我的宣言必須從地球深處向全世界發布。 可這就是我的天堂……孕育我那柔弱孩子的完美zigong。 地獄。 很快,你們就會知道我身后所留之物。 然而,甚至在這里,我依然感覺到那些愚昧靈魂的腳步在對我窮追不舍……為了阻撓我的行動,他們不惜一切代價。 原諒他們吧,你們也許會說,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古往今來,總有這樣的時候,無知不再是可原諒的罪行……這時,只有智慧才有豁免的權力。 出于純潔的良知,我贈與你們所有的禮物——希望、救贖和明天。 但仍有那些像狗一樣對我窮追不舍的人,滿腦袋自以為是的信念,把我當作瘋子。那銀發美人居然膽敢視我為怪物!就像那些有眼無珠的教士為處死哥白尼而游說奔走,她對我冷嘲熱諷,當我是惡魔,為我已窺探到真理而惶惶不可終日。 但我不是先知。 我是你們的救贖。 我是幽靈。 10 “請坐,”西恩娜說,“我想問你幾個問題?!?/br> 蘭登邁入廚房,感覺腳步更穩了。他穿著鄰居的布里奧尼西裝,大小合適,恰似為他量身定做一般。就連腳上的路夫鞋也很舒服,蘭登暗記在心,等回美國以后,一定要換意大利的鞋子來穿。如果我能回去的話,他心想。 西恩娜改了裝扮,變身自然風格的美人,她換上貼身牛仔褲和米色毛衣,輕盈的身形被完美地勾勒出來。她頭發還是向后扎成馬尾辮,但卸下醫院手術服帶來的威嚴之后,她顯得更加柔弱。蘭登注意到她雙眼微紅,像是剛剛哭過,于是心頭一緊,再次涌起負疚感。 “西恩娜,我很抱歉。我聽到電話留言了。我不知該說什么?!?/br> “謝謝,”她答道,“但現在我們得把重點放在你身上。請坐下?!?/br> 她語氣變得堅定,讓蘭登聯想到在剪報中讀到的她那早慧的童年。 “我需要你好好想想,”西恩娜示意他坐下,“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來到這間公寓的嗎?” 蘭登搞不懂這有什么關系?!按畛鲎廛噥淼?,”他挨著餐桌坐下,“有人沖我倆開槍?!?/br> “是朝你開槍,教授。這點得搞清楚?!?/br> “是的。對不起?!?/br> “在出租車上的時候,你還記得槍響了幾聲嗎?” 奇怪的問題?!坝浀?,兩聲。一槍打在側邊后視鏡上,另一槍打穿了后車窗?!?/br> “很好,現在閉上雙眼?!?/br> 蘭登這才意識到她在檢查他的記憶恢復情況。他閉上眼睛?!拔掖┑氖裁匆路??” 她的樣子浮現在蘭登腦海里:“黑色平底鞋、藍色牛仔褲和米色v領毛衣。你的頭發是金色的,齊肩長,向后扎起。你的眼睛是棕色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