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很高興認識你?!奔s納說。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能將式樣簡單的黑色緊身衣褲穿得這樣婀娜有致。 “很高興認識你?!饼埣дf。她佩戴著銀質的襟章,襟章的圖案是一條約納從沒見過的騰云怪獸。她的腰帶上懸掛著一柄黑鞘的短劍,劍柄鑲嵌著一塊光彩奪目的藍寶石,這也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你是哪里人?”約納問。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這么像女人,又這么不像他十七年生命中見過的任何女人。 “遙遠的東方?!饼埣дf。她纖細的眉毛微微皺起,像有點煩惱;嘴微微嘟著,像有點煩惱;晶瑩的耳垂旁邊有幾根發絲散亂了,像有點煩惱;她的眼神那么深邃,不知是否藏著煩惱。讓人不由得想深深墜落。 “她是我第二朵銀玫瑰的守護對象。為了尋找那個男人,我們從極東那片神奇的土地,輾轉來到這里?!泵倒弪T士望著她,手撫劍柄開口。 這句話像塊五百磅的巨石一樣猛然砸在約納頭上,讓他腦中轟的一聲炸響。 他甩甩腦袋,從龍姬身上移開視線,壓抑住砰砰的心跳,故作平靜地問向托巴:“室長,還有一位房客呢?” “在那里,他不愛說話,俺給你介紹?!卑蜐衫瓲栟r民站起身來,錫比輕盈地從他肩頭跳下,以防碰到房頂。 室長低著頭,費勁地挪動到門口,“他叫耶空,南大陸人?!?/br> 約納看到一個很奇怪的年輕男人。 他應該是從剛才就一直站在這里,所有人默契地不去看他,不與他說話;約納看著他,可內心深處也有個聲音說別看他,別跟他說話。 當托巴龐大的身軀遮住了這男人半邊身體、約納感到放松的時候他才醒悟,原來這種感覺,叫做危險。 這是個危險的男人。 名叫耶空的南方人是個瘦高個子,一頭紅發火焰樣飄揚,鐵銹色皮大衣,背一柄長度驚人的劍,瘦削的臉龐上,細長的灰眼睛空空洞洞,一條繡著某種文字或符咒的圍巾纏在頸上,遮住嘴巴。 “你好?!奔s納沖他點頭。 沒有回應,甚至灰色眼睛的焦點都沒有凝結在約納身上。 室長笑呵呵地代他答應了一聲,“這家伙話很少。好了,這就是a51房間的所有人,大家吃飯吃飯。大人,快嘗嘗櫻桃渡的特產黑金地鼠rou?!彼恢獜氖裁吹胤阶兂鲆粋€盤子,遞了過來。 眾人不再說話,開始享受遲到的午餐。 約納打開棉布袋子,掏出塊暗紅色rou干,放在餐盤上,接著又掏出一只水袋、一瓶鹽、一瓶胡椒、一塊硬面包、一把不知名的野果、一副刀叉。 rou散發著詭異的香氣,約納試著切了一小塊,沒有想象中的硬;思想斗爭了一會兒,放進嘴里咀嚼起來。味道居然相當不錯。 從昨晚開始就沒進食過的約納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快速消滅,肚子里逐漸充實起來的感覺讓他如同重獲新生。 喝完水袋里的最后一滴水,他滿足地摸著肚皮坐在床鋪上,看其他人還在慢條斯理地嚼著食物。 玫瑰騎士的用餐動作經得住貴族禮儀最嚴格的挑剔,錫比還在玩著叉尖那一小塊rou,室長大人捧著碩大的一塊面包撕咬,耶空就連切rou時眼神都看著五十碼外的虛空,龍姬已吃完了,站在屋角,單手托腮,饒有興致地望著他。約納感到視線的灼熱,脖頸發熱,轉向別處。 “大、大人,你全吃光了?”托巴忽然丟下面包,大驚失色地站起來,腦袋碰到屋頂“咚”的一聲巨響,灰塵簌簌落下,本人似乎一點感覺都無,雙眼充血地盯著約納的盤子。 “rou?是啊,味道不錯?!奔s納不解地回答。 錫比把叉子一丟,雙手扶腰,哈哈大笑起來。埃利奧特也吃了一驚,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室長大踏步地走過來,抓住約納的雙肩晃動著大聲問:“有沒有哪不舒服?大、大人,你還好吧?俺怎么能忘記告訴您黑金地鼠rou的特性呢!” “???什么?”約納被搖晃得如同風雨中的孤舟,隱約看到龍姬的嘴角慢慢浮起一個微笑。 “錫比,馬上帶大人到六號坑,小心點,快快!那里俺不太方便過去?!蓖邪图钡?。 “大叔,人家是女孩的說?!卞a比笑聲止不住,抽空露出一副羞澀的表情。 “去吧,聽話?!饼埣ч_口道。 “好吧,龍姬姐。萬一我來不及回來,你們注意安全?!卞a比聞言點點頭,風似地躥過來,單手捉住約納的脖頸,“我們去了,回頭見?!?/br> 托巴拉開屋門,耀眼的陽光灑進來,錫比在屋里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微塵中,帶著約納已走遠了。 “撲哧?!饼埣棠筒蛔?,笑了出來。 托巴一臉苦惱:“笑什么啊,大人是俺這輩子的希望呢,萬一大人蒙主召喚,俺這輩子就再沒有機會得到姓氏了!” 埃利奧特不禁也笑了,說:“室長閣下,請放心,多吃一點黑金地鼠不會死人的。我跟去看看?!豹毥谦F輕盈地躍出門外。 “你怎么不笑?”龍姬收了笑紋,扭頭問耶空,紅發男人咀嚼著食物,不知所云地嘟囔著什么。 “別招惹他?!蓖邪蛿[擺手,嘆了口氣,把小圓帽扣在腦袋上?!盀樯栋骋斒议L,真累?!?/br> 約納聽到耳邊風聲呼嘯,數不清掠過多少棟石頭房屋,終于脖子一輕,屁股落地,憋了好一會兒的叫聲才傳出來:“你……干嗎??!” 錫比聞言又捶地大笑起來,抽空指指前面。 驚魂未定的約納又嚇了一跳。這里是櫻桃渡的邊緣,石屋圍成的圓圈在半哩之外,面前是一個百尺方圓、不知道有多深的大坑,河岸肥沃的褐色土地上長滿半人高的闊葉植物,一片綠色中這個丑陋的大窟窿顯得極其突兀。 “這是干嗎用的?” 不用錫比回答,片刻之后約納就找到了答案。 隨著腹部一陣劇烈的絞痛,他臉色蒼白地瞅了一眼捧腹大笑的綠衣女孩,蹣跚走到坑邊,選一處地勢較高不易跌落的地方,解開腰帶,蹲了下去。 拉肚子是最痛苦的。但也有人認為從某些方面來說,有一種一瀉千里的暢快。 無論怎樣,約納從未使用過如此深不可測的巨大馬桶,所以感受很難說得上愉快。 “老兄,這是櫻桃渡的第一堂課?!卞a比走到上風頭,看著遠方奔流的圣河,悠然道。 約納呻吟著,沒空答話。巴澤拉爾女孩背著手,自顧自說下去。 “你一定是在貴族之家長大的孩子,沒有獨立生存的經驗?!薄沂寝r民的孩子,約納想。 “我像你這么大年紀的時候,已經在山里跟狼群搶奪rou食了?!薄鹊?,那你今年多大?約納驚詫地捕捉到這一細節。 “食物和水是生存的第一要素,不會檢查食物與水的人,不可能是合格的冒險者?!薄冶緛砭筒皇敲半U者,我是追隨預言的人,在我的身體里,還有個惡魔。約納悲憤地想。 “黑金地鼠是圣河北岸的特產,科倫坡人最喜愛的食物之一,櫻桃渡的主要糧食,這種地鼠壽命非常長,雌鼠可以活到80歲左右,每年秋天出來覓食,其余時間在地洞里蟄伏,它們的身體儲存能量的能力非常強大。 科倫坡人能夠嗅到它們的藏身處,掘開地面捕獲,殺死后風干,rou干能保存數十年不變質,每一磅的黑金地鼠rou,可供成年男人一周的能量消耗。 如果吃多了地鼠rou,無法消化的rou類會在胃里吸水膨脹,變成半固體,擠呀擠呀,擠呀擠呀,咕噥咕噥的從一個地方擠出去?!闭f到這里,錫比實在沒法偽裝嚴肅了,繼續捶地大笑。 無盡的星空,無名的偉大預言家,天上所有的神靈啊——這是給我的第一個考驗嗎?約納無語問蒼天。想起龍姬嘴角的笑意,頓覺生不如死。 某種不雅的噴射聲和錫比的笑聲,被遠遠觀望的玫瑰騎士聽在耳中,精靈輕輕飄到騎士肩頭,埃利奧特扭頭沖小東西笑道:“這位約納閣下是個有趣的人,是吧?”獨角獸耳朵彈動兩下,輕蔑地打個響鼻。 第18章 新來的房客(下) 第18章 新來的房客(下) 天色擦黑時,錫比才帶著渾身輕飄飄腳不沾地的約納回到房間,托巴見到占星術士大人回來喜形于色,立刻取出一大袋清水給他灌了下去,防止他干燥成人形rou干。 “其他人呢?”約納攜水波蕩漾的大肚子倚在床上,虛弱地問。 “一個小任務?!笔议L內疚地搓著手,“對不起啊大人,俺忘記說明……” “托巴,這事以后誰都不要提,可以嗎?”約納無助地望著巴澤拉爾農民的大臉。 錫比已經扭過臉去不敢看他了,一看就笑,“都快笑出腹肌來了?!本G衣女孩雙肩聳動著說。 “遵命,大人!俺已經忘記您拉肚子的事情了?!蓖邪鸵则T士的忠誠感立正發誓。 “你說他們去……任務?”約納趕緊轉移話題。 “大叔,我來給新丁啟蒙吧?!卞a比拍拍手掌,“老兄聽著,這是櫻桃渡的第二堂課,你住進a51房間,想必也跟老爹簽了協議,聽說是夜間照明的工作協議吧。大多數的房客,比如我們,是用現金付每月房費的,每月15日是交租日,付不起房費的人,在11日中午12點以前必須要搬出櫻桃渡?!?/br> “要是不搬呢?”約納插嘴。 一只溫柔的小手按上約納碧波蕩漾的肚子,占星術士學徒差點噴出一股水箭。 “請不要打斷淑女的講話,謝謝?!卞a比天真無邪地眨著大眼睛。約納使勁點頭。 “你知道,櫻桃渡的居民只有三種人,第一,是等待渡輪的船客;第二,是尋求保護的房客。無論哪種,都需要在這里長期居留,最便宜的a級客房房費都是筆天文數字。所以……” “不是三種人來的?那第三種……等等,a級客房是最便宜的?”約納忍不住又開口了。 這次錫比只瞟他一眼,他就乖乖閉嘴了。 “所以,要住下去,得想辦法賺錢。 賺錢有兩個辦法,第一,搶劫:櫻桃渡外圍,就是剛才你看到的六號坑以外,生活著大量的‘無權者’,所謂無權者就是沒有錢租賃客房,但是出于某種原因必須在附近逗留的人,他們會互相搶劫、殺人,聚集財富,購買客房服務;他們會搶劫a級和g級客房的賓客,——注意,在協議上,老爹并不保護這些賓客的財產安全,——房客們也會互相搶劫,甚至搶劫無權者。 第二個辦法,任務:任務有兩種,一種是持有任務單的房客發布的私人任務,張貼在老爹屋子后墻的公告板上,老爹抽取任務酬勞的10%作為擔保費用,確保發布者和承接者的利益;第二種是老爹通過八目先生發布的官方任務,在八目先生處承接,只有實力得到認可的人或隊伍才被允許進入房間,并查看任務詳情。老兄,你明白點沒?” 約納頭昏腦脹,“……八目先生?為什么是先生?”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卞a比一臉神往地瞅著天花板,“浪漫得不得了?!?/br> “昨晚我沒見到你們,是去完成任務了?” “沒錯,親愛的新丁,當你滿臉傻氣地站在房頂上玩火的時候,我和龍姬jiejie完成了一個難度為s級的超級任務?!卞a比鄙夷道。 “要尊敬大、大人!”托巴在旁邊坐著,一臉無奈,不時出言提醒。 約納的小腦子飛速轉動,自從接收到“a級客房最便宜”的資訊之后,他決心不被鎮子管理者不按常理出牌的惡趣味迷惑,謹慎地問:“那么,s級任務是多困難的任務?” “僅次于m、h、vh、vvh、vvvh級?!卞a比眨巴著眼睛。 “那么s的意思是……” “簡單(simple)啊?!?/br> “那m(medium)、h(hard)、vh(veryhard)、vvh(veryveryhard)、vvvh(veryveryveryhard)分別是中等、難、非常難、非常非常難、非常非常非常難了?!奔s納一拍腦門。 “老兄,你還挺聰明。作為s級任務中的佼佼者,這個任務的發布者v級房客丹先生要求我們打斷a77號房間的a級房客哈羅德的第七節脊椎骨。難度不在于哈羅德是‘病犬’小隊的成員,而在于既要精確地完成任務,又不能讓他在七十二小時內死去,否則老爹會把下手的人從世界上抹殺。我們在a77號房間外蹲守了一夜,終于哈羅德獨自出來小便,龍姬姐用劍柄擊碎了他的膝蓋骨,拖到僻靜處,用手指捏碎脊椎,把大小便失禁的他丟回房間門口。 老爹認為這個活兒干得漂亮,哈羅德先生被癱瘓帶來的小小麻煩困擾,可活得健壯著呢。 凌晨三點a77房病犬小隊發現哈羅德遇襲,集合全部隊員展開報復襲擊,我們帶著他們沿著河岸兜了個大圈子,等十二小時追索時間滿了,才返回櫻桃渡。 丹先生很滿意,任務酬勞是六個金幣,六個金幣耶!”錫比雙手叉腰,鼻子頂天自豪地講著任務經歷。 約納瞪大眼睛。這就是外面世界的規則嗎?區區s級任務充滿血腥殺戮,金錢成為櫻桃渡的公理。他不禁想起紅石堡覆滅時的累累尸骸。 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他忽然希望閉上眼、再睜開,可以回到與世隔絕的占星術塔,聽著柯沙瓦老師的嘮叨,沉溺在幾何與算術的世界里,把殘酷的現世拋在腦后。他嘗試了,睜開眼,看到的是逐漸暗淡的黒石屋,與錫比天真無邪的雙眼。手上沾滿了血,怎么還能如此純潔? 約納不知該說什么好。 “那個……‘病犬’是a77房間房客們組成的嗎?他們為什么沒有來襲擊我?老爹為什么不保護哈羅德的安全、也不保護我們的安全?” 錫比一臉失望地轉過身:“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這里有本《櫻桃渡生存手冊》,是對客房協議背后‘附加條款’的詳細解釋,你仔細看看吧。老兄,昨晚要沒有大叔在旁邊保護你,你活不過凌晨三點半?!?/br> 說完話,綠衣女孩將一本厚厚的書丟在約納床上,走到托巴身邊,踮起腳尖拍了拍室長大人的大腦袋,在托巴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后出門去了。 托巴站起來,彎著腰,點燃了墻上的油燈,摘下小圓帽來,恭敬地說:“大人,俺有點事出去了,您有事就大聲叫,俺們都在附近?!睕]等約納回禮,也艱難地擠出屋子,仔細關好木門,腳步聲咚咚遠去。 約納不知為什么,感覺有點愧疚。追隨預言、戰勝惡魔是多么空洞的宏愿,自己需要學習的,首先是怎么生存呢。 他定定神,展開那本紙頁粗糙、略有點卷邊的《櫻桃渡生存手冊》,一張薄薄的紙飄了出來,那是他本人跟老爹簽署的a級客房租賃協議,看到“j.約納二世.占星術士學徒”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圓體字,他心里一陣說不出的別扭。那不是他的字跡。那是惡魔的筆跡。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感知到惡魔的存在。 看完協議,對照著生存手冊,約納一條一條閱讀協議背面的55條附加條款,這些文字就是生存在櫻桃渡的唯一規則了。他的一些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