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鮫人之戀(十六)
“跪下!” 一進入后殿,映入眼簾的是幾十個牌位,從最上面的兩個到第三排的五個,皆是整整齊齊地排列著。 郁瀾仰頭看著這些牌位,頭也不回地對跟在自己身后進來的妙笙說道。 這里,妙笙是知道的。 沒有多問,她老實地跪下,垂首等待郁瀾接下來的怒火。 “你可知錯?” “女兒不知!” 郁瀾回頭,冷冷地道:“不知?當著先輩們的面,你還敢說你不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褪去鮫身此例,千百年來,我族從未有過。你身為公主殿下,不僅不以身作則,護佑族人,反而還知法犯法。妙笙,母后真的是很傷心!”話至最后,莫名的多了一絲悲意。 妙笙抿了抿嘴,淡淡地反駁道:“我知道母后是為了我好,可是,母后,女兒只是想能伴愛人左右,這有什么錯?” “你想要叛離海族,這本身就是錯?!?/br> “母后,我只是做出了我認為對我好的選擇,為什么不可以呢?況且,即便這是錯的,女兒一力承擔便是,無論后果是什么?!?/br> “你就一點都不為你的族人考慮嗎?”郁瀾看著她,“他們又有什么錯呢?憑什么要為了你的錯誤而承擔那些本不該屬于他們的懲罰?” “妙笙,你太讓母后失望了?!?/br> 聞言,妙笙驀地紅了眼。 她也不想這樣的,只是她沒有別的選擇——亦或者,從一開始,她就無法兩全。 郁瀾閉眼,數次呼吸后又重新睜開眼,她看著妙笙,似是最后確定而的心意一樣:“你真的決定了?” “請母后成全!”她鄭重地給郁瀾磕了個頭,再一次說道。 郁瀾已經回身不去看她了,只是眼角邊含著滴滴晶瑩。 “罷了,我成全你?!?/br> “謝母后?!泵铙仙钌畹乜念^,起身后,她看著郁瀾的背影,輕聲道,“對不起,母后,女兒終究還是讓您失望了?!?/br> 郁瀾渾身一震,抬手捂住眼,遮住了眸中的情緒。 宮殿中。 青凕臉色很不好看,雖是在閉目養神,但韓松落還是能看出來他心情不好。 猶豫片刻,他還是問道:“妙笙,不會有事吧?” “現在沒事?!鼻鄡犻_眼,俊眸中又重新恢復了一貫的從容之色。 他頓了頓,低聲道:“如果母親答應了妙笙,可能就……”連三叉戟的反噬之力妙笙都無法忍受,更不用說剝皮抽筋之痛了。 要真是如此,她還不得痛死???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妙笙跟在郁瀾身后出來了。 母女倆誰都沒說話,一時間青凕也不知道她們商量后的結果。 郁瀾在王座上坐下,一臉的疲憊。 妙笙靜靜地跪在郁瀾身前,背脊挺直,臉色平靜。 “一旦褪去鮫身,就再也不能回頭,你可想好了?”郁瀾直視妙笙的雙眼,淡淡地道。 妙笙輕輕地點頭,絲毫沒有猶豫。 “好!”她一頓,而后繼續道,“要化身為人,你須得褪去這一身的鱗片和魚尾。在你的尾巴,手腕和脖子處各有一片護心鱗片,只要拔下它們,你就能蛻下這一身的鱗片,成為凡人?!?/br> “但是,拔去護心鱗片要忍受萬分的痛苦。歷來之所以沒有族人敢走這條路,就是因為他們受不了這份撥鱗之痛。這樣,你還要試嗎?” 妙笙的回答是,魚尾上擺,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伸手在臨近尾鰭處的地方輕輕地摸了摸,不意外地摸到了一片溫熱,眉頭一挑,毫不猶豫地用力拔下了一片閃閃發光的魚鱗。 “啊——” 鱗片被拔下來的一瞬間,妙笙就一個翻騰,魚尾痛苦地拍在地上,鮮血順著她的尾巴流下,刺紅了在場的眾人的眼。 妙笙渾身顫抖,貝齒緊咬下唇,她知道撥鱗之痛會很痛,卻沒想到會這么痛,僅是這第一片護心鱗,她就有些受不住了。 “妙笙……”韓松落想上前,卻被青凕給攔住了,“你……” 韓松落剛想怒喝他,讓他走開,卻聽得青凕低聲說道:“一旦開始,就不能結束。妙笙選擇了這條路,她就必須走下去。你去,只能讓她分心?!?/br> 聞言,韓松落停下了腳步。 只是看著妙笙痛苦的模樣,他卻無能為力,韓松落的心痛得無法呼吸。 顫巍巍地支起身,妙笙垂眸,看著手腕上的那片與眾不同的魚鱗,搭上那片閃著光的鱗片,她咬了咬牙,用力一拔…… “啊啊啊啊——” 又是一聲痛苦的叫聲,妙笙滾落出去,魚尾一陣甩動,在空中帶起陣陣勁風。 身后的長發搭在臉上,顯得格外的狼狽,妙笙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淚珠一顆顆的從眼邊落下。 她躺在地上,低著頭,嘴里低聲地嗚咽著,破碎的□□聲斷斷續續地從她嘴中溢出。 見狀,青凕也是慌了,他知道妙笙這是到極限的表現:“妙笙……” “妙笙……”韓松落握緊了拳頭,雙眼赤紅。 他多想讓妙笙就這么停下來,即使妙笙仍然是鮫人,不是真正的人,他也不會嫌棄,可是……正如青凕所說,這是妙笙自己的選擇??! 郁瀾猛地從王座上站起來,看著妙笙痛苦的樣子正猶豫著要不要出手時,妙笙已經從地上坐了起來。 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妙笙顫抖著手摸上了自己的脖頸,握住最后一塊正熠熠生輝的護心鱗,停頓了片刻,她看向郁瀾,眼中滿含歉意和愧疚,手上卻用勁,將這最后的護心鱗給扒了下來。 “啊——” 凄厲的慘叫聲響徹整個海底世界,原本平靜無波的海面上頓時狂風大作,海浪洶涌。 鮫人村。 陳伯看著突然就波濤洶涌的大海,心中不禁一跳:“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一魚尾狠狠地打在地上,妙笙騰飛而起,最后無力地從空中落下。 韓松落顧不得青凕的勸戒,快速地接住了已經疼暈過去的妙笙。 待接下妙笙的時候,韓松落才發現哪怕是她暈了過去,全身還是抽搐著,尾巴,脖子和手腕三處鮮血不止。 “母后!”見此情景,青凕仰頭朝著郁瀾大聲喝道。 郁瀾在青凕開口時,就已經從王座上奔下來了。 看著韓松落懷中的妙笙,她心頭也是陣陣絞痛。 她的女兒,她從出生就一直看著長大的女兒,她千寵萬愛的女兒,她向來舍不得讓她受傷,舍不得讓她吃苦,然而這一次,她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承受拔鱗之痛,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抬手在妙笙的額頭上一點,頓時,溫暖的藍色光芒從她眉心處流出,轉眼間就覆蓋了她全身。 在這光芒的沐浴之中,妙笙身上的傷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著,最神奇的是,妙笙那一向藍光流轉而此時卻黯淡無光的藍色魚尾突然從尾鰭裂開,化為了人類少女纖長的雙腿。 郁瀾放在妙笙額頭上的手一顫,而后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背過身去,不讓韓松落和青凕看見她臉上此時的表情,揮了揮手,空洞地道:“帶妙笙走吧,她已經擁有了人類的雙腿,以后再與我鮫人族無關……好好照顧她,不要讓我知道你辜負她,否則……” 韓松落見到妙笙幾乎是用生命換來的雙腿,眼眶微微發熱,聽見郁瀾的話,他鄭重地點了點頭,真誠而認真地道:“您放心,我會用生命去愛妙笙的!”矢志不渝! “青凕,你帶他們出去吧?!?/br> 青凕忍住心中的感傷,恭聲道:“是?!?/br> 待得青凕將韓松落帶走了,一直站著的郁瀾似乎再也撐不住一樣,猛地跌坐在地。 她捂著自己的雙眼,更多的淚珠從指尖滑落:“妙笙……妙笙……” 突然,一雙寬厚的大手將無聲哭泣地郁瀾擁入了懷中。輕輕地拍著妻子的后背,瑋熙給予妻子安慰。 “瑋熙……”郁瀾撲進瑋熙的懷中,淚水浸濕了瑋熙胸前的衣襟,她哽咽著,“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要讓妙笙遭受這番痛苦……我只是一個母親啊,為什么要讓我親自……我恨……” 瑋熙無奈地嘆息一聲,無法說出什么安慰的話來。 …… 清晨的海面反射著日出時的余暉,給整個冰冷的海面上增添了一份橘黃色的溫暖。 而之前原本還翻滾著巨浪的大海不知為什么突然之間又安靜了下來,就像是海面一直都是這么的平靜一樣。 突然,海面上多了一個漩渦,兩個人影從其中出現。 一個人影擺著藍色的魚尾,面無表情地在前面領路;而另一個是個正常的人類,只不過他懷中還抱著一個面色蒼白,昏迷不醒的少女。 到了岸上就化身為人的青凕回過身看著韓松落和他懷中的妙笙,眼里閃爍著說不清的情緒。 “雖然這臭丫頭常常闖禍,還到處惹事……”而且還不止一次地坑過他,但是“……她終究還是我的meimei,如果有一天讓我知道你對她不好,我就殺了你?!?/br> “妙笙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會讓她受委屈的?!表n松落直視青凕那鋒銳的雙眸,沉沉地道。 “記住你自己的話?!鼻鄡?,就如小時候那般摸了摸自己這個從來都不省心的meimei的頭,鼻子一酸,“妙笙,以后我和父皇母后都不在你身邊了,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br> 話音一落,青凕就已經化為一道流光竄入海中了。 韓松落看了看大海,低頭又看了看妙笙,抿緊嘴唇,朝大海鞠了一躬,之后便抱著妙笙離開了。 在離海邊幾十公里的一座破廟里,之前想要捕殺妙笙和敖翼的女子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不禁冷笑出聲:“你若是想達成目的,這一步,你必須踏出?!?/br> 這女子仔細看去,才會發現她的雙腿原來是一條魚尾。 只不過這條魚尾沾滿了灰塵,還有些因多日失水而出現的褶皺。 再打量她的容顏,可不正是那日綁架了韓松落引妙笙出來最后揭穿了妙笙身份的那個鮫人女子嘛。 趙澄盯著這只鮫人,眼里微微閃爍。 她在海悅城里也呆了一段時間,卻始終沒有發現過妙笙,一來是因為妙笙將自己的氣息掩蓋得太好了,她愣是察覺不到什么異樣。 二來則是因為妙笙身上所覆蓋的護心鱗片。 那是郁瀾給自己女兒的保命符,雖然妙笙的修為不夠,不能將自己的氣息完美地隱藏,但是這護心鱗片可以。 同時也是因為這片護心鱗片,使得妙笙的修為大增,就連她自己也不是其對手,更不用說在妙笙身邊還有一個龍太子敖翼。 那一晚,妙笙為了救韓松落,沒有控制好自己的力量,氣息就這樣不小心泄露了。 追著這氣息,趙澄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妙笙的蹤跡,結果卻被半路殺出來的敖翼給壞了大事。 不過好在,她又發現了另一只鮫人,而且還從這鮫人的口中了解了關于妙笙的身份與妙笙在人間與韓松落的羈絆。 若不是一心想抓住妙笙這只鮫人族的公主殿下和敖翼這龍族太子,趙澄早就把面前的這只鮫人給煉化了。 月蕪雙手顫抖,聲音發顫:“不……不……這種方法會要了我的命,我還不能死,我還沒有報仇……” 趙澄秀眉一皺:“褪去鮫身的確有可能會讓你九死一生,但也并不一定就會死?!?/br> “你胡說!我族千百年就沒有過這種先例,若是真的不會死,怎么可能會沒有人知道?” 趙澄冷冷一笑:“不知道不代表沒有。這種法子一直都有,會不會用,能不能用,敢不敢用,都是取決于自愿舍棄鮫身之人的。之所以你不知道,完全是因為這個方法太過痛苦了。很多鮫人都承受不了那種剝皮抽筋之痛,他們大部分都是在拔鱗之時被痛死的?!?/br> 月蕪不可置信地抱著自己的尾巴,拔鱗之痛……她當然知道那有多么痛。 平日里看著自己的父輩因受傷而不小心使魚尾上的鱗片脫落時那種撕心裂肺之痛,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是…… “拔鱗時雖然會很痛,但是只要你能撐下來,一切都會不一樣?!壁w澄瞥了她一眼,又道,“而且,我會在一旁幫你。你不是還有未了的心愿嗎?如果你就這么拖下去,遲早你也會因為脫水而死的。你甘愿就那么死去嗎?” 月蕪閉了閉眼,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身影來。 從小他就一直照顧著自己,他們雖然不是同一個父親,母親也常年不在身邊,但他讓自己體會到了來自哥哥的關心,彌補了父愛與母愛。 他不愛說話,卻一直默默地牽掛著她,關心著她,如今他為自己丟掉了性命,自己怎么能不給他報仇呢? “好,我答應你?!痹率徳诒犻_眼后,眸中充滿了冷意。 趙澄點點頭,嘴邊勾起一抹弧度。 片刻后,從破廟中傳出了痛苦的慘叫聲。 …… 韓松落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帶著妙笙回到了韓家,雖然不愿意讓韓老夫人知道妙笙的事,但是妙笙現在的情況是必須要找個大夫來看看的。 疲憊地揉了揉眼角,他已經幾天沒有休息過了,之后又直接被青凕帶去了海底世界,再加上親眼見到妙笙拔鱗時所承受的苦楚,本就精神處于緊繃狀態的他更是強打精神,一直都為妙笙提心吊膽的。 如今妙笙找回來了,他的精神也不免有些松懈了,一松懈下來,韓松落就感到疲勞了。 想了想,他還是讓人去找李初月和文觴過來。 現下這種情形,他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他們兩個了。 可不料,還沒有等李初月和文觴過來,另一個人就先來了。 “喲,好久不見了?!眮砣俗谧肋?,笑瞇瞇地看著韓松落。 韓松落沉默了一瞬,他只見一陣光閃過,這廝就已經坐在這里了。 嘴角抽搐,韓松落不得不同他打招呼:“好久不見,敖公子?!?/br> 沒錯,此人正是龍太子敖翼。 “你怎么來了?” 提起這個,敖翼臉上的笑容明顯的一僵,最后又恢復了那副笑瞇瞇的樣子,但韓松落卻看得出這家伙不過是皮笑rou不笑罷了。 “當然是來看看我們鮫人族的公主殿下有沒有把自己給搞死啊?!卑揭黼m然在笑,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帶了怒氣的。 他受青凕的囑托,跟在妙笙身邊保護她。 哪怕是遇上了趙澄他也把妙笙平安無事地帶回去了,可沒想到,這丫頭轉眼間就把自己給弄成這副樣子了。 天知道他聽了青凕說的話之后有多么震驚和擔心,拔鱗之痛……她怎么敢這么做? 聽出了敖翼話中的怒意,韓松落抿嘴說道:“對不起,我……很抱歉?!彼麖奈聪脒^,妙笙遇到自己會吃那么多苦。 看韓松落這不像是裝出來的愧疚,敖翼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她欠你一條命,如今也是她該還你的……”話至一半,敖翼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還不等韓松落明白過來,話鋒一轉,“我替妙笙看看?!?/br> 韓松落沒有異議,只是瞅著敖翼的背影他心中卻在思考著這家伙剛剛所說的話。 什么時候妙笙欠了自己一條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