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老班遺憾嘆道,“這太可惜了?!?/br> 這種事情在鄉下其實并不少見,劉僑鴻見過很多。 “是啊。不過小牧算比較幸運的,他只是輕度智力障礙,而且是男生。小時候沒上過學,有段時間過得比較糟糕,對人際交往產生了心理陰影。政府部門接管以后,送他去專門的學校進行了教育干預,現在基本能生活自理,也沒什么暴力傾向?!?/br> 老班若有所思地點頭。 “他的語言組織能力太差了,也不喜歡參與社會交流,不過其實能聽懂你的話,也可以進行簡單工作?!眲S鴻大概有點猜到她的顧慮,解釋說,“他在以前的工作地點過得不開心,被人欺負了,葉哥現在給他發工資帶他一起創業,我們這邊的工作人員也在跟進。不過小牧放假的時候會回他大伯家,不會太影響方灼的生活的?!?/br> 老班被他直白說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其實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方灼現階段的情況比較特殊。她一定要好好上學,沖擊高考?!?/br> 在她眼里,葉云程和小牧都還是需要人照顧的類型。 “沒什么,我都能理解?!眲S鴻由衷地道,“您真是一個好老師?!?/br> 老班受寵若驚,飛快跟了一句:“您也是一位好干部?!?/br> 劉僑鴻羞赧撓頭:“大家都辛苦,其實我這不算什么?!?/br> 葉云程突兀插了一句:“早點結婚?!眲S鴻橫了他一眼,氣道:“你有什么資格說我嘞!” “你還沒結婚???”老班聞言大笑道,“需要我給你介紹對象嗎?我跟你說啊,我們做老師的,別的沒有,認識的人是真多。保證給你找個靠譜的?!?/br> “別別別,不靠譜的人是我?!眲S鴻連忙搖頭,“我現在太忙了,整天四處奔波,顧不了家的。別耽誤人家好女孩兒?!?/br> 老班說:“哪里的話,您總不會一直干扶貧吧?” 劉僑鴻確實在扶貧崗位蹲了好幾年,正常來說他的資歷早就可以調崗了,是他自己要求留下。 說起這個,他難掩興奮,眉飛色舞地道:“等國家實現全面脫貧,我大概就能升職了,努把力,以后說不定還能調到a市來?!?/br> 幾位大人在那兒有說有笑。方灼跟嚴烈趴在窗戶邊,對著手機里傳過來的數學題進行心算。 學習進度是個很神奇的東西。 平時你在學校聽課,感覺老師講的東西都是你復習過的,都不大重要??墒且坏┱埣?,就會發現自己短時間內錯失了一個億。 “怎么今天講得那么快?已經復習到這一節了嗎?”嚴烈往下滑動圖片,嘀咕道,“數學老師是不是故意的?” 方灼道:“所以你還不快點回去!你回去聽了還能給我補補課?!?/br> 嚴烈說:“知道了,我晚自習就回去!” 方灼老成道:“你要好好學習。不要在這么關鍵的時刻退步了。否則我會非常內疚的?!?/br> 嚴烈咬牙切齒道:“我在好好學習!” 兩人湊著腦袋小聲說話。老班朝他們這邊白了好幾眼,聽他們都在討論學習,又不好說什么。一口氣憋得難受,決定還是先帶嚴烈這問題制造者回去。 她過去提了嚴烈的衣領,要將他拽走。兩人拉鋸不下,病房大門被人輕輕叩響。 方逸明側身站在背光的位置,叫了聲:“方灼?!?/br> 方灼挺直脊背,緩緩轉過身來。先看了眼葉云程,與對方溫煦柔和的眼神對視了數秒,才扭頭去看方逸明。 她忽然發現自己做到了以前努力許久都沒能做到的平靜,問道:“還有事嗎?” 方逸明略顯窘迫,眼神流轉,當著葉云程的面不好開口。方灼見狀主動走出去,示意他到安靜的地方商談。 老班擔心,跟著走了出來。 方逸明遞來一張紙。 那張紙被他在手心攥了很久,角落全是褶皺。 “這是銀行流水單據……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沒拿你舅舅的錢?!狈揭菝鬏p聲解釋,“卡應該是被你奶奶拿走了,每次錢一打進來,第二天就會被取走。那張卡我很久都沒再用?!?/br> 方灼沒接,也沒細看,只是淡淡應了句:“哦?!?/br> 她過去的生活就是裹著刺的苦果,有沒有花過這筆錢已經無從考究了,她也沒有心力去計較。 方逸明語塞,又從包里摸出兩萬塊錢,說:“這錢你先拿著吧。我……以前欠你的?!?/br> “不用了?!狈阶泼鏌o表情地說,“我以后都不會再收你的錢了。奶奶不收,我也不收?!?/br> 老班走過來問:“怎么了?” 方灼含糊解釋道:“舅舅以前,會把自己的補助金打給我。好幾年,加起來兩萬多塊吧?!?/br> 方逸明說:“我并不知道?!?/br> 老班斜視向下,思索了陣,恍然大悟說:“那我可能知道在哪里?!?/br> 她對著方灼,表情突地嚴肅起來,說:“那筆錢應該沒花,方灼,那是你奶奶給你攢的錢?!?/br> 方灼困惑揚眉。 老班說:“你轉學過來之前,你奶奶還有你原來那個學校的教務主任,一起過來給你辦手續。本來按照正常流程來講,我們是不收轉校生的,但是你奶奶一直懇求校長?!?/br> 老太太當時抓著校長的手就跪下了,話還沒說,眼淚先流了滿臉。 她當時已經是病重時期,身材干瘦得厲害,連步子也邁不穩。跪在地上的時候,狗摟著背部,幾乎只有小小的一團,凝滿了生活的心酸。 可正是那些已經刻到了面容上的風霜,眾人才從她口齒不清的話語里讀出了她的堅韌。 “那孩子過得特別苦,但是她什么苦都愿意吃。不是說國家的公平教育,就是為了給他們這些人一個改變人生的機會嗎?她從小就沒得到過這樣的機會,你們給她一個吧?!?/br> 老太太當時不停地跟他們說,方灼生活在一個多么貧寒的環境里。她沒有辦法給這個孩子任何幫助,也沒有給予她應有的關懷。 每次看見方灼徘徊在別人的窗戶口,她都覺得,如果這孩子沒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就好了。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命不好的事最不能怨天尤人。 如今她都快要死了,只想叫這個孩子能受一點點眷顧。 方灼的成績或許比不上大城市里的孩子,但她的付出和天資肯定不比他們差。 方灼聽得怔神。 老太太從來是個驕傲的人。驕傲到哪怕生活艱辛,也可以一輩子不向自己討厭的兒子要一分錢。 就是她最早教會了方灼什么叫尊嚴。人可以活得窮,但是永遠都要挺著脊梁。只有挺直了背,才能向上看。 老班說:“她當時帶了一個紅布包,里面包著兩萬塊錢?!?/br> 兩萬塊錢對于他們來說,并不算什么??墒钱斃咸濐澪∥〉貜膽牙飳⒓t布包拿出來,鄭重地翻開,將頭磕在上面,他們著實感受到了這筆錢的重量。 老太太說,這是方灼唯一一個家人給她存的錢,再窮再苦她都沒有動過,只是為了能讓方灼上大學。 這就是方灼的救命錢。 老班道:“所以我們答應給你一個考試的機會,只要你能通過,我們就招收你?!?/br> 老班的印象其實特別深刻。那一天,方灼穿了一雙發白的布鞋,站在學校的宣傳欄前面,仰著頭看里面張貼的活動照片和競賽獎狀。 面容平靜,眼神專注,一張張很仔細地閱讀過去,每個字上都要停留一遍。 垂放在兩側的手臂,緊緊地握成拳。大概是有些向往,又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欲望。用倔強和隱忍,去抵抗生活的卑微。 這是個好孩子。 老班那個時候強烈意識到,這個社會是不一樣的,不公平的,有些人就是缺那么一條向上改變的渠道,如果有,哪怕是條蛛絲他們也能攀住。 “那筆錢我們沒要,我讓她給你存起來,放銀行還能有點利息?!崩习嗾f,“你去銀行查一查,你有沒有開過銀行卡,那筆錢應該存在你自己的戶頭名下?!?/br> 方灼有點聽不清了,抬手捂住臉,肩膀微微震顫。 “這機會你奶奶給你掙來的?!崩习嘧ブ阶频募绨?,鄭重其事地道,“所以你一定要上好大學。方灼,你一定要考上a大!” 第53章 一顆小太陽(方灼帶著她的小盆栽,重新...) 老太太是個不茍言笑的人,方灼找她說話,她不喜歡搭理。偶爾應上兩聲,也總是不看方灼的眼睛。 仔細回顧,方灼的童年是那么的弱小天真,幾乎在臉上寫滿了渴求關注的字樣。 陳舊的畫而在腦海中如同劣質電影迅速閃過,方灼恍惚發現,自己以前的那些小動作,或許都被老太太看在眼里。 小院里正對著馬路的矮木凳、晚歸時也不會落鎖的大門、縫補好的舊衣服、洗到素凈發白的二手布鞋、落寞回家時桌上擺著的guntang白粥…… 也許在老太太的眼中,方灼一切的執迷不悟,都是那么的幼稚……且可憐。 她嘴上說著不要依靠我,卻又容忍了方灼所帶來的各種麻煩。 她出生在一個殘酷的年代,現實告訴她,不堅強就活不下去,于是她早早就扼死了自己的天真,也用同樣的方式對待方灼。 方灼想沖撞,就讓她去沖撞。 方灼想流淚,就讓她去流淚。 方灼想任性,就拿走她全部的東西,叫她摔打得頭破血流后灰頭土臉地回來。 注定要在苦難中磨礪的人,不可以想著依靠別人。 老太太就是用這樣的方式讓她明白,這世界很大,可是她還沒有走出去的籌碼。 臨去世的時候,老太太已經不能說話,一直側著臉看床邊的人。 方灼以為她是在看方逸明,原來她是在看自己。 她離開以后,再也不會有人給方灼燉白粥、給她留門,警告她念書了。 方灼大約有點明白,為什么奶奶不愿意收方逸明的錢。 不接受他心血來潮的好,就不會和他有任何的牽扯,也就不必為這個不值得的人感到難過。他偏心誰、辜負誰,是自欺欺人還是愚蠢無知,都和方灼沒有關系。 方灼用力抹了把臉,把眼中朦朧的水氣擦去,抬起頭,沙啞地問道:“高老師,你的那一萬塊錢能借我一下嗎?” 老班二話沒說,從包里抽出那一沓錢。 方逸明不自覺退了一步,手上捏著他重新從銀行取出來的兩萬。但方灼還是將錢塞進了他的懷里,用一種極淡漠,又極疏離的語氣,說道:“不用你的幫助。再見?!?/br> 方逸明張口欲言,方灼已經背過身不看他,將手揣進兜里,毅然決絕地離開。 男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感覺肩上、心頭,都被這筆錢壓得喘不過氣。 不可理解的困惑再一次出現,就像他以前不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什么可以那么冷酷一樣,他不懂方灼為什么在這種時候還要拒絕他的好意。 他而向班主任,生硬笑道:“這錢老師幫忙收一下吧,讓她把醫藥費繳了,剩下的給她做生活費?!?/br> 老班沒接,只是搖了搖頭道:“孩子已經那么大了,再說補償,聽起來挺不現實的。她今年十八歲,不是八歲,對現在的她來說,鉚著的勁兒比錢重要。所以這筆錢我不能替她收?!?/br> 她將包挎在手臂上,跟方逸明禮貌點頭,匆匆往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