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今日的街巷上,慶賀萬壽節的花燈掛得滿滿當當,城外據說還有燈籠和燈油在源源不斷地往里送。 新帝登基,前幾年收拾山河國土,壽辰總是草草了事,難得天下大定,海晏河清,到今年自然得隆重的大辦一場。 觀亭月從舊騾馬市經過,旁邊忽然呼啦啦撲騰著鳥雀的聲音,她折轉視線,只見這一帶買賣花鳥魚蟲的甚多,籠中鸚鵡、畫眉、百靈,唱得婉轉多情,也有幾只信鴿。 她驀地停下來,目光深邃而晦澀地緊盯著,亮灰色的鴿子在一眾鳴禽里顯得很安靜,不時歪頭望向籠外。 “信鴿……” 見觀亭月似在出神,燕山走到她身后,“你此前好像也問了我鴿子的事情?” “是與什么有關嗎?” 鴿子,她這一路看了不少,在永寧城見過,在去往嘉定的驛站見過,以及懷恩、襄陽…… 幾乎是一整條清晰的,北上路線。 觀亭月的思緒里驟然混雜了許多奇怪的念頭,從小時候第一次抱江流,到之后她離開家南下,再到故國陷落,京城失守,以及最近的重聚…… 明明還什么頭緒也沒有,但她心跳卻不可抑制地加快,壓抑梗塞的沉重感厚厚地堆積在胸腔,令人喘不過氣來。 一瞬間,所有的細枝末節仿佛都變得有跡可循。 “他沒去見四哥……”觀亭月突然莫名所以地叨念了這樣一句話。 難怪,他會找那樣的理由。 燕山聽得不解:“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氣,努力穩住近乎眩目的視線,好一會,方說道: “你知道嗎,我比江流年長近十歲?!?/br> 雖未明白其中因果,但燕山默契地沒開口再問。 “我娘生他時,年紀已經不小了,此后身體一直不好,因病過世?!庇^亭月站在滿目明朗的春光下,“江流一兩歲那會我們都在家里照顧他,照顧娘,連大哥那么忙,也千里迢迢地跑回來?!?/br> “但我們家的家規,你是知曉的。過了十歲都跟著老爹出征,很少回京城,唯一沒隨我們南下的,只剩四哥……四哥腿腳不便,弱不禁風,常年在家休養。因此,江流小的時候是跟四哥一塊兒長大的,與他最親?!?/br> 燕山發覺她話里有話,緊跟著問,“所以呢?” 觀亭月靜靜地看他,沉聲說:“所以,其實我們幾個,都不知曉江流真正的模樣?!?/br> 驟起的南風撲面從耳畔滾過。 他聞之一怔。 嬰孩時代的五官還沒長開,若不是親生母親,旁人瞧得再久,大多也只有個模糊的印象,十幾年的變化那樣大,就算與記憶有出入,多數人只會覺得是對方長大了,而不會切實往心里去。 燕山不知為何感到有些荒謬,“可……可我記得觀老夫人也是住在京城的,如若有假,她應該早便告訴你了……” 提起這個,她狠狠地皺眉搖頭,“你不清楚?!?/br> “我奶奶昔年熱愛游山玩水,娘死后她到江南那邊待了好些年,等她回京時,江流已經入宮了!而且她本身眼力也不是很好?!?/br> 燕山不由屏了下呼吸,“就是說,現在唯一對江流最熟悉的人,只剩下你四哥?” “對?!庇^亭月愈發用力地咬了咬唇,“但問題就在于,那日他‘正巧’未跟我們去城郊,‘正巧’沒同四哥見面,你忘了他說的話了嗎?” ——姐,聽聞琉璃廠旁有個挺厲害的老大夫,我想帶雙橋去瞧瞧……不如今天你們先去找四哥吧,回頭我再親自跑一趟。 而目下,江流音訊全無。 早不去晚不去,為什么一定要在那當下帶雙橋去看什么大夫? 四哥明明也會醫術,不能先讓他診治嗎? 觀亭月彼時只以為他對雙橋是“關心則亂”,才著急忙慌地要去找治病的辦法,如今想來,他到底是關心病情,還是為了躲觀暮雪? 燕山思前想后,皺眉問道:“那他當初是怎么找上你的?你怎么就認定他是你弟弟?” 她摁著眉心,凝神回憶,“一年多以前……” “江流來敲我們家的門,他頭臉臟污,衣著也十分破落,張口就叫我jiejie,說是昨日看到我在市集收拾幾個地痞,總覺得很像,偷偷跟了我一天,才敢確認?!?/br> “他身上帶著一塊銀鑲玉的長命鎖,是奶奶在周歲時送給他用來壓命的,因此老人家一眼看見,就說是,沒錯?!?/br> 少年揉著眼睛,哽聲說他找了許多年才找到自己的血緣至親,說他在外流浪漂泊,說他孤苦無依,舉目無親。 觀亭月從未懷疑過。 畢竟…… “我們家又沒什么值得人覬覦的東西,騙吃騙喝也該去找戶有錢人,我窮得叮當響,難道還會有傻子上趕著到那破爛院子里去給人洗衣服做飯嗎?” 沒道理的事。 她仍舊想不通。 而想不通的還有很多。 盡管江流身上疑點重重,可一年相處下來,家中的人和事,他全都一清二楚,對答如流。 包括兄長,包括父母、親眷,倘若是不相干的外人假扮,早就露出馬腳了,真的能輕易讓他蒙蔽到今日么? 觀亭月捂著眉眼,身心疲憊地嘆道,“是不是我太多慮了?!?/br> 燕山輕輕拿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思索著沉默半晌。 假如江流不是江流,又會是誰呢…… 言語間,她動作一頓,似乎有了什么想法,“對了……大哥曾來信說,附近有位伺候過我娘的老嬤嬤?” 燕山:“嗯,她的住址我還記得?!?/br> 老太太年近七十,當初京城戰亂時被搶奪財物的賊子砍傷了腿,多年不良于行,故而對觀長河派人來照料很是感激。 “大小姐沒親眼瞧見,是不知道,那會兒真真兒亂得很,大街小巷里都有人喊,說叛軍攻進來了?!彼o二人倒上茶水,“沒多久,那欺負姑娘的,搶東西的,砸東西的,趁機殺人放火的,鬧得滿城腥風?!?/br> 她和燕山坐在對面,兩手捧過茶水,“不是說綏軍下令不許驚擾百姓的嗎?” “綏軍是說不許驚擾百姓,可沒說不許百姓自亂陣腳啊,都是周遭游蕩的潑皮無賴,打算借機大發橫財。偏你拿他沒辦法?!崩咸宦暩锌?。 “夜里一通兵荒馬亂,看著熬到了天亮,又有官兵四處搜捕,見門就踹,見屋就進,滿城抓人?!?/br> 觀亭月不由問:“抓什么人?” “抓宮里跑出來的人呀?!?/br> “什么王爺、侯爺、世子、郡主啦,和皇室沾邊的全被帶走了,便是我舊家那胡同,都給逮出好些個。也不知是哪位貴人……” 她心頭一凜,接著追問,“您知道當時江流的下落嗎?” 老嬤嬤連想都沒想就搖頭,“小公子在宮里,觀家亂成一團,哪兒還有人去接他???更何況綏軍緝殺高陽氏勢頭兇狠,不曉得最后逃沒逃出來……” * 京師外城一處貌不驚人的巷子內。 這里是崇北坊的某條胡同之中,周遭全是民居,午后日頭昏昏欲睡,顯得既僻靜又幽靜。 一只灰鴿子落在門檻前,神氣活現地左右環顧,垂首用嘴撓了撓翅膀。 民房內很快出來一個人,謹慎地打量四周,在確定安全后,方摘下它系在腿上的信紙,隨手將鴿子扔進了后院。 信紙裝在精致的小竹筒中,被卷成了細細的一條。 那人一點一點展開,展到最后一頓。 只見里面空無一物,竟什么也沒寫。 他不由訝然,又翻到背面來瞧。 “……無字,什么意思?” 正呢喃之際,某種難以明說的奇異預感使得滿背的雞皮疙瘩莫名涌出,他猛地回頭,面前居然平白出現了兩個熟悉的人影。 頎長修拔的身姿沉淀著歲月洗練過的端莊穩重,明秀清冷的臉上,一雙烏瞳清貴懾人。 “在找這個嗎?” 觀亭月兩指夾著一張隱有字跡的紙,漫不經心地揚了幾下。 對方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啞口無言地僵在那里,自認理虧地放低了嗓音。 “姐……” “你倒是會找地方?!毖嗌窖惨晝蓚?,“連順天府和京衛都束手無策。誰給你安排的住處?” 江流抿抿唇,不答反問,“姐,你們是怎么尋來的?” “你很驚訝嗎?”觀亭月收了信紙,“我也很驚訝,若不是突然想起沿途見到的鴿子,我還真沒料到它們竟都是出自你手?!?/br> “好了,鬧了這么久,該鬧夠了?!彼咽忠粩?,“東西拿來?!?/br> 少年本能往后一退,狠狠咬牙,“不……憑什么!” “那明明是我們家的,是爹的遺物,憑什么要交給大綏皇帝!” 觀亭月默然片刻,語氣冷靜而殘忍,“那已經不是我們家的了?!?/br> “這就是我們家的!”江流幾乎是紅著眼睛,用力反駁,“你甘心嗎?你們難道都甘心嗎?” “大哥從前馳騁沙場,威名遠揚,一振臂而天下應,現在卻只能屈居在蜀地,成日里為了賺幾個銀錢東奔西跑,士農工商,商者最賤,不覺得諷刺嗎? “還有二哥,二哥一身勇武,上陣殺敵從來使敵將聞風喪膽,落荒而逃,軍營中誰人不敬他?如今呢?入贅金家,婦人當道,多年來毫無建樹,他便是把刀練成天下第一又有何用!有他的用武之地嗎? “三哥……他與你關系最緊密,你們倆以往多少次戰役配合得天衣無縫,你看他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一貧如洗,捉襟見肘,只想著靠大哥來養,自己不思進取,吃喝玩樂?!?/br> 他忽然為此悲哀到了極致,“我們家變成如今的樣子,你就一點也不難過嗎?!” 觀亭月聽他字字戚戚地細數著這幾個月來的所見所聞,言語凄厲得簡直是在質問,目光里滿是憤懣與血淚。 可從頭到尾,她神色不曾有半分觸動。 待這一番話講完,意識到對方似乎是在等自己答復的時候,觀亭月嘆了口氣。 “你是因為這個理由,才把雙橋的鑰匙拿走的嗎?” 他猶豫了下,繼而梗著脖子承認,“對!” “江流?!?/br> “事過境遷,觀家軍,已經沒有了?!?/br> 少年正要反駁,就在下一刻,他視線里人影一晃。